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共榻
按照现代的话来说, 顾至这完全就是废话文学,说了等于没说。
毕竟“到底倾慕谁”这个深奥的问题,他实在是答不上来。作为先天单身圣体的他, 穿越了那么多次,还从来不曾对任何人有过倾慕的感觉。
如果非要做个抉择,他大概会默默地在调查问卷上敲下“手机”两字。
只有手机,让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在最后一个念头升起的瞬间, 顾至的脑海深处似乎闪过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道人影太过熟悉,短暂地停留了一瞬,被他下意识地忽略。
荀攸不知顾至脑中所想, 在听到他的回复后, 那双幽静的瞳中略过一丝怒意, 火光烛天。
顾至从木架子上找了一块葛布, 正准备擦拭桌案上的水渍,一回头,荀攸已果决地起身, 一语不发地往外走。
望着他决然离去的背影,顾至持布的手停在半空, 缓缓地眨眼。
……生气了?
在出声挽留与摆烂放任之间, 顾至选择了后者。
他若无其事地拎着葛布, 擦拭桌案。还未将案上的水渍彻底清理干净,两耳忽然捕捉到门外的脚步声。
顾至抬头望去,只见荀攸此时已走到门边, 刚掀开帐门,就与站在门外的人正面相对,险些撞上。
站在外头的正是荀彧。
在顾至的帐中见到荀攸, 他不免讶然。又见荀攸目光沉邃,脸上似带着冷意,荀彧顾不上寒暄,担忧而关切地开口。
“公达,发生了何事?”
荀攸沉默着,一双与他相似的棕瞳深处翻滚着火光,盯着他的眼神……竟有些痛心疾首?
荀彧未来得及辨认其中的深意,就听见一声压得极低的声嗓,从荀攸喉间挤出。
“何至于此?”
“?”
荀彧听清了荀攸的每一个字,却不知这句话从何谈起。
面前的荀攸好似并不需要他的理解。在说完这句令人捉摸不透的话后,荀攸当即离开帐门,从他的左侧绕过。
步伐之迅疾,像是后头烧一把火。
荀彧不解地望着荀攸的背影。等荀攸淡出视野,他在门边站了片刻,隐约有了猜测。荀彧掩去一丝局促,垂着眸,掀帘而入。
见荀彧久久不言,顾至先一步打破沉默:“公达怎么了?”
他已擦完桌子,重新盛了一壶清水。
一缕浅淡的药味萦绕在帐中,来自榻上放着的一瓶药丸。
“并无大碍,只是些许误解。”
荀彧在顾至身边坐下,如往常那般牵过他的手,将指节搭在腕部,细细诊脉,
“晚间的药用过了?”
“用过了。”
因为行军路遥,不方便熬药,荀彧提前让人把药制成药丸,让他随身携带,定时服用。
顾至一动不动地任荀彧诊脉,盯着腕上那只修长漂亮的手,冷不丁地想起前几日的异样。
指腹在手心中留下的触感仿佛残留了一些,而现在,这带着薄茧的温暖指节又落在手腕的位置……带起另一种不寻常的刺痒。
荀彧感受着指腹下的凉意,眉间微不可见地一蹙。
他压下想要将那凉意捂热的念头,缓缓收手:“公达方才是来找阿漻的?”
“算是吧。”
顾至不确定地道,他直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荀攸来找他的缘由。
“公达问我‘你到底心悦何人’……”
话未说完,些许温中带凉的液体溅到了手腕。
顾至低头看去,刚被擦拭干净的桌案又撒上了一层清水,一只陶杯倒在桌案上,杯中盛了半数的清水汩汩涌出,无声蔓延。
“抱歉。”荀彧立时放下水壶,取过葛布擦拭桌案,忙碌的样子让顾至想起了刚才的自己。
可见,荀攸的这个问题确实匪夷所思,令人摸不到头脑,连文若这般冷静从容的人都被惊得拿不稳陶壶。
“文若勿忧,我方才也洒了小半壶水,将将擦干。”
顾至看着多灾多难的桌案,不知为何,竟有些欢喜,
“你我皆洒了半壶水,倒也算‘神会心契’?”
