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丧父

曹昂站在门外, 见到来开门的顾至,在片刻怔神后,温声询问:

“戏参军可在家中?”

顾至颔首, 目光停留在曹昂的眼周。

几天没见,曹昂更显清瘦了些,本就颀长的身影,因为骤然消减的身形,竟像是拔高了许多。

他的眼周带着浓重的黑眼圈, 与当年陈宫被程昱痛击时留下的痕迹大差不离。可他的眼瞳前所未有地清亮,亮得好似水中反射着的艳阳的银刃,引人瞩目。

顾至垂眸, 为曹昂让开一条通道。曹昂低声道谢, 那凝聚在他眼中的清亮光芒也随之被收入古朴的剑鞘中, 回到昔日的模样。

门扉再次关闭, 曹昂随着顾至进入院中,透过逼仄的院落,他一眼就瞧见堂中坐着的两人。

视线在东侧张燕的身上短暂停顿, 曹昂的步伐放缓了少许。

“看来是我今日来得不巧。”

曹昂收回目光,夹着一声慨叹。显然, 在来之前, 他没想到这里还有另一个客人,

“我应当递送拜帖,而非冒昧登门。”

“大公子有所不知,”顾至半真半假地回应道,

“对于我与阿兄而言,你来得正正好。”

他将目光投向堂中的张燕,这一回, 曹昂清晰地从他口中捕捉到一丝玩笑之意,

“此人在我阿兄家蹭吃蹭喝,在大公子来之前,我还苦恼着该怎么当场送客。如今有大公子在,可算是让我找到赶人的理由了。”

这间宅院总共就这么点大,顾至又没有刻意控制音量,以张燕的耳力,自然将他说的话一丝不漏地听入耳中。

张燕不由放下杯盏,面露埋汰之色:

“总共就喝了半杯水,连口酒味都没尝到,若说蹭吃蹭喝,我这可是亏了血本。”

坐在主座的戏志才敛衽起身,向曹昂行了一礼,而后才对着张燕说道:

“在下家中清贫,未备酒水。若将军不弃,在下可请家中阿弟为将军画一壶琼浆,一席盛宴,请将军品尝。”

顾至接道:“我只会画陶碗与大饼,只能让张将军继续将就了。”

张燕不爱寻思弯弯绕绕,但他并非蠢人。先前顾至还直言不讳,担心他的来访会引来曹操的关注,此刻,在曹昂面前,他与戏志才却表现出与他相熟的模样,足以证明曹昂让这对兄弟颇为信任,令他们放弃了掩饰。

曹昂听到三人彼此之间的打趣,原本紧绷的思绪放松了不少。

他感知到顾至与戏志才的信任与善意,步伐褪去了踌躇,继续向前。

婉拒了主家的让座,曹昂主动在右侧席位坐下。

“今日贸然登门,是有一事想与参军相求。”

曹昂略作寒暄,便径直进入正题,

“家中幼弟患了异症,城中的医者皆尽束手无策,不知可否向参军打听左仙长的踪迹?”

戏志才直身而坐,神色整肃:

“实不相瞒,左仙长行踪飘渺,居无定所。我的故友葛孝先这些年入道修行,授箓避世,亦多年不曾相见,最近两年更是音讯断绝,我实在不知他与左仙长如今身在何处。”

距离葛玄上次来信,已过了三年之久。上回来信,还是询问药引的效果。

顾至的注意不由转到曹昂口中的幼弟上。

曹操后院的事,自然不会往外传。顾至不知道是曹操的哪个儿子生了病,但听曹昂刚才的话,结合他不递拜帖,仓促登门,不符合往日作风的行动来看,这“幼弟”的病来得突然,应是急症。

顾至脑海中顿时掠过一个人名。

“听闻大公子老家有一位神医,姓华名佗。这位华神医医术高绝,兴许能医治小公子的病症。”

曹昂面色骤然一黯:

