第22章

“多谢诸位前辈厚爱。”

相较于仙门四人的脸红脖子粗而言,楚佑可以谈得上是风淡云轻。

他生得本就俊, 沉冷的气质在那儿压着, 不显咄咄, 稍一欠身之下, 反倒是更加进退从容:

“只是晚辈愚钝,去意未决, 怕是要辜负四位前辈一番好意。”

仙门四人虽说没个正形, 向楚佑抛出的橄榄枝却是实打实的值钱。

仙门四宗是仙道中何等鼎盛的存在?

不夸张地说, 这四宗, 几乎是撑起仙道四方一方一边天的存在, 一代代的天才少年, 一代代的绝世大能, 无不是披上四宗的名头荣光, 互相成就。

楚佑拒绝得很干脆。

他不是不心动的。

换在以前,楚佑说不定便一口答应下来。

毕竟在饶州楚家这等地方做个地头蛇非他所愿。

他想要楚家, 仅仅是为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清算个利落, 而非是画地为牢沉沦在区区一个家族的家长里短,权力斗争里面。

楚佑不想做第二个楚渊, 也不想被困第二个十七年。

他原本心中已有思量, 想着等合欢宗事毕后。便与叶非折一同离开饶州, 去见见更广阔的天下。

没想到合欢宗一事竟能牵扯出一团理不清的乱麻来。

巨变顷刻,楚佑只得推翻从前想法, 委婉拒绝了仙门四人抛过来的橄榄枝。

四宗中从来不缺能人强者, 更有几位大乘修士, 自己若是成为其中弟子,难保祸世血脉能不能瞒天过海。

四人是气愤楚佑的不识好歹的。

试想一下,都是被惯着捧着的天之骄子,头一次拉下脸求人,结果无功而返,滋味可想而知地不好受。

但是当他们正欲甩脸色时,叶非折适当地咳了两声。

四人的火顿时就消了。

是啊,人家原来好好在饶州待着,有家族有园子,身体还健健康康,能怪人家拒绝他们么?

要怪就该怪他们仙门四宗管辖不力,没将祸世之祸扼死在源头里。

人家被祸世打上门来,砸了园子伤了身体,身为苦主,还不允许人家有点惊吓过头不会思考不会说话?

处于这等担惊受怕的状态中,拒绝了四宗,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要是让叶非折知晓他们所思所想,恐怕要笑得直不起腰。

叶非折是什么人物?

他曾经所在的世界,仙道也有六宗,与此方天地的四门地方仿佛,不谋而合。

仙道六宗嫡亲的亲传,俱是桀骜不驯的天才人物,谁也不肯服谁,独独对叶非折的名头避之不及,拉出来吓人一吓一个准。

因为他们一清二楚叶非折手下,要么胜过他,要么心甘情愿服软,从来没有第三种出路。

这样一位人物,如今在仙门四宗的亲传眼里居然成了柔弱可欺,受惊过度的可怜人,真不知道是该哭该笑。

那么一番自我安慰下来,四人的心气顺了很多。

于是他们互相埋怨起同伴:“都怪你!我四方宗诚心诚意欲收两位小友入门,结果你**宗硬是要横插一脚,让局面发展成不可收拾的模样,把两位小友吓坏了吧?”

“……”

被吓坏的“祸世”和来日魔尊对视一眼,双双选择沉默不言。

他同伴也不甘示弱,一瞪眼反呛回来:“怪我?开什么玩笑。你怎么不说是你自己开口得草率儿戏,把两位小友给吓坏了呢?”

四个人你怨我我怨你,霎时唾沫横飞,七嘴八舌吵到不可开交。

叶非折按住额头,轻轻道:“真是聒噪,吵得头疼。”

他还想说一句四宗的弟子辈,也不过如此。

随即叶非折想起自己世界那些令人头疼的小辈,不由缄默。

罢了,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晚辈一般闹腾。

叶非折说是无心一说,楚佑听,却是有心盘算。

他右手五指微张,伴着他手指的张开,有四缕微不可查的黑气自弟子的天灵盖,蹿到楚佑掌心。

那黑气着实细微。

若不是叶非折有大乘期的高深目力在身,恐怕也很难注意到。

黑气剥离后,仙门四人吵架的架势兀地止住了。

他们脸色红润,面容平和,看不出半点唾沫横飞,指尖恨不得怼到对面鼻子上去的样子。

“诶?奇怪。”

四方宗的亲传挠了挠头:“我方才火气怎会如此之大?吵架居然还吵上了头,对不住对不住。”

