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毒酒
正像顾至和曹操所说的那样, “时机未至”。
这个时机未至,不仅适用于曹操,也适用于刘协。
不管是篡位, 还是在这个宫殿上毒死权臣,都是昏了头的选择。
顾至无法相信见谋深远的刘协会在这个时候做出如此冒险的事。
曹家势力不止曹操一个人,汉室的病根也不在曹操一个人的身上。就算刘协毒死了曹操,汉室的处境也不会有多大的改变,甚至可能引发动乱, 让刘协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
究竟是什么缘由,让刘协铤而走险?
不等顾至想出答案,宫侍已打开酒壶, 将三杯玉卮斟满。
酒液在卮中晃荡, 酒香飘出, 那股几近于无的异味也愈加清晰。
这般混杂着潮湿腥味, 难以被人察觉的气息,的确是未经炮制的乌头的味道。
顾至眉宇紧蹙,嗅着这沁人的酒香, 不知为何,他的心跳加快了几分, 几欲破膛而出。
曹操对暗处的杀机一无所知, 谨慎地赞叹:“确实是好酒。”
玉杯美酒琥珀光。刚刚谈心、交心, 为彼此做了退让的君臣各取一只酒卮,遥遥一敬。
眼见刘协率先将酒卮凑到唇边,举止间没有任何犹豫, 顾至骤然起身。
“陛下且慢。”
刘协与曹操同时停下举杯的动作,将目光投向顾至。
“这酒闻起来有馊味。为了陛下的龙体,还是找医丞先看看, 确认这酒对身体无害,再作饮用。”
如此明显的提醒,让刘协霎时变了脸色。
顾至口中的“馊味”,显然不是酒坏了那么简单。
压下心中的惊怒,刘协骤然扫向两侧,凌厉的目光落在十几个宫侍的身上。
曹操脸色铁青,将玉卮搁在一旁。
“陛下,明远从不会无的放矢,还请陛下请一位医丞,验一验这酒。”
刘协即刻让信任的宫侍去找医丞,面上的神情与曹操几无二致,仿佛被人对着脸踩了一脚。
他不知道顾至是怎么发现异常的,也不知道一贯多疑的曹操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相信顾至所说的话。他只知道,一旦医丞确定酒中有毒,就证明他所亲近信任的那几人当中,有人背叛了他,想置他于死地。
刘协回想昨晚他品着这壶酒时,有哪几人在场,有哪几人听到了他要请曹操共饮此酒的消息,心中有了判断。
没过多久,医丞急冲冲地来到大殿,听从刘协的命令检验杯中的酒水。
酒香扑鼻,医丞无法从中辨认药材。他迟疑着,用手指沾了一小滴,放入口中咂摸。
那一瞬间,医丞大惊失色,赶紧举起早就准备好的凉水漱口。
他甚至顾不上在御前失仪,在漱了好几次口后,医丞才心有余悸地向刘协告罪。
“回陛下,这酒确实有毒。酒中掺入的毒液,乃是川乌熬制的汤水。”
刘协将医丞的反应看在眼中,心绪起伏不定。
待听到川乌二字,他沉声询问:
“川乌,朕记得是祛湿的药材?”
在长安的那两年,他在闲暇之际读遍了宫中的所有书籍,其中一本粗略记载这味药材的作用。
医丞的舌尖仍泛着辛辣与剧烈的麻感,他再次向刘协行了一礼,语气中透着庆幸:
“陛下有所不知,这川乌,若是经过医者的炮制,可成为散寒止痛的药材。可若是不经处理,直接拿来服用,那可是要人命的事。”
只需要一小节川乌,就能毒倒一头猛兽。
如果他们没有发现酒水的异常,饮用玉卮中的酒水,哪怕只喝了一小杯,此刻怕也两脚一蹬,驾鹤西去。
刘协确认了酒水的问题,对医丞嘱咐道:
“卿先退下,此事莫要声张。”
等医丞行礼退出,刘协转向曹操:
“依丞相看,此事该如何处理。”
经过这么一段插曲,纵然刘协再次称他为丞相,明确了让步之事,曹操也提不起多少喜悦。
“陛下,此人用心歹毒,不可不除。”
以曹操对刘协的了解,他能确定刘协的手段,也能猜到刘协对下毒之人的看重。
“如此歹毒之人,辜负了陛下的信任。若非明远警觉,只怕……”
曹操没有把话说满,但该说的已经全都说了,剩下的得让刘协自己决定。
他不信刘协能容忍幕后之人。
刘协不由叹息。这一声叹息,比他不久前对人生无常的感叹真实了无数倍:
“全凭丞相的心意。”
而后,他转向顾至,轻声询问:
“顾卿如何知道酒中有毒?”