“上月,家中从叔旧疾复发,我便派人去谯县请华神医……怎料,乡人说华神医已去了辽东,不知何日能归。我让门人在谯县留守,等候华神医归来,至今没有音讯……”

有一件事曹昂没有说,而在场的除了曹昂,就只有顾至心知肚明。

华佗好端端地跑去辽东,八成是为了躲避曹操的征召。

想到华佗在原著中的结局,顾至觉得华佗的这一趟跑路,对他本人而言,或许是一件好事。

在曹昂一筹莫展之际,堂中许久没有说话的张燕忽然开口:

“我倒是认识一位出众的医者,只不知他是否能治愈令弟的异症……”

张燕的话刚说到一半,还未到最关键处,就被一阵哐哐的敲门声打断。

院门再一次被不速之客敲响,这一次,敲门声震响而急切,带着几欲破门而入的焦灼。

“大公子,大公子是否在里头——”

曹昂向众人道了声罪:“抱歉,是我的书僮。”

他的书僮并非莽撞的人,如此失礼,怕是除了什么急事。

曹昂心中浮现出不祥的预感,他强自定下心神,疾步走到院中,拉开门闩。

“大公子——”

院门打开,曹家的书僮站在院外,神情惊惶难定。

“大公子,老家主他……”

书僮喉头滚动,蜕皮的唇微微颤抖。

停顿了许久,他才接了后半句。

“老家主,殁了。”

曹昂怔在原地,如同被一记巨锤击中,久久不能回神。

屋内,听到这话的顾至亦是一怔。

如今曹家以曹操为首,书僮口中的老家主,指代的是曹嵩。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曹嵩还在司空府中气十足地与曹操争持,怎么突然就……

曹昂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双耳。

他的祖父虽然已是杖朝之年,但一向身体康健,除了腿脚略有不便,没有别的不适之症。

在离府之前,祖父还好端端的——

纵然心中有诸多质疑,曹昂也只能将所有震荡的心绪一一压下。

现在不是询问的时候,他深切地明白这一点。

“随我回府。”

曹昂足下一晃,回身朝三人匆促地行了一礼:

“三位,恕昂失礼。”

待到曹昂离去,屋内只剩沉默。

张燕低声道:“这下麻烦了。”

顾至也这么想。

不管曹嵩的死是意外还是人为,以如今的局势,势必掀起一阵惊涛。

沉默许久的戏志才缓缓起身:

“走吧,换一套衣服,去司空府。”

假使他们什么都不知道,那倒罢了。现在,他们已经知道了曹嵩的死讯,于情于理,都该穿着素服去司空府走一遭。

顾至与张燕没再出声,各自起身。

因为顾至的住宅就在附近,他一换好衣服,就与戏志才结伴,并肩前往司空府。

仔细一想,曹操今年已年过五十,比曹操还大一轮的曹嵩将近八十岁的高寿,这样的年龄,在睡梦中离世的不在少数。

曹嵩的死大概率只是意外,但他的亡故会将现有的所有问题复杂化。

顾至来到司空府,还未入内,就听到源源不绝的低泣从不同的方向传来。

他在院中看到了同样穿着素服的荀彧,走到了对方的身侧。

“主公他……”

