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关于替官这回事的可操作性
明月当空。
整个村庄好像浸泡在水银中一样。
安静的可怕。
正在隔壁呻.吟的伤兵没了声音,只剩下踢踢踏踏在街面上行走的老人,好像活尸一样。
麻仓叶王转身走到窗前,用一根细细的竹竿把窗扇撑起来。
咯吱。
声音细微。
好像是寂静深夜里面的一声哭泣。
老人刷刷的扭过脑袋,一双双阴森恐怖的眼睛,里面没有半分人气。
他们像是活尸闻到了气味,走向这栋房子。
麻仓叶文挥指弹出一线火光,烧掉这些活石一样的老人。
某些腐烂气味飘出,带着充溢的潮湿水汽。
滋拉拉。
“怕火。”
“但是不怕光。”
麻仓叶王闭上眼睛。
“在死之前这些人坐在屋檐下乘凉,还有些在纺纱,晒粮食。”
“他们的心里充满了忧愁和痛苦。”
“然后是。”
“一道大水。”
“山洪摧毁了这个村庄。”
“他们怀着怨恨痛苦的死去。”
他张开眼,问黑川:“你呢。”
黑川:“死亡的原因你已经说完了。”
叶王:“哦,认输了吗?”
黑川:“我看到的场景和你不一样。”
叶王:“是什么?”
黑川:“水域。”
“所有的房屋和人类都浸泡在水下。”
“四肢和躯体以及面孔都已经肿胀发紫,腐烂在身躯中穿梭。”
“食肉的小鱼从咬开脸颊肉钻入,又从腹部钻出。”
“这是一个天然的迷宫。”
黑川对上了一个老人的面孔。
那双死亡多时的眼睛里面什么都没有。
麻仓叶王已经把大部分的原因说出来了。
这是一个栖息在山谷里面的小村庄,正在因为征收粮食的缘故忧愁,男子在外面劳作,女子在家中织布来补足税收,然后是一场山洪冲垮了整个村落,所有人都浸泡在水域里面腐烂发臭。
持久不消散的怨灵汇集。
形成了这片鬼蜮。
叶王:“我会用大火在消灭他们。”
“像是日光一样强盛的大火。”
“你呢。”
黑川:“嗯……没想过。”
“如果不是那个少爷。”
他略略侧头看向那间屋子,少年贵族正在和那个乡下女孩谈情说爱——因为乡下女孩没有可以称呼的大名,少爷给她起名叫灵溪。
“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来这里。”
叶王:“然而你来了。”
黑川疑问:“这又代表什么呢?”
黑川:“这个世界奇怪的事很多,奇怪的人也很多,没有必要一一计较过去。”
“没有意义。”
就像人类不可能读完世界上所有的书,看完世界上所有的电影一样,他不可能解决所有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于是就要学会像扫落心间的灰尘一样吹一口气,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就像这个村庄。
黑川可以可以尽可能的无事他们,好像从来没有来过。
当然叶王怎么干他管不了。
于是他点点头,坐到桌子前开始趴着睡觉。
——虽然村长给了被子。
但还是太脏了一点。
叶王凝聚一点小火苗,把街道上的怨灵烧不见,然后眼不见心不烦的占据了另一半桌子,跟黑川一样开始趴着睡觉,睡了半晌叶王突然惊醒,像他这种大阴阳师,干嘛非要趴在桌子上睡觉呢。
第二天早上家臣吆喝着起床,声音比雄鸡还嘹亮。
属于人类的活气渐渐占据了整个村庄。
家臣把伤员一一抬出来放在马匹上,然后是他们的贵族少年。
少年贵族紧紧握着灵溪的双手,恳切说道:“如果不是你救了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发誓,等我回了京都一定——”
“喂。”
麻仓叶王突然出声打断。
让少年不要再继续发誓。
家臣也是急急出声,告诉少爷他们该走了,不要再谈一些风花雪月的事情。
少年贵族语气一顿,略有些不耐烦的看了一眼麻仓叶王和家臣。
继续说下去。
“……我发誓,一定将你带回京都,和你长长久久的相守相伴。”
这一次麻仓叶王没有出声。
他接过家臣给的缰绳,浑然不在意的扯住然后上马。
问黑川:“会吗?”