其他三人也表示理解。

“无碍的,我说话也有些太过火了。”

“想来是万里奔波,形神劳累,心境难免有所动摇。”

“祸世曾来过这里,他有世间一切至阴至煞,至邪至恶之气,能影响人不奇怪,不必自责。”

四人寥寥言语间达成共识,歉然对叶非折两人道:“两位小友,实在是对不住,我们因为祸世的原因来迟,令你们担惊受怕已是不该。结果还在这里吵起来,让你们担惊受怕第二回 ,实是大大不该。”

“若是两位不介意,该开一桌席面向你们好好赔礼才是。”

“刚刚还吵得弩拔剑张——”

叶非折若有所思,向楚佑传音道:“是你动的手笔?”

“是我。”

叶非折面前,楚佑自认没有什么不能向他说:“祸世血脉可以吸收世间一切煞气,贪嗔痴怒,亦是种种煞气中一项而已。”

仙门四人犯了怒之一字,对楚佑而言,将他们怒气吸出来,令他们保持心境平和别大喊大叫扰到叶非折,并不算件难事。

“倒是实用。”

叶非折轻笑一声,

假如楚佑在他那个世界就好了,仙道那么多不服管的小崽子,让楚佑来一吸,岂不是要省心得多?

算了,叶非折很快抛弃这点不现实的念头。

不说楚佑能不能去他的世界,就算真在,仙道那群不服管的小崽子打架是不打了骂人是不骂了,恐怕个个乐不思蜀,忙着打牌写话本,不思进取。

还不如打架,至少能增进修为。

楚佑没有错过叶非折一分一毫的表情神态。

依然是那副样子。

这些天的相处下来,叶非折笑起来唇怎么弯,怒起来眉怎么挑,楚佑闭着眼睛都刻画得出来。

他相貌分明生得秾艳,给人感觉却又轻又淡,一颦一笑都比划着来,永远也不逾出划下的规矩。

仿佛永远也不会动真感情,没有肆无忌惮放声大笑,也不会患得患失暴跳如雷。

“用不到你身上的东西哪算真正的实用?”

楚佑真想看见叶非折失态一回,动真心一回。

可是他更想叶非折永远也别和那些凶的煞的,旁门歪路扯上任何关系——

所以由衷盼望着,叶非折和他那点古怪的血脉,永远也别扯上关系。

“好在能为你求个清净,不算太鸡肋。”

万人艳羡,万人忧怖的祸世血脉到楚佑嘴里一转,只剩下不算太鸡肋这个评价。

“那倒不一定。”

叶非折唔一声,语气分不清是玩笑还是真话:

“宿不平的话你不是没听见,兴许说不准我哪天入了魔道,祸世血脉就对我有用了呢?”

显然,两人对有用的定义分外不同。

楚佑定义中的对叶非折有用是护他安好,为他过得舒心大开方便之门一类的有用。

而非是吸纳叶非折力量成就自己的有用。

“不会有那一天。”

话不过是柳絮似几个字,没什么分量,莫名卡得楚佑喉头一梗。

他平素寡言,此刻却唯恐自己说得不够详细,好像一旦少说几个字,就会应了叶非折的话似的:

“你爱修仙修仙,爱修魔修魔,我都陪你。仙魔之差,正邪之分,永远不会成为阻隔你我的障碍,没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的。”

“我永远不会对你兵戎相向。”

那所谓的祸世血脉,也当然不会在叶非折身上有用。

叶非折笑了下,不以为意道:“你说得对。”

何必在这种事情上和楚佑争出个对错短长?

信誓旦旦,真情实意,全是虚的。只有时光方是誓言的试金石。

“这就是你所说的清净?”

叶非折面无表情转着酒杯,木然听一侧的仙门四人在那儿鬼哭狼嚎。

常说饶州是偏远之地,只是相较于中州大陆百万里辽阔疆域做出的比较而已。若说酒楼等吃喝消遣之地,饶州是从来不缺的。

譬如说他们此刻便坐在城中最高的一处酒楼顶层,外面抬头望,望酸了脖子也只能跳个隐隐入云的朱红檐角尖尖。

而由上往下看,楼下喧杂的车马声、人声一层层飘上来,到他们这儿时淡得几乎听不见,唯有卷过高低屋瓦院墙,掀过行人各色衣角的清风浩浩拥窗入怀。

确有高处凌云的心旷神怡之感。

前提是鬼哭狼嚎的仙门四人没鬼哭狼嚎。

此番宴席是仙门四人专程为向叶非折两人压惊赔礼所设,赔礼赔礼,推杯换盏总是少不了。

一开始四人顾忌着各自大宗亲传的身份,还很端着,喝酒的时候有点郝然,每喝总要伴着一声:“实在是对不住两位,这杯我先干为敬权当赔礼。”

