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袁绍病故
要是在往日, 张燕一定会嗤笑不已,当面嘲讽一句“你们这些当谋士的,是否都爱危言耸听”。
然而, 如今的他只是沉默不语,对荀彧的告诫几乎无力辩驳。
随着各州逐渐恢复秩序,各个城池的守卫逐渐加强,黑山军这两年已很难从富户、官署手中抢到粮草。
他们倒是能纵马冲进乡里抢夺,可一来, 普通农户并不会在家中存留多少粮食,二来,除非迫不得已, 张燕实在不愿这么做。
黑山军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农家出身, 如果他们也去劫掠农户, 又与压迫他们的那些人有什么不同?
因为“主业”低迷, 日子不好过,黑山军这两年只能在山上种一些好养活的粮食蔬菜,勉强果腹。
眼见寨子里的猛将一个个饿瘦了不少, 饭量最大的李大目半夜饿得狠了,举起草鞋就往嘴巴里塞。张燕不得已, 只得带着部队出山, 通过伏击曹操一事, 从袁绍那换来了大量粮食,这才解了燃眉之急。
窘迫的回忆涌上心头,张燕不愿泄露分毫, 只可有可无地回复:
“愿闻其详。”
荀彧没能从张燕脸上看出异样的神态,但张燕刚才那短得几乎可以忽略的停顿还是让他确认了心中的猜测,明白张燕此刻的内心远不如他表面那般平静。
“伊尹‘五就汤五就桀’, 何也?正是应时势之变,济民谋利之举。将军守一山之地,是为了替麾下的兵士谋求生路。落草为寇是如此,与袁绍结盟亦是如此。”
荀彧没有点破张燕的窘迫,只是顺着张燕的意,说着规劝之语,像是并未看穿山寨内的实际境况,
“袁绍无用人之能,更未把将军视为真正的盟友。将军当早日弃暗投明,应势而为才是。”
荀彧这两段话看似平平无奇,却道出了张燕最在意的两点。
一是袁绍不可与之相谋,二是曹操会对他不计前嫌,予以重用。
张燕不认为自己先前的决策是错误的。但他算准了局势,唯独没算准袁绍的不靠谱。
袁绍若只是不靠谱,那倒也罢了,他本就没对盟友抱有太大的希望。可荀彧偏偏指出了他最在意的一点,那就是袁绍压根就没把他放在眼里,不曾把他当做真正的盟友。
就算他继续和袁绍联手,只怕日后也很难从袁绍手上获取粮食。袁绍一旦缓过气,势必会与他翻脸。
而曹操……
张燕想着自己带着部将重伤曹操精锐,射伤曹操与夏侯惇的旧事,心中不免忧心忡忡。
荀彧以伊尹为例,既是劝说,也是安抚,暗示曹操会对他既往不咎,让他不用担心。
可即便得了荀彧的暗示,张燕又岂会真的不担心?
“我倒有伊尹之志,只恨人笨力薄,难以为继。”
荀彧对张燕的顾虑心知肚明,并袖一礼:
“将军不妨听我一言……”
……
曹营。
主帐附近,曹昂拦下疾行的侍从。
“何事如此匆忙?”
那侍从正步履匆忙地往外走,急着去寻疾医。冷不丁地被曹昂拦下,他定了定心神,恭敬地回复。
“司空犯了头风病,正要去请医丞。”
曹昂闻言,目中露出少许担忧。
“司空昨日又没睡好?”
侍从只说了句不知,将头埋得更低。
见此,曹昂没有再问,来到主帐前,在守卫通禀过后,掀帘而入。
营帐被酷暑闷出些许热气,带着天麻的清苦气味。
帐内的潮热让曹昂不由皱眉。
他想散掉帐内的热气,又怕风吹入帐内,加重头痛。短暂权衡后,他及时放下帐帘,趋步入内。
“听闻阿父头疾复发,可要回城?”
帐内的光线略有些暗淡,曹操依靠着木榻旁的矮几,头上绑着布带,看起来精神不佳。
“无足轻重的老毛病罢了,何至于回城?”
曹操按着额心,倦怠地问:
“几时了?”
“回阿父,正是申时四刻。”
曹昂为曹操披上一件外袍,在他身侧坐下。
曹操又问:“袁本初那边可有新的消息传来?”
想到不久前收到的情报,曹昂神色微顿,抬头望着曹操,没有在第一时间做出回应。
曹操对长子极其了解,见他如此反应,已是猜到了几分:
“子脩有什么话想说?”
“阿父这几日……可是在为了袁世叔而挂心?”
曹操不由蹙眉:“莫非他真的不大好了?”