黑川摇头:“我自己回去。”
他看向少年贵族。
一道黑气从名为灵溪的女性身上浮现,紧紧的在少年贵族的心脏处打了个结。
他收回眼。
人总是要死的。
不过是早一刻和晚一刻的区别罢了。
黑川没有和大部队同行,他朝所有人点头示意,然后走到隐蔽处消失不见。
麻仓叶王目送他离开,家臣在旁边问:“是否可以启程。”
又胆怯的问:“少爷说的那些话……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叶王点点头。
在离开村庄一公里以后,他召唤一道灵符,射向那个失落的山谷村落。
一道熊熊烈火猛然降落在在村落中央。
好像遇油一样迅速燃烧及整个村庄。
整个村落渐渐化成一道黑气。
不甘的怨灵在空中嘶吼。
麻仓叶王将它抓住,窝在手心里。
这个东西就叫憎恶好了。
……
少年贵族回到平安京以后向家族长辈汇报了这次行动。
“那群匪盗太过狡诈,若是日久,必成大患。”
家族长辈思索一下。
“这群匪盗不仅威胁我们一家生计,也不该让我们一族来承担,其它家族多多少少也该出些力量。”
“容我们讨论一下,延后再论。”
黑川上班的时候听说最近要剿匪,但是讨论来讨论去,大家一致同意从国库里面拿钱去缴匪,然而国库里面没有钱,钱都在大贵族的手里。
到了贵族这里。
强盗确实是一个心腹大患。
但是他们畏惧大贵族的威名,不敢对他们下手,而是专挑一下弱势群体,目前也妨碍不到大贵族的事,他们也没必要缴费,再说一旦开始打仗,所有物资和花费都要重新调整,打赢了还不知道能有多少奖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于是剿匪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不过贵族少年这边又出了一点事情。
他回家以后开始连连做噩梦。
整日梦到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坐在他床铺边上,不言不语,冷白着一张脸看他。
竟然是他最近喜欢的灵溪。
于是少年贵族慌了神,立马来到阴阳寮求救,那天离开村庄以后他已经知道整个村落的真面目,差点吓破胆,也知道当初叶王是为救他。
这次又梦到灵溪。
整个人像是脱水了一样流着冷汗过来找人。
但是什么也没找到。
溜了一圈只找到了在按时上班打卡的黑川。
于是细细把事情说完,然后满头大汗问道。
“麻仓叶王去哪儿了?”
黑川想了想,“不太清楚,大概又和他老师一样犯物忌了吧。”
不能出门不能干活的那种。
少年贵族膝盖一软,扶着柱子就要站不起来。
“那我岂不是在等死。”
黑川说:“也不算啊。”
“你又没有做对不起她的事情。”
少年贵族恨恨:“说的也是,我不过是被她救了一救,但也不至于要拿我的命去换,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贪心的鬼怪。”
“不是的。”
“你临走的时候和她下了一个约定。”
黑川左右手两个小指勾起来,然后大拇指按在一起,“就这个啊。”
“她想你了。”
“过来看看你。”
少年贵族哑然。
“怎么可以,怎么能是这样。”
“没什么复杂的。”
“不过是你是没有完成自己的承诺而已。”
“不过完不成也没什么。”
“道歉就好了。”
“真心实意的和她道歉。”
“应该能做到吧。”
但是黑川不知道的是,对他而言相当方便快捷的道歉,对于贵族少年而言却无法做到,毕竟他实在不了解自己哪里做错了事情。
不就是没有完成承诺吗。
人难道需要对鬼怪承诺什么吗。
少年贵族走了以后过了两三天又来了。
直接上了藤原家的大宅,问黑川有没有消灭那个鬼怪的方法,然后被小春一箭射.在脚下,吓了出去。
“方法已经给你了,做不到也不该赖别人。”
黑川从门后探出脑袋。
“走了吗?”
小春收回弓箭,“走了。”
“这个人连最简单的道歉都不会吗?”