喝着喝着,酒意上头,不免起忘形起来。

先是撸袖子抡着酒坛往嘴里灌。

这还不算什么。

喝到最后,喝空了一地的酒坛酒壶,这几人干脆用筷子敲着空空如也的酒坛,你一句:“大河向东流哇!”,我一句:“天上的星星参北斗诶!”地唱起歌来。

他们刚起调时吓得叶非折差点把酒杯给砸了。

不愧是四宗亲传,仙门中的风云人物。

唱个歌都唱得这样风云四起惊天动地,如果不是叶非折知道阴曹地府好好的,他都要担心是不是地底下出了大事,逃出一大批的厉鬼在他耳边嚎。

楚佑约莫也是被震住了。

他很想安慰一下叶非折,但“诶嘿诶嘿参北斗啊!”的歌声还阴魂不散地缠绕在他耳边,让楚佑千般思量,万种言语,全变成了哑口无言。

饶是他定力惊人,万不存一的祸世血脉觉醒都能咬着牙撑过来,也不得不在魔音入耳下甘拜下风。

楚佑沉默了一会儿,最终简短地认了错,从根源上检讨自己:“是我的不是,不该随意吸他们身上的煞气。”

原以为吸走了煞气这帮人能够消停点不吵了,还叶非折一个清净。

谁能够想得到他们心无嗔念的时候吵架是不吵了,吵闹却能吵出一个前无古人的新境界呢?

这他妈谁想得到啊???

叶非折也缄默下去,设身处地一想,顿时理解道:“算了,不怪你。”

那边已经唱到:“路见不平一声吼哇,该出手时就出手!”

路平不平不知道,他们继续唱下去,少不得要被楼下行人注意到,先出手平了他们这群妖魔鬼怪再说。

叶非折腰间的不平事忽地猛颤了一下。

他本来有一搭没一搭转着酒杯,手突然一紧,眼瞳骤缩。

“有人来了,大乘巅峰……就在方圆百里以内!”

他喃喃对系统道:

“探其气息应当是仙道来人,想来和仙门四人俱是为一个目的而来,祸世血脉……楚佑!”

这件事情棘手。

祸世血脉能够不被仙门四人看出来,是因为这种血脉被世人追杀数万年,早在一代一代的传承之间,将其特性衍化得颇为隐秘,与常人无异。

然而这世间本不存在足够的隐秘。

对元婴期的仙门四人来说祸世血脉是隐秘,根本让他们看不出端倪。

可若是入了大乘巅峰的眼,在他查探下,能有多少隐秘可言?

叶非折究竟不是一般人,须臾之间已镇定下来,想出对策。

首先得把楚佑支开,让他和那个大乘离得越远越好。

其次得想个办法引住大乘巅峰的注意,让他无暇去思考祸世一事。

想通这点后,叶非折僵住的指尖轻轻搭在酒杯上,唇抵住杯口,要抿不抿。

他指尖是毫无血色的苍白,唇也是一样毫无血色的苍白,就着白瓷的杯口,远远望过去无端品出萧瑟凄清之感。

就好像天地间雪落了白茫茫一片,曾经绮丽过盛大过的那些光景,统统被埋在积雪下,怎不叫人揪心?

他生得太好,无需惺惺作态,也无需刻意捧心,哪怕是细微处流露出来的些许脆软之态,也足以抓住眼球,让人挂怀到骨子里。

“阿折,你伤势如何?”

