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讽谏

在这一刻, 卞夫人终于萌生害怕的情绪。

她想后退认错,但想到她第一个孩子,到底还是咬了咬牙, 硬着头皮继续:

“妾与丕儿什么都不懂,如何知晓好歹?夫人是家中主母,也是丕儿的母亲,当由夫人决定。”

藏在袖中的手几乎要搅出汗渍,不知等候了多久, 或许是几息,或许是小半个时辰,曹操终于收回那道锐利的目光, 抬步离去。

“你们确实不知好歹。”

这句话让卞夫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以为曹操会就此发作, 但曹操只是抛下这句话, 就头也不回地离开卧房。

这样的结果, 也不知是喜是忧。

卞夫人后怕地坐下,指尖轻颤,唯独不觉得后悔。

曹操带着一肚子火气离开曹宅, 喊来典韦,一同前往衙署。

作为可靠又省心的近卫, 典韦从不会询问自己不该知道的事, 今日也一如往常那般, 将沉默贯彻始终,只偶尔接几个无关紧要的话题。

没有“不识相”的人多嘴,堆在曹操胸腔的郁气逐渐消散。

恰在这时, 一股独属于烤肉的香气飘入鼻内。曹操耸动鼻翼,询问典韦:

“已过了饭时,何人在烧火?”

典韦也闻到了这阵香气。他扫视空无一人的窄巷, 心中有了计较:

“回主公,这好似是郭祭酒的住所。”

“哦?奉孝住在此处?”

在攻下冀州之后,曹操一直忙着治理州郡、安抚大族,不曾关注部属的临时住所。

“孤已许久没有见到奉孝,今日倒好,赶了个巧,还能从奉孝那蹭一顿烤食。”

说罢,曹操走向正门。稍落后一步的典韦自觉上前,叩响门扉。

“只可惜今晚出来得匆忙,不曾带一瓶酒,现下又是宵禁,附近的酒垆都关了门。如此两手空空,只带了两个人登门蹭肉,怕是要被埋汰。”

曹操玩笑地说着。面前的大门随着他落下的尾音而打开,露出门后之人。

而后,他真的收到一对埋汰的目光。

“司空怎么来了?”

顾至站在门后,语气不显,可字里行间怎么听都带着几分嫌弃。

曹操早知他的脾性,并未生怒,视线绕过顾至的肩颈,看向院内:

“孤是来找奉孝的……”

这投向院中的一眼,还没看到郭奉孝本人,就与一个熟悉的人影对上。

曹昂裹着氅衣,坐在火堆前,正朝着门边望来。

虽是黑灯瞎火,但以顾至的目力,能够轻而易举地看清曹操脸上的每一个神情变化。

他猜到曹昂必定是因为一些事与曹操发生了争执。曹操现在正是不爽的时候,又见到曹昂与他们这些谋士窝在同一个院子里,哪能不多想?

“司空来得正好。院里的腩炙刚刚烤熟,正说着给司空送一份,便听到了敲门声。”

曹操压下心中的诸多想法,没有拆穿这句场面话。

他旁若无事地顺着顾至让开的通道,踏入院内。

刚才因为视角的限制,曹操没有瞧见院内的其他人。直到踏入院子里,除了郭嘉与曹昂,他还看到荀彧、荀攸、戏志才,就连枣衹也在。

枣衹往旁边挪了半个臀位,朝他挥手:

“司空,来这儿坐。”

曹操顺势坐在枣衹身侧,距离边上的曹昂只有半个身位。

后方的典韦关上大门,在角落坐下。他接过顾至递过来的酒卮,低声道了声谢。

“主公快来尝尝我的手艺。”

以郭嘉的敏锐,同样能读出曹操父子之间异样的气氛。他把插在一旁的竹棒拔出,将那串看似成色不错的腩炙递给曹操,

“方才明远尝过了,很是不错。”

顾至指正:“我可并未说过‘不错’。”

“你都吃完了一串,用行动证明了‘不错’。”

顾至眉尾上扬,没再争论这个话题。

迎着昏暗的火光,曹操打量眼前这串卖相不错的烤肉,上面涂着一层蜜色的酱汁,撒上葱末与盐豉,让今天没怎么吃饭的他十指大动。

“未曾想到,奉孝竟然还有这样的本领。”

曹操感慨着,将竹棍递到嘴边,咬了一大口炙羊肉。

先是几欲崩坏牙的硬度挤得腮帮发疼,而后,一股齁咸的味道占据整个口腔。

曹操下意识地想将口中的烤肉吐出,但因为种种顾忌,最终只是面不改色地将那块肉嚼碎,吞了下去。

“……奉孝,你的这门本领,还需重新研习。”

郭嘉佯作惊讶地睁眼:

“怎会?莫非我做的这一串不好吃?”