黑川:“因为没觉得自己做错了吧,毕竟对他而言,辜负和欺骗可能是某种印在骨子里面的习惯。”
“好像我把小春最喜欢的糕点吃掉之后,会很难过的想,小春没有吃到点心一定很伤心。”
“但是有些人根本察觉不到……”
小春:“等等……你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话题,你不会真的吃掉了吧。”
黑川:“啊……怎么会,但是人偶尔也会犯一点点小错误。”
“于是也要得到一点点被允许悔改的机会。”
小春:“……这已经是明示了吧。”
……
听说这个少年贵族实在用不了黑川给的方法。
一句简单的“非常抱歉”,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于是又找了佛门的大师,和神社的神官巫女来处理鬼怪灵溪。
一阵天翻地覆的大闹。
人都伤了好几个。
院子里也好像是拆迁办来过一样被砸的破破烂烂。
才暂时解决这个事情。
灵溪暂时离开了。
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平安京里开始蔓延瘟疫。
听说是最近死的人太多——不少强盗借着夜色进入京都抢夺大户,还因为最近年景不好,一些平民家吃不起饭,又找不到人借钱,只能缓缓饿死。
尸体原本应该尽快处理。
但是这个时代,死尸一向是被认为污秽中的污秽,接触这些尸体的都是贱民“秽多”,没有地位没有未来,普通人见到他们都要捂着鼻子走开的那种,负责处理尸体,宰杀牲畜,还有不少是流浪艺人,因为没有正式身份而沦为贱民。
在这个时代相当低贱的一群人。
秽多处理尸体自然也是偷懒着来。
他们先把尸体放到罗城门下,等堆积多了,找一辆小车来一起运走。于是从南部进城的人常常会闻到一股极端腐臭味从罗城门那边传过来。
一来二去。
瘟疫就在城内流传开来了。
因为瘟疫死的人越多,京都里就越乱,不少人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开始解放天性不上班了,整天在家里面写情书给男男女女,表达自己的心意。
某一天太政官候厅,各位贵族开始议政的时候猛地发现来的人太少了,一问理由才知道大部分人都因为路上见到了尸体而不得不半路转道回家休息。
“这可不好。”
“该怎么办呢?”
于是有人提议应该来一场贺茂神社的葵祭,祛除在京都里面游荡的瘟神。
有人问:“时间是否过于早了些呢,神社那边可能会有些疑虑。”
“不如先让神官请问一下神明。”
贺茂神社供奉的是雷神,大体上是藤原家族的神社,历史悠久。
雷神天生就有祛除邪灵的法力。
因此不少人同意举办葵祭来祈求五谷丰登,祛除灾祸。
官员带着贡品出发,前往贺茂神社进行祭祀,长长的队列蜿蜒不断,不少京都居民在两侧观赏,可能是因为祭祀的缘故脸上多了几分红润。
这场祭祀是有官员和神社神官一起操持的。
阴阳寮就站在一旁看热闹。
这要说起阴阳寮和神祇宫这两个地方不同的职责了。
神祇宫侍卜问神意的地方,阴阳寮是占卜天意的地方——神指高天原的天照,天意指天照之上更深一层的东西,平安时代把天认为是某种亘古不变规则的化身。
到了镰仓时代。
源氏建立第一个幕府之后为了摆脱天皇的正统,就不断抬高阴阳师的地位,让阴阳师祭祀“天道”,已从“天道”上对抗“天照”的正统。
不过就现在而言。
天道和天照都站在天皇这里。
这一场提早很久的葵祭举办完以后,京都安静了很多,路边至少没有那么多尸体,让人困扰了。
不过黑川猜测大概是举办祭祀的时候,上面下了命令要让“京都干净一点”,于是堆积很久的尸体都搬了出去,瘟疫源隔离了,死亡当然也开始衰弱。
不少阴阳寮的官员开始上班。
这里又开始叽叽喳喳天南海北的开始说各种小道消息。
黑川的一个同班同学高柳,至今为止还见不到任何鬼怪,感受不到天地灵气,也驱使不了式神,每天就按时在阴阳寮里面上下班,偶尔会有一些小官员请他出面去当一下心里咨询师。
这天他手里拿着一个钱袋子,往空中一丢。
“我遇见个大生意。”
旁人好像闻到铜臭味一样,捏着鼻子道:“晦气晦气。”
官员怎么能被俗物困扰呢。
真是不风雅。
高柳也不介意。
谁还不知道谁啊。
“那是一个刚从地方上前往京都的官员,如今到了年终官职审核,正走投无路,不知道来年还有没有官位,该怎么才能守住。”
另一个同学北野问:“他是什么出身?”