叶非折搭酒杯的那一下很轻,倒像是重重捏在了楚佑心口上。

叶非折的伤势当时处理过,受的大多是皮外伤,加之不平事在身,他好说歹说算个修行者,按理说是出不了大事的。

如果同等的伤势落在楚佑身上,他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奈何是叶非折。

人和人从来是不对等的,在他们两人身上体现得尽致淋漓。

楚佑能自己遍体鳞伤不眨一下眼睛,却受不住叶非折一根头发丝的伤。

“我无……”

看叶非折的口型,大概本来想说“无事”两字,实在撑不下去,才无奈改口道:“不是什么大事,可能得麻烦你代我去买两株灵药。”

当初治愈他根骨的方子就是出自叶非折手,楚佑知叶非折对这方面有研究,不疑有他,当即道:“好,我带你走。”

他真是不肯浪费一丁点的时间,前脚话音刚落,后脚已起身欲拉起叶非折,似乎一点不担心说走就走是不给仙道这群年轻俊彦的面子。

叶非折:“走不动。”

“我抱你。”

“我想待在此处。”

“我不放心。”

“我不想走。”

“……”

楚佑从不怕磨难,也不怕得罪人。

晋浮的分神吞了便吞了,仙道四宗的亲传得罪了便得罪了。

他好像天生不知道畏惧两个字该怎么写,世上一切对楚佑而言,都可以划分成黑白分明的两极。

一个是可以做的,不必有任何顾忌的。

一个是为性命考虑,不能做,须得有顾忌的。

偏偏叶非折的出现打乱这两极,在叶非折身上,纵使是不必畏惧,也可以放手去做,仍是得有这样那样的顾忌。

再大的决心也抵不过他的“不想”两字。

楚佑俯下身,随着他这一动作,好似褪去了一身锋芒戾气,从一个人人畏惧,行走的凶兽利器,退化成了一个正常人类。

他眼里神色竟可以称得上温柔:“好,那我速去速回。”

他不知道自己说话的时候,叶非折心里想的是:“慢去慢回才好。”

楚佑的离去对四个唱得入神的仙门亲传而言,没有引起多大的波澜。

他们依旧专注敲碗,唱歌,专心做自己。

十分道心清明,不为外物所移的精神令人钦佩。

叶非折也很是钦佩。

他挥挥手招来外头站立的小二,再三强调四人没疯,只是喜欢耍酒疯,才勉强安抚住几欲晕厥的小儿,让他再呈了几坛酒上来。

清脆的“啪嗒”一声和溢出的酒香吸引去四人注意力。

叶非折没用酒壶那玩意儿,直接拿桌角撞开酒坛的封口后,给四人一人满上一碗,诚挚道:

“四位前辈所唱歌谣,真是犹如天上仙音,绕梁三日。来!这碗酒我敬四位前辈。”

绕梁三日是真,天上仙音是假,

叶非折活了几百年,对普通人来说都够转世投胎好几回的,愣是没说过这么违心的恭维话。

为了救楚佑,他可以说是拼尽自己能做的,连良心都不要了。

虽说这玩意儿有没有对叶非折的区别本来也不大。

他虽说有伤在身,倒酒的动作却利落又洒脱,恰是应了四人一首好汉歌。

四人听到他的恭维话,纷纷大喜,举碗笑道:

“哈哈!小友不嫌我们闹腾就好。”

不嫌才怪。

“不瞒小友说,我几年前醉后失态唱了几句,被我师尊罚抄门规,从那以后我心有戚戚,以为自己唱得实在不雅不敢开口。看小友反应,没想到我唱得还行嘛!”

那你师尊可真是做了件为天下苍生着想的大好事。

四人或多或少,都有与之相类似的被嫌弃经历,几乎成为他们的心理阴影。

当然,那是过去。

在叶非折给他们敬了一碗酒的今天,四人又获得了无限的动力,那些阴影全驱散在一碗甘美辛辣的酒液中,成了无关紧要的往事。

他们从这碗酒中获得了力量。

如获新生。

四人一口饮尽,再看叶非折时,只觉得他全身上下都闪着光,左脸写着“慧眼识人”,右脸写着“断弦知音”,额头上横批“伯乐”两字。

哪儿哪儿哪顺眼。

他们心酸感慨道:“人生在世,知音难寻。有时候不必过多相处,三言两语就可见缘分,叶道友如此赏识,不知愿不愿意和我等结交一番?”

就连辈分都瞬间升了一辈,从叶小友变成叶道友。

可惜叶伯乐本人并不领情。

别说结交,托福这四人,他现在回想过去六宗那群小崽子都觉得他们可亲可爱,最多也就是偷懒打牌编话本,从没有这样鬼哭狼嚎的出格事。

但该做的面子情,还是要做的。

他无言一息,端起酒碗向四人遥遥一举:“结交不必,晚辈不敢高攀。前辈若是愿意接我敬的这杯酒的话,不如再高歌一曲,便是对晚辈最好的赏识。”

“好好好!”

四人激动得浑身发抖。

这是什么?

这就是高山流水,伯牙子期!

是无关功名利禄,无关身份地位的知交情谊!