见郭嘉演得格外认真,顾至给曹操递了杯水,略显浮夸地叹了口气。

“我早与奉孝说了,这表面上好吃的东西,实际上可未必好吃。”

顾至指着那串被弃置的烤肉,

“你瞧你烤的这串脯炙。哪怕它卖相再好,再诱人,终究只能咬上一口。为了这而弄坏了牙,弄坏了腑脏,还要为了一串肉而与大公子大打出手,何必呢?”

郭嘉慢悠悠地起身,连连作揖:

“这是我的错,我该认。只是,若不是尝这一口,我也不知这脯炙是好是坏。若是就此丢弃,岂不可惜?”

“你以前从未烹饪过,何必在这事上钻牛角尖?”

顾至正色道,

“撒了那么多盐豉,比冀州豪族的废话都多,怎会好吃?不如放过羔羊,也放过你自己,把佐料留给更适宜的人。”

曹操听着顾至与郭嘉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一唱一和,用这串烤肉暗指甄氏的事,对他进行讽谏,刚转好的心情再次跌落,溢出些许恼意。

但他向来纳谏如流,鼓励帐下的臣属面折廷诤,直言进谏,不能为了这种小事而发作。

何况,顾至与郭嘉并未把事情曝到明面上,只是委婉地暗指。

不管于情于理,是为了人心还是为了他的颜面,他都不能把这件事挑破 ,将怒火泄出。

积累了一天一夜的怒火堵在胸腔,上不得,下不得。

哪怕顾至与郭嘉刚才的讽谏有理有据,令他辩驳不得,也难以遏制他的心火。

曹操将杯中之水一饮而尽,舌间齁咸的盐豉被冲入喉中,冰凉的水裹着寒气,冻得舌面发麻,也让他被盛怒覆盖的大脑获得短暂的清醒。

荀彧制止顾至与郭嘉的“争吵”,将一杯温热的羊脯汤放到顾至的手中。

“这羊脯随时可烤,随时可食用,你二人莫要再争。”

而后,他转向曹操,温声询问,

“主公,天时寒凉,可要来一杯热汤?”

曹操望着看似打圆场,实则在提醒他“何不暂时搁置此事”的荀彧,又看向沉默不语,闷头吃肉喝汤的枣衹与戏志才,最后将目光转向神色平静,至始自终一语不发的曹昂。

“那便有劳文若,给孤来上一碗。”

他回复着荀彧的询问,没有从曹昂身上移开视线,

“也给曹掾属来一碗。”

时隔多年,曾经被曹操错过的冬日聚宴终于被补上。

然而,桑田碧海,即使还是相同的冬日,相同的人,他也没法像过去那样,随意而惬意地融入其间。

色香味俱全的肉脯,在他口中变得食不知味。

最终,曹操只是草草地吃了几串肉,喝了半碗汤,便在摇曳的篝影中起身。

“孤先回去了。”

典韦默不作声地站起,跟在他的身后。

天上突然下起了稀疏的雪子,轻薄地落在树上,跃入井中。

在曹操踏出院门前一刻,身后传来一声低沉而坚定的呼唤。

“阿父。”

曹操停下脚步。

“——我与你一起回去。”

曹操没有回绝,等着曹昂跟上。

父子俩的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逐渐浓稠的白色飞雪之中。

其余几人熄了火,回了屋,久久未言。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曹操再没提过甄氏的事。他仿佛忘记了这一遭,以“公事繁忙”为理由,推拒了当地豪族的拜帖。

建安十一年春,曹操带着大军回返许县。

这一次凯旋,天子刘协没再走出城门,亲自迎接曹操。

他只在朝堂上大力称赞曹操的功绩,夸他“不徇私,不阿法,勇毅刚正地除去逆臣贼子”,并赋予曹操“赞拜不名,入朝不趋[1]”的权利。

也不知这是真的夸奖,还是在暗讽曹操对老朋友袁绍的心狠。

曹操对此没有任何反应,神色如常,全盘接受。

唯一让曹操改了脸色的,是一辆来自兖州的马车。

自从被吕布派人送回,就一直在兖州休养的老父亲曹嵩,带着小儿子曹疾,来到了许县。

“阿父年事已高,不在兖州休养,长途跋涉来此,是何缘故?”

曹操问得客气,但话语十分直白,几乎可以说是开门见山。

曹嵩柱着鸠杖,一语不发。

旁侧,扶着曹嵩的曹疾沉声开口:

“天子有召,怎能不来?”

曹操神色微顿,扫了曹疾一眼。

天子有召,他怎么不知?

退一步说。

即便天子有召,借病推拒也是常事。

曹嵩年事已高,身子骨不好,如今的天子又是……失权之身,何必应召?

怕不是某些有心人,假借着这件事,想要图谋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