高柳回答:“无门无派,无名小卒。”
北野皱眉:“这可不好办,今年不少大家族的子弟封了虚名,正愁没有地方任职呢。”
高柳晃晃钱袋:“我也就找人帮他说一说,能不能留下还是看他自己的。”
阴阳寮里面职位最高的那个也不过是四品,堪堪进入殿上人的职位,剩下的都是只能在清凉殿外晃悠的无名小卒,虽然职位不高,但是接着职能的便利,也时刻进出不少权贵之门。
北野说:“难。”
同学:“难不难又与我何干,反正我这钱已经收到了。”
“啧啧啧。”
另一个在占卜上颇有些门路的阴阳师拨动着六壬式盘,说:“我刚刚帮你看了看。”
“你看我干嘛?”
那占卜的阴阳师直说:“不妙,非常不妙。”
同学:“哪里不妙?”
占卜阴阳师:“这我就看不出来了,就是直觉上觉得不妙。”
高柳冷哼一声:“装神弄鬼,你有多少本事我还不知道,在说这偌大京都,他能耐我何。”
高柳招呼一声,随即出门。
占卜的阴阳师把六壬式盘放到黑川前:“你要不要看看?”
黑川:“不看。”
他把手里的书笔叠好,放到书架上,身后的占卜阴阳师跟上来:“赌一赌呗。”
“我赌高柳要跌一个大跟头。”
北野和其它几个阴阳师在一旁,连声吆喝:“你们在干什么呢?”
占卜阴阳师:“我们在赌高柳会不会吃亏。”
北野:“我们也试试。”
“我赌他不会。”
“高柳这个人精哪能让自己吃亏。”
“黑川你呢?”
黑川想了想:“我觉得他会。”
旁人看不到的世界里面,高柳手里拿着的钱袋子上面缠绕着深红色的怨气。
不知道他这个钱袋子从哪里来,但是想必不是善茬。
北野一拍脑袋。
“我原本心里还有个底。”
“黑川一说,我就知道高柳倒霉定了。”
他也顾不得打赌的事情,连忙往室外走去叮嘱高柳再三小心。
……
“京都里来了个富户。”
“什么富户?”
寄人篱下的小春和黑川在吃饭,托着芦屋道满的关系,他们还住在藤原显光家里,那段日子黑川出名的时候藤原显光想收他为义子,改名,有继承权的那种。
但是被黑川拒绝了。
小春说:“我在南边行走的时候,看见有人在施舍粮食。”
黑川:“居然还有人会施舍粮食吗?”
前几天闹瘟疫死了很多人的时候,也没见多少名门世家出来赠粮,而是很奇葩的提出一种言论,如果感觉到饥饿的话就多喝水,这样就可以缓解身体的痛苦。
也正巧京都靠着鸭川。
不少人趴在河上喝水。
但问题是黑川记得鸭川是流经右京这个较为人烟稀少的地方,常常有不知道什么的东西就沉进鸭川里面了。水质非常有待考证。
小春点点头,黑川按照官职领粮食,不多,是几袋子没有经过加工的陈年稻谷,就算黑川不吃饭,小春一个人吃也吃不饱。于是她闲暇的时候就在南边一道捉捉鬼,驱驱妖,偶尔还会打跑两三个劫匪,赚一点辛苦费。
正巧叫她遇见一个正在赠粮的富户,听说是刚刚进京的地方官员,带了不少家财上京,看见这里有人饿死,于是把粮食拿出来分享。
小春捧着脸蛋:“也不是免费的。”
“吃了他的粮食,就要进他府里面当兵。”
“今天一下午就有二十多个人进了里面。”
黑川:“少见。”
小春跟着点头:“确实少见。”
第二天小春又回来,再说起这个富户的事情,正巧黑川接了单子,往左京一户官员家去,于是小春同行,两人一起边走边走。
小春:“这个富户好奇怪。”
黑川:“又出了什么事情?”