是抛开所有世俗杂物,纯粹以灵魂相交的心灵之友!

四人一口干尽碗中酒,齐齐摔碗,豪迈道:“叶道友如此看得起我等,怎可让叶道友失望而归?”

下一刻,四人张开了嗓子。

极具穿透性的吼声震落屋顶落叶尘土簌簌地往下掉,穿过云霄,传到鸟雀耳朵里。

叶非折以渡劫的惊人眼力,确信自己看到不止一只鸟雀直从天空中往下掉,翅膀都没来得及扇。

从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沉鱼落雁。

他脸上虚假的笑容逐渐崩塌。

好在在叶非折彻底失去耐性,想要一刀了结他们为民除害前,有人堪称是横冲直撞地闯进了屋子!

“万里!”

那人等不及来看清屋内情况,便急声寻问道:“你可曾有事?”

四方宗的宗主,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失态过。

难怪他失态。

本来四方宗宗主与老友一同推算出祸世的大致所在方位,送走小辈后,自己亦打算前往一观。

他颇为笃定。

大乘期神识灵敏,不管祸世如何隐蔽,只要靠近他神识百丈范围内,定会被四方宗宗主所察觉。

大不了就是一寸一寸慢慢搜。

人有不测风云。

四方宗宗主没想到祸世还没头绪,却隐隐隔着百里的范围,听见自己徒孙的鬼哭狼嚎。

有什么能让一个铁骨铮铮的剑修哭嚎至此?

四方宗宗主只那么一个徒弟,徒弟又只收了黎万里一个宝贝疙瘩。这一层层算下来,四方宗主为人再顾冷,终究是重视黎万里安危的。

他祸世也来不及顾,第一时间冲到自己徒孙发声的地方。

然后和徒孙黎万里……面面相觑。

黎万里唱到精彩部分被打断,很是恋恋不舍,然而再恋恋不舍也没办法,四方宗宗主,仙道仙首,他的嫡亲师祖亲临,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

黎万里迟疑地挠挠头:“师祖?您老人家,怎会来这种地方?”

四方宗宗主也迟疑了:“之前鬼哭狼嚎的是你?你没事?”

黎万里下意识反问:“弟子怎会有事?”

四方宗宗主:“……你嚎成那样你还没事???”

他这样一说,黎万里可就不乐意了。

平时四方宗主积威甚重,晚辈里没有不敬他怕他的,黎万里也不例外,在四方宗主面前,低眉顺眼不敢有丝毫不恭。

但今时不同往日。

黎万里多喝了两碗酒,脚底发飘,又有叶非折这个灵魂之友在,一时间狗胆可以包天,不满道:“师祖,弟子是在与几位好友纵声而歌罢了,哪有嚎叫?”

纵声而歌?

纵声而歌???

纵声而歌……

纵使是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的四方宗宗主,他肃穆神情亦不免有一瞬间的崩裂。

他余光缓缓扫过在场的其余三人,很想知道自己徒孙是和哪些奇葩友人一起纵声而歌,把脸丢到哪几家宗门面前去。

最后,四方宗宗主的目光落定在叶非折身上。

更确切一点来说,是落定在叶非折腰间的不平事身上。

位高权重的人,总是有资格做例外的。

四方宗宗主睥睨风云数百年,是仙道中最有资格做例外的那一个。

世上很少有人知晓魔道圣刀的名讳,四方宗宗主是例外。

世上很少有人看过魔道圣刀的真面目,四方宗宗主是例外。

世上很少有人知道魔道圣刀只认魔道至尊为主,四方宗宗主是例外。

他看着叶非折,口中问的却是黎万里:“这位也是你的朋友?”

系统提醒叶非折:“四方宗宗主刚刚是当真对宿主动过杀意。”

很细,很微不可察一缕,却足以要叶非折的性命。

甚至说,世上绝大多数修行者都会在察觉以前就死去,没有任何反抗机会。

没办法,仙道第一人,的确可以霸道至此。

“我知道。”

叶非折微微朝四方宗宗主笑了一下,似是鼓足了他全身的勇气,仍不免显得有些腼腆,没有逼人艳丽,倒似春风里忍不住伸手一呵的枝头桃花绰约柔软。

四方宗宗主冷冰冰收回眼,不为所动。

叶非折也像是敬畏他,立刻缩回眼神,轻咬着唇,躲躲闪闪,模样看着怪小心怯弱的。

与他私下里说话的放纵随意截然相反:“杀意这东西嘛……太明显了,大家都是活过几百年的人,何必在我面前演聊斋呢”

他看得出来,沉浸在亢奋中的黎万里可看不出。

一提到自己的知音,自己的钟子期,自己的心灵之友,黎万里可就来劲了:“师祖有所不知,这位叶道友,是我新近结识的友人。”

“哦?”