顾至仍在思量着下毒者的动机,听到上首传来的询问,随口回复道:
“臣之嗅感,超于常人。因在酒中嗅到了异常的气味,故冒昧进言。”
“你救了朕一命,也救了丞相一命。”
刘协不愿去想更多的事,只将注意力专注于眼前,
“朕不知该如何嘉奖你?”
这话问得坦率,与刘协往日的脾性不符。
顾至心底十分清醒。他知道刘协对他的疑虑没有完全打消,但他没必要向这位帝王证明一些本就不存在的事。
“我之所求,司空知道得一清二楚。”
顾至将这个棘手的问题踢给曹操。
刘协知道顾至这是出于谨慎,变相拒绝了他的封赏,不再提及此事:
“那便交由丞相决议。”
被甩包袱的曹操没有任何不悦,他更关注另一件事。
“下毒之人势必时刻关注着宣室的动静。方才陛下召请医丞前来,又让医丞离去,只怕那人得知消息后,会做出狗急跳墙的举动。”
曹操说的,刘协岂会不懂?哪怕他不想让曹操踏入北侧的宫殿,恣意搜人,此刻也没了别的办法。
“丞相莫要惊扰其他人。”
身为天子的刘协连番让步,曹操自然要给他这个颜面。
“臣遵旨。”
没过多久,各处宫殿零零碎碎地拖出了十余人,既有宦官,也有在宫内当值的议郎。
还有一人,站在最前方,身着贵重的绸缎,容貌淑丽,神色仓惶。
刘协望着最前方的那人,沉默了数息,在对方不断投来的恳切注视中,徐徐开口:
“丞相,皇后纯朴仁善,与今日之事无关。”
“陛下,方才在北苑行止鬼祟,意图通风报信的阉竖,正是皇后身边的大长秋。”
伏皇后诧异地瞪圆双瞳,看向身侧的大长秋。
刘协不再做声,直到曹操按着剑柄,命人将可疑之人都压下去,他才再次出言:
“朕以为,丞相是个恩怨分明之人。”
曹操只是道:“纵然皇后对今日之事毫不知情,伏家亦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刘协盯着曹操的双眼,一字一顿道:“朕并非为了蠢人而求情,只是皇后,毕竟陪朕走了这么多年。”
曹操想起今天惊心动魄的波折,想起刘协当着他的面说要禅让,差点让他骑虎难下的场景,到底不敢小觑对方,将这位时运不济的天子逼得太狠。
“臣明白。”
刘协这才转开目光:
“朕累了,丞相回去吧。”
曹操行礼告退。
一直都冷静从容,没有半分慌乱的曹操,直到踏出宫殿,被炽热的太阳照射,方才感觉到一丝冷意。
这次的下毒事件破绽重重,幕后之人并没有制定多么高深的计划。但就是因为这点,才让人防不胜防。
他和刘协这些年虽然明争暗斗,但彼此心照不宣。
他们既忌惮着另一方,又与另一方共生,无法置对方于死地。
在宫殿里把对方毒死,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惹来更多的麻烦。
正因为明白这一点,了解对方的理智与远见,他们才不会对另一方送来的吃食设下防备。
日光下,曹操加快脚步,往南宫门的方向赶去。
“他们本是天子之臣,却如此行事,将天子的安危置于脑后,还不如……”
还不如他这个“伪诈之臣”。
“若天子中毒驾崩,他们便可扶植二皇子登位,效仿窦阎。”
东汉的皇宫就是一个不定期营业的绝命毒场,东汉皇帝排着队悄悄暴毙,有两个著名人士更是演都不演,大张旗鼓地投毒。
这次,幕后之人的行动粗暴而简单,不管毒死哪一个,对他们来说都大赚特赚。
“丞相或许可以借着此时,清理许都内的一些污浊。”
等到离开皇宫,顾至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
“还未在此恭喜丞相,达成一部分心愿。”
曹操没能从中听到任何恭喜的意味,但他此刻无暇关注这些细枝末节,只一心想着捉捕幕后黑手。
“许都汹涌,暗处还不知聚集了多少耳目,只恨不能一一清扫。”
听到曹操的感叹,顾至心中微动:
“主公若想扫出更多暗箭,不妨一退。”
曹操问道:
“如何退?”
“大公子已至‘而立之年’,可为主公排忧解难。”
曹操沉默不语。
顾至看出曹操的犹豫,并不催促。
曹昂比底下的兄弟大十几岁,从小就跟着曹操南征北战。
无论是他的能力,履历,还是宽厚的性格,在军中、朝中的风评都非常正面,并未有不妥之处。
即使曹昂的兄弟各个优秀,一个比一个出彩,有武力值不输的黄须儿,文武双优的文艺少年,天下之才独占八斗七步成诗的大文豪,智商远超于成人的超级神童……但在这十多年的差距下,长子与其余诸子之间划出一道天堑,至少十年之内难以逾越。
曹操认为自己尚未苍老,还有十年的时间慢慢筹备,慢慢看,但顾至不想给他这个机会。
“主公试想,若是你今日……当真饮下那杯毒酒,许都会如何?公子们会如何?”