小春:“他居然不认字。”
小春伸出指头:“而且手指也很粗,就像是五个胡萝卜一样。”
“这种人是怎么写申文的。”
官职每年一变,每年变换的时候需要官员写一份文章,陈述自己上一年做了什么事,立下什么功云云。
小春又说:“不过他身边一个高个子很聪明。”
“见我多看了富户的手一眼,立马把我调开。”
黑川:“不认字也可以做官啊。反正现在做官又不用认字。”
反正不少人认字以后,最常用的地方不是写公文而是写情书。
小春:“哇……说是这么说。”
他们一路走到官员家里,在下人的指引下走到官员的床铺前,他面色苍白的躺着,病恹恹的问黑川:“最近身体不舒服,是不是和前些日子撞见的死斑鸠有关?”
小春和他咬耳朵。
[没病装病呢。]
黑川当然知道,于是他一撩起下摆,和这个装病的官员做了一次心理咨询,告诉他确实撞了秽物,不如好好在家养病云云。
给其它人开完假条以后黑川拿着佣金往回走,一般是不给的,但是这个假条开到官员的心口上了,于是一高兴,大手一挥就给了。
小春双手背在身后。
“你看见他桌子上面的纸张了么。”
“怎么?”
小春说:“上面写着情诗呢。”
她背了一句。
“可能是在和谁幽会,所以不想工作。”
“早上去院子的时候看见不少人穿着十二单的女孩子坐在一起。”
“她们劝一个叫蜜枝的女孩接受一个男子的情意。”
“说什么,朝夕易逝,不如及早欢乐。”
黑川:“可能是最近死了太多人吧。”
他们往回走的时候看见不少平民朝相同的地方走去,小春往那个地方一指,说道:“那就是富户施粥的地方。”
没有靠近,但是远远可以听见熙攘的声音。
还有什么“大爷,您看看我”“大爷,您收了我吧”之类的话,小春说他们在自告奋勇的进富户家里当佣人。
正要走的时候,听见那边又传来一阵吵闹。
一道粗犷声音道:“这是哪个混账的在本大爷门前装神弄鬼,小心大爷我一刀批了你。”
不知道起了什么冲突。
而后下一句就是熟悉的。
“装神弄鬼么。”
“这我可不算。”
是麻仓叶王。
小春拽拽黑川的袖子,“是叶王啊。”
“是不是遇上什么困难了。”
他能有什么困难。
黑川和小春往那里走,看见麻仓叶王站在十字路口和一个家仆对峙,家仆手握长刀似乎要诛杀他,而麻仓叶王一动不动站着。
叶王回了京都以后渐渐接手安倍晴明的生意,站在十字路口当美少年——当然不是,十字路口是最容易逢魔遇鬼的地方,他在这里不过是加固平安京的封印,免得妖魔从黄泉出来作乱。*
妖魔生活在那里——迄今为止各有说法,有的说是黄泉,有的说是深山老林,还有的说是月读命的夜食原,说如今夜晚是妖魔的天下,想必也和夜晚之神有些许关联。
那家仆骂骂咧咧说叶王偷摸拐骗,不干人事。
叶王很是心平气和的问道:“这该如何说起呢?”
这时候穿着绸缎衣裳的富户走出来,喝到:“这里发生了什么?怎么都围成一团?”
那家臣连连和他解释。
富户随即看向叶王:“好啊,居然敢到我面前行骗!”
他大咧咧一笑,根本不把阴阳师的手段放在眼里:“不是说你们专养些小鬼么,放马来,大爷我要是怕了,跪地磕头喊你叫爷爷。”
啧啧。
黑川小声和小春说。
[flag。]
小春没听懂。
不过她也小声和黑川说。
[暴露啦,我可从没见到那个说文断字的用这种语气说话。
叶王微笑:“小鬼您是不怕的。”
富户嘿嘿笑道:“怎么你也知道小鬼奈何不得我。”
叶王又说:“毕竟您从前盘踞山林的时候杀了不少人,区区一二小鬼怎么能抵挡您身上的血气。”
嘘——
好像有人吹了一声口哨。
随着叶王话音落下,所有人的声音都消失,包裹那些正在吃饭的人。
官员不会盘踞山林。
会在山林里面杀人的只有强盗。
富户脸色猛地一拉,黑青黑青。
“吓唬我?”