四方宗宗主淡淡的,不置可否。

“不错!”

黎万里摩拳擦掌,兴致勃勃:“说来叶道友和我此行的目的有些关系。我初到饶州时,恰好有一波祸世的气息异动,我循着气息追过去,结果遇见受伤的叶道友,满地狼藉,祸世已不知踪迹。”

“是叶道友不顾自身安危,哪怕受伤在身,也挺身与祸世搏斗。我深敬佩他高义,与叶道友相谈后又发觉他品味高雅,与我投契,实在是忍不住,便引叶道友为知交。”

知交眼里出西施,灵魂之友的滤镜无限深厚。

黎万里心里跟门儿清似的知道叶非折才是被祸世追着撵的那一个,结果到他嘴里一转,反倒被粉饰成了追着祸世撵的孤胆英雄。

颠倒黑白,可见一斑。

听到“品味高雅”四字时,四方宗宗主嘴角一抽。

就冲品味高雅这评语,可见黎万里看人眼光有多离谱。

他对黎万里那通废话,是一个字也不会信。

四方宗宗主眸光转向叶非折。

同样是冷,四方宗宗主和楚佑冷得就不一样,各有千秋。

楚佑到底是少年人,再多经磋磨,少年老成,也依旧冷得锐,像刀兵出鞘时拖曳而出的一泓冷光,不敬天地不敬神,豁得出去性命,也拼得上血光,锐利得触之即伤。

四方宗宗主不一样。

他如同山顶下茫茫亘古不化的冰雪,明月下流转无谓春秋的寒江,经历过太多风霜雨雪,自然而然世事看淡,心如寒冰,万般不侵。

一切隐秘也无所遁形。

四方宗宗主只冷声问了叶非折一句话:“这是你的刀?”

他是在问不平事。

一样是做过多年仙首,纵横天下的人,有时候不必把话说传,叶非折就能知道对方的所思所想。

此次也不例外。

四方宗宗主问出第一个字的时候,他就心知肚明,对方恐怕是对不平事的来历意义了解得明明白。

包括不平事认主之主,是魔道未来之尊。

于是叶非折坦坦荡荡地答了一个:“是。”

他像是不知道自己生死在四方宗掌门一念中,也像是不知道不平事究竟意味着什么。

无知者无畏,方能做到坦荡至此。

四方宗掌门敛眸不语,似在沉思。

他不说话,自有人说话。

在场除却神魂境界最高的叶非折外,无人察觉楼顶上仍趴着。

这也正常。

毕竟趴在楼是分魂前来,本体均有大乘修为,一个有心算一个无意,他们倍加小心下,四方宗掌门也很难察觉到端倪。

苍术听了半天的墙角,再也憋不住话,开口道:“这就是你说的被圣刀认主的那位来日至尊?”

他大大咧咧下了结论:“我看也没什么厉害的地方嘛。三言两语就被四方宗那家伙套出了话,看起来不必我们亲自动手,交给四方宗就好。”

说罢,苍术若有深意地扫过晋浮。

嘴上是说叶非折没什么厉害的,苍术实际上仍是对叶非折有所顾忌。

谁叫晋浮一个分神有去无回,元气大伤?

苍术可不想落到晋浮那种田地,乐得见四方宗掌门代劳。

折在两个后辈小子里几乎堪称晋浮这一生中最为耻辱之事。

他看懂了苍术的暗示,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你最好希望四方宗掌门能解决他!否则少不得你我两人出手。”

苍术不甚在意摆了摆手:“不要紧,我又不是你这种废物点心 ,搞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辈都要在阴沟里翻车。”

他露出一个极为阴鸷的笑容来,势在必得:“我今日来了,便一定要叫那位名头上未来的魔道之主,见不着明天的太阳!”

两人一番交谈,又侧耳倾听屋内对话。

四方宗掌门将叶非折打量许久。

叶非折不知所以地和他抬头对视,眼眸无辜,神情无措。

好一会儿,四方宗掌门道:“你不是祸世。”

他语气肯定,可见心中已有定论。

叶非折道:“我不是。”

托四方宗掌门的福,真正的祸世特意被他支开在买药呢。

黎万里在一边帮腔道:“对对对!叶道友家的园子都被祸世砸了,怎么可能是祸世?”