曹操蓦然一震。
他并非第一次考虑继承人的问题。
以往,他只觉得曹昂的脾性不合他的心意,只可收成,难以锐取,更进一步。因此,他心中的继任者一直悬而不决,只想再看几年,等后面的麟儿长大懂事,再细细挑选。
最合他心意的,是他的稚子曹冲,可曹冲太过年幼,又身子骨孱弱,即使他竭尽全力护持,怕也……
“主公若有疑虑,可借此机会暂避锋芒,探一探大公子的才能。”
这话正中曹操心中的念头。
“明远说得在理。”
道完这句话,曹操略作停顿,兀然道,
“明远可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人如草芥,身不由己。臣是人,自然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孤亦然。天子亦然。”
曹操站在前方,眺望着市井间的忙碌景象,
“孤身居高位,却也被‘时势’裹挟,不得自由。子脩怨我,无法明白我的苦衷,家父亦怨我,从未理解我的言行。”
顾至唇边的笑意略微浅淡,多了几分冷意:“大公子并未怨你。”
曹操并未听出顾至言语中的异样,犹看着前方,背身询问:
“明远,若有朝一日,孤被迫于时势,背离亲近之人……”
“主公。”顾至打断道,
“世间唯有‘情义’二字,不可衡量,也不可考验。”
曹操哑然无言。片刻后,他转移话题,重新说起正事。
在继续探讨“如何退”“该怎么退”之后,两人就此分别,各往两处。
顾至回到住宅,通过敞开的院门,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文若,可让我好找。”
院中的人深衣未换,疾步而来:
“听闻阿漻去了司空府,后又入了宫中……这般久才回来,可是被事耽搁了?”
顾至随着荀彧进入宅邸,简单叙述宫里发生的事。
荀彧时而蹙眉,时而凝眸。
他没有评价这件事,只握紧顾至的手。
炳烛趋步进屋,将一直温在炉灶上的瓦汤端了上来,放在顾至身前:
“郎君,小心烫。”
而后,他向着另一边规劝道:
“主君,顾郎已经回到家中,你总该安下心,用一些飧食吧?”
对上旁边投来的目光,荀彧出言道:
“我知炳烛用心疾苦,可莫要在阿漻面前告我的状。”
因着这句话,先前的少许忧悒随之消散。
顾至握紧荀彧的手,半玩笑半认真地回答:
“何需炳烛告状,文若的心声,我可以用心倾听。”
荀彧一怔,眸中多了一分郑重:
“我自不敢瞒着阿漻。”
两人带着心事,品尝这顿美味的晚餐。
等用完餐,在院中走动消食,顾至先一步开口:
“仲豫兄长……似乎身子欠妥。”
他没有提荀采的事,担心触及荀彧的伤痛。而荀悦的病颇为紧急,他不得不提。
荀彧的眼中溢出浓厚的担忧:
“上回我登门造访,便有所察觉……昨日请来颍川的名医,为阿兄诊治,却也找不到根治之法。”
顾至不愿他伤神,立即道:
“我识得一位良医,或许能为仲豫兄长诊治。”
顾至口中的良医,不是左慈师徒,而是张机。
张机字仲景,出自诗礼之家,因个人兴趣与救助士人的志向而走上学医的道路。
早在前些年,出于有备无患的考虑,顾至结识了在南阳老家研究医术的张机,用一些后世的思路帮张机解决了某个药物冲突的疑问,因此与他引为知交。
这几年,顾至定期与张机保持联系,时常与他互通书信。
曹冲病重时,因着找不到能治顽疾的医者,顾至私下向曹昂引荐张机。张机素来怜贫惜弱,当得知被顽疾折磨的人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童时,他二话不说,骑着快马赶赴许都,治病救人。
“数月前,曹家的小公子病重,全赖张神医杏林妙手,治愈小公子的顽疾。”
因为张机不喜官场,在治好曹冲的病后,他就早早离开,甚至未来得及与顾至打招呼。
“张神医如今在颍川坐诊,待我明日写信……”
只是这次又要劳老朋友跑一趟。哪怕张机素来以救人为己任,从不觉得麻烦,他也有些赧然。
此次事后,怎么也得好好感谢这位老友。
荀彧心绪稍解,将自己今天的行程一一道出。
当曹操委婉地提出称公的念头,而荀彧以“名不正而言不顺”作答后,他被天子召入宫中,谈论的同样是城中的谶纬之言。
“……天子亦与我饮了两杯佳酿,只那一壶佳酿中,并未被人投下毒汁。”
交握的指尖骤然收紧,顾至蓦然抬头,眼中的暗芒汇聚于一处。
早已模糊成灰,被他遗忘的梦境,再次浮现出清晰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