“以为我好骗?”
这时候一个高个子的男人带着高柳从另一条路走到,看见这里两阵营对峙的场面。
连忙掺和进来打太极。
“若有什么事情为何不进屋再说?”
“青天白日之下,大家不热的一身汗么。”
高个子走到富户身边耳语,说这个叫高柳的阴阳师已经帮他们引荐了一名权贵。
高柳看见一边站着麻仓叶王,一边站着富户,脸上的微笑都要挂不住了,“这是怎么了?”
而后旁边人小声交谈,叫高柳把事情来来回回听了个全。
咕咚。
高柳咽了一口唾沫。
居然是这样。
他膝盖隐隐发软,想往叶王那边瘫倒——早就在阴阳寮里他就知道了叶王的本事,哪里还用自己再分析一遍。
叶王沉声:“不敢。”
“若是我今日进了这间屋子。”
“明日能否出来还未可知。”
他抬眼看向富户和那个高个子。
“您当初也是这样把那名官员引进去,而后在酒菜中下迷.药,趁其昏迷将其脑袋割下,然后偷天换日,进了京都复述任职——怎么,如今也还想再来一遍么。”
哗啦。
高柳站不住了,靠着旁边的柳树开始深呼吸。
富户和高个子两个人先是脸色大变,而后喊:“居然被你识破了,那也没有办法。”
他朝身后院子大喊:“兄弟们,抄家伙上!”
院子里面乌泱泱出来一群人。
手拿着大砍刀见谁砍谁。
叶王一挥手。
好像有无边烈火从四面八方袭来,逼得强盗不断后退,而后弃家而逃。
……
强盗冒名顶替一事,一时间风靡京都。
不少闲来无事不愿意出门的人召集起三两个好友,开始叙说这件事。
不得不出门工作的平民则把这件事当成传奇一样说。
毕竟强者为尊。
高柳最近躲在家里面不愿意出来。
生怕路上遇见一个强盗砍了他脑袋。
黑川去阴阳寮上班打卡的时候,见北野说起他们的赌注,纷纷表示高柳捡了一条命回来,然后问黑川:“你在占卜上这么厉害,不如看看这场灾难什么时候离开?”
当初献给少年贵族家的东西被抢走了,其它人也没有好过,毕竟灾难不断,谁家也收不起粮食,路上出没的匪盗越来越多,以至于民间给起了个妖怪名字,叫大入道——专门在路上抢劫的。
黑川摇摇头。
于是当初占卜的那个阴阳师询问:“是不想看还是不能看。”
黑川摊开手。
“都有。”
他再没有常识,也知道重要的事情不能随便泄露给什么人。
阴阳师们齐齐叹气。
贺茂神社的葵祭刚刚举行。
无边的瘴气和怨气又在平安京上空弥漫。
黑川最近几天出门都像是在摸黑走路,三两步就能撞见一个双目无神的人蹲坐在墙角,不知道是死了还是如何,现在城里面没有施粥的人了,借贷也找不到人手,不少人的腰带越勒越紧。
最后干脆把腰带放进锅里煮了吃。
一边干呕一边往下咽。
小春把自己所有的口粮都送了出去。
黑川问:“你要吃什么呢?”
小春茫然的站在院子里:“我不知道。”
“我没想到。”
她带着空荡荡的布兜回来,坐在院子里面发呆。
不久问黑川:“我是不是要死了?”