四方宗掌门凝思片刻,又说:“你不是魔修。”

依然是肯定的语气

叶非折:“我不是。”

退一万步来说,他现在修为全无,尚未踏上修行途,哪怕不平事认主,叶非折也根本和魔修挨不上边。

黎万里鼓足勇气:“叶道友如此品味高雅,出尘脱俗之人,怎么可能是魔修?”

四方宗掌门的眉角缓缓抽了一下,欲言又止。

恕他直言,能够理解并欣赏黎万里鬼哭狼嚎的人绝非正常仙修。

如果认真论,以魔修阴森森的可怕品味,才有可能能够真正欣赏黎万里的可怕歌声。

但他最后,只是略微地向叶非折颔了颔首:“你很好。”

叶非折矜持道:“谢谢。”

他也觉得他很好。

黎万里沾沾自喜:“是,我就说像叶道友那样品味高雅非凡的知音,自应该是很好的。”

“没大没小!叶道友三字岂是你可轻易叫得的?”

四方宗掌门瞬间寒起面色,斥责黎万里道。

黎万里:“啊???”

他不叫叶非折道友,那应该叫叶非折叫什么?小友吗?

黎万里心中一片悲怆。

明明他和叶非折的知交情谊超脱尘世,跨越时空,为什么还有受这些庸俗规矩的束缚干扰?为什么明明他不在意自己和叶非折的身份差距,甘愿折节下交,却还要遭到长辈无情的阻挠?

四方宗掌门的下一句话让黎万里哑然失火:“你该叫他师叔。”

行吧。

黎万里突然醒悟。

四方宗掌门在意的压根不是他这个四方宗亲传的威严被冒犯。

而是自己冒犯了叶非折的威严。

到底哪个才是他亲徒孙?

四方宗掌门温声问叶非折道:“你可愿做我弟子?”

叶非折:“???”

系统在那里摸不着头脑:“四方宗掌门知道你真实身份,不应该喊打喊杀吗?怎么突然想收你做弟子?”

屋顶上的晋浮苍术:“???”

他们两人也一起在那里摸不着头脑,相对面面相觑:“四方宗那假正经知道不平事身份不应该立刻斩草除根吗?怎么还惺惺相惜上看对眼想收弟子?”

四方宗那老家伙看着也不像是脑子不好使的样子啊???

在叶非折本人亦是一头雾水之际,四方宗掌门指了指不平事:“我知道你这把刀的来历意义。”

叶非折:“……”

正是因为知道你知道,他才更加想不明白四方宗掌门搭错了哪根筋,想收他为弟子。

四方宗掌门说:“万里说你遭遇祸世,而你毫无修为在身。”

说罢,他难得神容柔软,如同春风破冰般凝视着叶非折,也不管叶非折本人因为他词不达意的破碎表述更加茫然。

多么好的孩子啊。

四方宗掌门想。

他拥有不平事,有这世上最邪性,最莫测的神兵利器,又有这般难遇的根骨,只要他想,那些平常人苦苦谋求的修为,对他来说唾手可得。

偏偏叶非折依然如同凡人,毫无修为。

他一定对不平事的邪性有所猜测。

所以他才不愿意踏入修行一途,哪怕自己终生平凡庸俗如凡人,也不愿意去换那些前途未卜的阴煞邪力为祸世间。

这是何等澄明坚定的心性?

又是何等高洁赤诚的品性?

况且,更让四方宗掌门高看一眼的是,叶非折还不是那等固执不肯变通的死迂腐。

万里和他说得很明白,在仙道四宗来人赶过来前,叶非折遭遇过祸世,且安然无恙,不过受了些伤。

唯有集诸天煞星之力的不平事,方能和集世上煞气而生的祸世抵抗一二。

叶非折孤身遭遇祸世,定然是动用了不平事的。

然而他用完之后,仍能神台清明,修为如初,未曾沉浸于不平事带来的力量中。

他为祸世,为天下苍生拔刀。

也为祸世,为天下苍生收刀。

以四方宗掌门的定性,也不禁要激动到手心微微颤抖。

这样的赤子之心,这样的圣人品性!

既然让他有幸遇到,他绝不会让叶非折就此埋没,终生和不平事,和魔道那些走狗苦苦纠缠下去!

四方宗掌门视线牢牢紧锁叶非折:“你愿不愿意做我关门弟子?”