话语刚起,就见荀彧朝他微微摇头。

顾至于是收了话音,安静地站在原处。

他与荀彧并肩站着,看着曹家的仆从来来去去,忙碌奔走。

直到停灵的第七天,顾至等人才再次见到曹操与曹昂。

两人都面色无华,颧部内陷,短短几天就清减了许多。尤其是曹昂,比起前几日,他眼圈旁的乌影更重,肩部更加瘦削,眼中的利芒不再,只余哀伤。

站在他旁边的曹操绑着孝布,沉着脸,几乎没有表情,但他的眼中也沉淀着悲恸。

曹嵩死后被天子加封为乡侯,享乡侯之礼。这样的加封并不能让曹操父子感到宽慰,他们都不在意虚名,更在意实质。

在定都之初,曹操就倡导“敛以时服”,尽量避免过于隆重的葬礼。

如今,自己的父亲亡故,曹操同样决定遵循这一点,以己立行。

这样的举措,成了某些人播撒谣言的工具。

曹嵩死得本就突然,加上他曾在宫宴上出现,打了曹操的脸面,又当着群臣的面向天子俯首,传递着忠顺之意。

许多人都看出他与曹操不睦,这是公认的事实。

就有人故意放出风声,说曹嵩的死与曹操有关。

要知道,权力纷争无父子,自天下辐裂,兄弟反戈,自相残杀之事不在少数。

数百年前有惠文王放纵臣子逼杀赵武灵王,今日若是曹操算计,让亲父“病故”,也不足为奇。

当车骑将军董承把这件事当做笑话讲给天子听的时候,他的脸上犹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

天子刘协却是皱起眉。

玉阶下的董承笑到一半,笑不动了。

上首的皇帝不但没有笑,还露出了不悦的神色。

这让他有些捉摸不定。

董承谨慎地补充:“曹操如今骑虎难下。假如他想为自己正名,就该主动丁忧,交出权柄……”

“愚钝。”

年轻的帝王剑眉紧拧,神采英拔的面庞彻底沉了下来,

“谁说曹操骑虎难下?若曹操真的丁忧,骑虎难下的只有朕。”

见董承惊愕难言,刘协拂袖起身,

“他家刚死了老父亲,你们就往他的伤口上踩。捋虎须尚要三思,你们倒好,竟是不顾彼此的差距,硬要招惹猛虎,想在他的胸膛上剜出一颗心来。”

如果帝王的权柄没有衰落,哪怕是先帝还在的时候,他也不会对这些行为多加置喙。

如今割据之势已不可逆转,占据绝对优势的人是曹操,让他去丁忧,难道不是一个笑话?

自欺欺人罢了。

董承琢磨了老半天,终于被天子的这番话点醒。

他立即撇开自己:“此事是许县杨氏与东武伏氏的手笔,与臣无关。”

刘协冷道:“若与你无关,你怎会知道是何人所为?”

董承失语。

“你对此放任自流,乐见其成,如何能说‘与你无关’?”

这话戳破了董承的心思,迫使他低头。

瞧着董承的这副模样,刘协不再多言。

他无声低叹,不知是在叹如今的局势,还是在叹自己无人可用。

“我亲自写一封手诏,你带去给曹司空。”

刘协扶起战战兢兢行礼的董承,握着他臂膀的手多用了几分力,

“切记,莫要自作主张。”

董承领命而去,没过多久,讪讪而归。

“陛下,曹操称病不出,只让他的长子代为接取圣诏。”

刘协神色一变。

董承以为刘协是被曹操怠慢的态度惹恼,正要出言宽解,顺便痛骂曹操几句,却见刘协摩挲着腰间的玉具剑,眉眼掩在阴影之下,昏暗不明。

“让杨氏与伏氏将族中幼童送离许都,剩下的人,为自己备好棺椁。”

咣当一声。

董承手中的木匣落在地上。他错愕地抬首,惊疑不定地望向刘协。

“陛下,这——”

宫内的密谈不为人知,城中异样的氛围,连尚未进学的垂髫小童都能感受到。

曹操一连称病数月,哪怕荆州传来曹军战败,刘琦、刘备联合孙氏压制荆州豪族,占据荆州的消息,他也没有动静。

杨、伏两家的族人与一部分不满曹氏的臣子以为曹操服了软,正在弹冠相庆。

只有少数敏锐的人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

当南部传来刘瑁与刘璋自相残杀,刘备趁机入主益州的消息,顾至心知天下三分的大趋势已定,走钢丝般的悬浮感终于减轻了些许。

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紧迫的躁动。

他正要去隔壁寻找荀彧,却在这个时候接到了荀悦递来的一封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