这似是而非的态度,让曹昂无法从他的表情与话语中分辨出真正的想法。
曹昂从怀中取出一块折好的缣帛,递给曹操。
曹操展开缣帛,粗略地看完上面所写的文字,将缣帛随手丢在一旁,再次摁揉眉心。
这封传递军情的缣帛上只写了两件事。
一是袁绍手下,包括张郃在内的多个将领背叛,烧毁了粮车,想要投到曹操帐下。
二是……袁绍得了积聚之病,腹中长了痞块,气肥血溢,怕是命不久矣。
想到袁绍的父亲袁逢当年也是腹部长了硬块,没多久就呕血身亡,差不多也是袁绍如今的这个岁数,曹操的心情愈加沉重,久久难言。
他与袁绍这几年因为割据之事相争,彼此之间互不相容,已到你死我亡的境地。
可他们也曾是莫逆之交,共处多年,在乱世中守望相助。
最具威胁的劲敌即将病故,曹操本该为此而高兴。但此刻在他心中盘桓的,并非喜悦,而是怅然而复杂的心绪。
营帐中的沉默久久徘徊。
曹昂见父亲真情实意地露出了几分伤感的神色,片刻后,斟酌着开口:
“这积聚之症,虽然难治,但或许……并非没有治愈的希望。”
曹昂想起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左慈,想到他那高超的医术,心想,或许以左慈的医术,真的有可能治好袁绍的顽疾,
“阿父先前服用的,对克制‘头风病’极为有效的汤剂,正出自左仙长之手。若我们能请来左仙长……”
曹操打断他的话:
“左慈此人性格古怪,行踪飘忽不定,你未必能请到他。何况,你三番两次地相求,怕是会惹了他的厌烦。”
曹昂一怔,转而道:“听闻我们谯县有一位神医,姓华名佗,亦是医术高绝……”
曹操再次打断:
“乡间匹夫,岂能比得过官府征辟的疾医?袁本初乃四世三公之家,又是三州之主,手下医者不知凡几,何须你来操心?”
营帐的帘门严严实实地将刺眼的日光挡在帐外,曹昂却在此刻感到了少许眩目,好似有煌煌之光灼伤了他的眼。
“或许,阿父可以修书一封,让袁世叔注意休息,切勿操劳。肝腑之病,最忌讳劳累,若袁世叔能少费一些心神……”
“此事莫要再提。”
曹操按着额角,现出一副疲惫至极的模样,示意曹昂退下,
“出去吧。”
曹昂迈着沉重的腿走出营帐,夏日的艳阳照入眼中,迫使他抬手,遮挡眼前的亮芒。
他不明白究竟是何处出了问题。
这几日,他的父亲分明在为袁世叔而感伤,几日难以入眠,甚至因此而犯了旧疾。
可当他向父亲提议寻找神医,为袁世叔寻找缓解病情的办法……竟得到了回绝。
一丝寒意涌上背脊,七月的炎炎夏日,却让曹昂浑身发寒。
他时而想起母亲的话,时而想起顾至若有所指的提醒。
“你父亲此人极为矛盾,他待人极热,却又待人极冷……”
“大公子与主公……自是不同。若哪日大公子与主公别无二致,这一布袋的桃脯,我只怕再也吃不下了。”
带着浑噩的脚步,曹昂心事重重地回到落榻的营帐。
他没有吃晚饭,一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在月光顺着缝隙照入的那一刻,他骤然起身,点亮一盏油灯,取出一块白帛,在简陋的木案边书写。
[世叔敬启……]
他将积聚病不宜劳累的禁忌全部写在信上,又把他所知晓的几个神医一一罗列,把姓名、地址详细地写清。
第二日,他悄悄派人送出书信,始终吊在心头的重负终于减轻了些许,却还是沉甸甸的,难以忽略。
过了十几日,曹昂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书信,同样写在缣帛上,只有简短的几句话。
[多谢。望保重,勿让旁人知晓。阅后即焚。]
缣帛的底下还用小一号的字写了一句话。
[宜早些为自己图谋,勿感情用事,勿信任何人。]
曹昂知道这封信是袁绍寄来的,可他不明白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只能按照信上所说,悄悄烧毁缣帛,只将上面的内容默默记在心底。
又过了半个月,前去劝降黑山军的队伍平安折返,张燕亲自带着黑山军的主要首领前来拜见,被曹操封为平北将军。
建安六年七月,曹操联合黑山军与并州军,攻占冀州腹地。
同年八月,袁绍因积劳成疾,腹中痞块聚积,病情加重,不治而亡。
袁绍死后,幽、青二州分别由袁谭、袁熙分别继承。袁尚失了冀州,独木难支,逃往辽东,欲依附于公孙度之子公孙康,却被公孙康所杀。
刚回到曹营的顾至还未把席子捂热,就等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访客。
他看着神色有些不对劲的曹昂,试着询问:
“大公子来找我,是有事相询?”
曹昂在他身侧坐下,接过递上来的一杯水,倒了声谢。
他捧着粗糙的陶杯,没有饮用,也迟迟没有开口。
顾至耐心地等着,没有分毫的不耐。
他晃动着褐黄色的陶杯,看着杯中变化的波纹,好似别有乐趣。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身旁终于传来一声略显沉抑的低语。
“先生认为,我阿父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