“以前快要饿死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绝望。”
她指着天上弥布的黑色瘴气,“这么多,这么密,以前我想,就算我死了,但是世界还在延续,但是现在我想,这个世界恐怕要和我一起死了。”
“我们没有未来。”
“多可怕。”
她带着弓.箭神魂落魄的走出家门。
黑川抬头看着昏暗的天空。
其实平安时代的夜晚不错,每次抬头都能看见很多星星,他一只眼看见了漫天瘴气,一只眼看见了漫天繁星。
世界不会毁灭。
就算人类或者神明或者妖怪全死光,世界也不会毁灭。
他坐在院子里面等着小春回来。
小春吃了芦屋道满带回来的所谓“人鱼肉”,不出意外她会经历漫长的,充满战争和残酷的,镰仓,室町,战国——甚至江户。
她会见过不那么好的世界。
她会看见累累白骨堆在路边,磷火在眼眶里面转动,她甚至能看见男女赤.露的身体被吊在树枝上,肚皮被剖.开,舌头被割.掉。
但就算这么残酷。
生命还在继续。
小春的脚步在小门旁想起。
还有一个沉重的脚步跟在她身后。
小春抱着一个襁褓回来。
她路过黑川,指着身后披头散发的女子,磕磕绊绊的说:“她说天气太冷了,小孩会发热死掉,我想着拿些不用布料把小孩包起来。”
她穿过黑川身旁。
黑川拽住她的衣袖。
小春怀里抱着的襁褓散发出腐臭味。
深深的血液和不知名液体洇出布料。
身后的披头散发的女子露出上半身,袖子绑在腰间,面孔藏在杂乱的头发下,她搓搓手,卑微的询问:“就一点,就一点,大人您行行好。”
“就一点,我的孩子就能暖和过来了。”
他轻声:“小春,低头。”
小春伸手抽回袖子。
继续走向屋内。
黑川又说:“小春,你低头看他。”
小春突然转身,崩溃:“我知道,我知道!”
她抱着怀里的孩子,但是怀抱里面的根本不能称之为生命物——它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腐烂了的脑袋。
她紧紧抱着襁褓。
披头散发的疯女人扑上来抓开小春的手。
痛斥:“你把它弄疼了。”
接过襁褓搂在怀里轻哄,“不疼不疼……”。
小春踉跄几步站稳,停在一边。
“我不知道怎么办。”
“她抱着孩子靠坐在城门下,脱下上身的衣服,露出半边胸.脯给它喂奶。”
“塞进小孩还没长满牙,但是已经掉光了的嘴巴里。她硬塞了几下,没有回应,就把脑袋靠近小孩的额头,像是要从它的眼里看见自己一样。”
小春指着小脑袋那一双空洞的眼眶。
“但是里面什么都没有。”
“襁褓是凉的,皮肤是凉的,眼眶也是凉的。”
“她一直在哭。”
“靠近了哭声清晰,走远了哭声好像梦魇。”
“周围人来来往往。”
“有人在看在笑,有人不看不笑。”
“阿芒,我该怎么办?”
……
左京某一处宅邸正在举办宴会。
虽然是宴会但是桌上酒水不多,也没有多少下酒菜,最热闹的一群人可以称之为少年的人穿着狩衣跳舞。
他们在帮麻仓叶王庆祝。
叶王一眼识破匪盗真身的事迹已经在京都流传,让人刮目相看,名声更上一层楼。
这些人虽然和叶王不过点头之交。
但这也已经足够。
于是一行人在宽阔的寝殿里面载歌载舞,说叶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会接过安倍晴明的指挥棒,率领阴阳寮。
正在这时叶王站起身,走向院子。
中间有一个池子,里面没有水,一座假山孤零零伫立在哪里,寂寥的可怕。
叶王视线划过假山,而后看向天空。
周围人不解,天上很多星星没错,但也有如此,这又有什么好看的。
叶王轻嘘一声,示意周围安静。
而后说:“你们察觉到了吗?”
众人不解,“什么?”
叶王看向天空,遮盖整个京都的怨气和瘴气一点点消散。露出疏朗的夜空。
“干净了。”
所有的瘴气好像旋涡一样,打着转儿卷向藤原显光的宅邸。
黑川指挥着这些雾气。
进入小孩的身体里面,然后凝聚成一个小小的虚晃的灵体。
不过膝盖高。
抱着疯妇人的小腿。
那女人疯了一样跪下,抱着小孩又哭又笑,爬过来要给黑川磕头,小春来不及阻拦,女人哐哐哐哐下去,脑袋都要锤破。
小春架着女人的手臂让她站起来。
只听见黑川说:“三年。”
疯妇人恍惚:“什么?”
黑川:“只有三年。”
“你要么慢慢忘记这个孩子。”
“要么再生一个代替他。”
“三年后他会消失。”
疯妇人开口:“我——”
黑川竖起一根手指
“嘘——”
不要讲价。
为什么一定要让死去的灵魂留在人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