“我愿意。”

叶非折答应得很快,想得很开。

尽管他仍不知四方宗掌门到底是被灌了什么**汤,才执意想收自己为弟子,但以四方宗掌门的地位境界,无需和他委以虚蛇。

就是说,四方宗掌门是真心想收他当弟子的。

送上门来的靠山,为什么不要?

他眼睛里的神光微微一转,黯淡下来,说话也有些迟疑:“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

四方宗掌门以不容置疑的姿态打断他:“我愿意收你为关门弟子,你愿意拜我为师,有什么好不过的?”

叶非折眼睫抖了两下,像是好容易下定决心,小声道:“我的刀可能有点古怪,这几天一直有奇奇怪怪的人跟在我身后,我怕连累师父。”

成了,他心里稍稍舒一口气。

晋浮苍术的分神,叶非折并非一无所察,甚至还想夸一句晋浮真是不折不挠,前脚分神刚被楚佑吸了,后脚又马不停蹄地继续派分神过来。

在远远感知到四方宗掌门的存在时,叶非折心中即有了成型的盘算。

先借着买药的名头将楚佑支走。

再让四宗弟子嚎得更用力点,反正来的人修为有大乘巅峰,定是四宗中人,他们听见自己晚辈鬼哭狼嚎,想来是会关心心切,过来一探究竟的。

等人到了,叶非折趁着时候找个借口把晋浮苍术的分神存在抖出来,真真切切在眼前的魔道大乘和虚无缥缈的祸世——

哪个更有吸引力小孩子都会选。

如今虽说出了点意外,多了个便宜师父,但好歹还是大差不差地将晋浮苍术两人引出来,希望这两人能争气点,把四方宗掌门拖到魔道大本营那边去,楚佑才算是安全。

四方宗掌门一听,霎时怒不可遏,剑气盈袖,鼓荡不止:“何方宵小?竟敢觊觎我弟子?”

宵小们:“……”

他们相对无言,怀疑自己一定是不错过了某些必要的消息。

比如说叶非折是四方宗掌门那厮的私生,旧情人子之类。

否则实在是无法解释四方宗主如此想不通,硬要把圣刀看中的未来魔尊,强行收作自己座下弟子。

他们看戏看着看着,就从借刀杀人,变成了自己被杀。

晋浮复杂心情中,竟有一丝丝的幸灾乐祸,学着苍术的腔调,把苍术说过的话原原本本还给他:“我看他也没什么厉害的地方嘛。”

苍术被他一重复自己说过的话,顿觉脸颊被打得火辣辣生疼。

晋浮继续平平复述:“我既然来了,就要他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苍术:“……”

他现在担心自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晋浮不肯放过他,冷笑着复述完最后一句:“我又不是你那种废物点心。”

“别废话了!”

苍术半是绝望,半是乞求道:“还想保住自己的分神就跑啊!”

两人拔腿就跑。

他们不动则已,一动之下,叫四方宗掌门窥出端倪,御剑带着叶非折远远追上去:来都来了,不如留下。”

四个亲传在原地不知所措。

黎万里小心翼翼觑着杯盘狼藉:“我们继续唱下去吗?”

他记得自己有段还唱完唱过瘾呢!

回答他的,是木门咿呀一声的推开声。

原来是楚佑回来了。

莫名得很,进来的少年要修为没修为,要地位没地位,可黎万里见到此刻的他,就是不受控制地腿软。

腿软也没办法,人是他师祖收的徒,黎万里腿就算是废了,也得硬着头皮跟楚佑解释。

楚佑静静听着他说,实则一字未进。

若说了解叶非折之深,楚佑在这群人中当仁不让。

他太清楚叶非折。

哪怕真的事发突然,哪怕真的四方宗掌门执着收徒,叶非折无法抗拒,他若有心,不会一句话,一张纸条都不给自己留。

楚佑无声笑了一下。

所以叶非折口中的买药,许诺的在这里等他,不过是又一次的骗局。

那一刻,他从祸世血脉觉醒起,一直摇摇欲坠,勉力维持的神智终于彻底崩碎。

血脉中的困兽终于挣脱出牢笼,在他心中肆意张牙舞爪,食肉饮血,犹如剜心。

他真的……拉不住叶非折。

楚佑以为自己会疯,会翻脸不认人。

但他只是早有预料一般,冷静得出奇,向黎万里道:“这位前辈,我仰慕四方宗已久,不知可有拜入山门的机会?”

拉不住也要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