捉着葛布的手骤然一顿,荀彧始终垂着眸,从顾至的角度,只能看到垂落的睫毛,如微风吹拂柳枝般轻轻晃动。
“阿漻……如何回答?”
荀攸那一句“何至于此”仍在耳边回响,他的心中已有了答案,指尖稍稍收紧了几分,在葛布上留下数道嵌痕。
“也算是……据实相告?”
顾至确定又不那么确定地回答。
某种程度上说,废话文学,当然是最真诚、最真实,可信度最高的答案。只可惜他的神来一笔没能成功地活跃气氛,反而惹恼了荀攸。
“也不知公达为何生气。”
虽然荀攸不太喜欢与人接触,但他绝不是什么难相处的人。
似今日这般莫名其妙地过来问了一个颇为隐私的问题,又莫名其妙地生气,实在不像是他的风格。
顾至稍有几分惆怅地感叹,过了好一会儿,后知后觉地发现旁侧格外安静,安静得有些不同寻常。
带着十足的疑惑,他将目光投向荀彧的所在,仍然只能看到那双半垂的眼,与不曾变动的坐姿。
“文若?”
“阿漻心悦……何人?”
隐隐滞塞的话语流入耳中,顾至不由怔愣,错愕地看向荀彧。
为什么文若也要询问这个问题?
难道……
他倏然想起郭嘉挤眉弄眼的揶揄,与曾经几世见过的风情月意。
一直坦然从容的神色,忽然多了几分不自然。
“我……哪有什么心悦之人,不过是与公达说……‘我心悦可心悦之人’,他便恼了……”
顾至低着眼,数着木案上的条纹,没有再往旁侧看。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有些慌张,这种感觉像极了每一次重大的考试,也像极了他第一次穿越时的无措。
在极度的安静与慌促中,所有的一切都清晰可闻,连呼吸的频率,呼吸的轻重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听到了自己急促了几分的呼吸,也听到了荀彧略有几分迟滞的呼吸。
难言的安静逐渐蔓延,没过肩颈,没过鼻翼,空气随之稀薄。
不知过了多久,顾至终于听到了声响。那是带着决意的低语,从他的耳畔响起。
“其实,我……”
訇然之声从帐外响起。
伴随着一声“抓住他”,凌乱的动静从四面八方传来,原先那仿佛与世隔绝,安静得让人察觉不到时间流动的空间顷刻瓦解,碎成一片。
顾至按住腰间的佩剑,还未起身,便被一只炙热的手制止。
灼灼的温度包裹着左手,在炎炎的夏日,几乎要将他的掌心点燃。
“静观其变。”
荀彧沉声叮嘱,见顾至没再作行动,他迟疑地松手,从榻上取过药瓶,放入鞶囊。
不久后,外头的动静湮灭,几道不满的谩骂声从帐外传来,格外清晰。
“这挨千刀的刺客,可算被抓着了。”
“可有人员受伤?”
“并无。此二人竟想行刺主公,被典将军早早发现,当场敲扁了一人。这第二个刺客离得较远,险些让他借着夜色遛了,幸好被营中巡逻的卫兵拦下。”
几人的话语中带着深切的庆幸,随之而来的便是几声发自真心的感叹。
“典将军,真乃神人也。”
“可不是,他可是能单手拎起八十斤大戟,一戟在石头上戳个大洞。”
谈话声渐渐远去,夜色静谧如初。
荀彧走到帐边,掀开帘门,只见曹营的士兵井然有序地在营帐各地守卫着,已然平息了风波。
顾至紧跟在他的身后,握着剑柄,警觉地扫视了一圈,同样没发现任何异常。
刚刚的动乱,只是一个短暂而微不足道的插曲。
“阿漻早些休息,今夜若是……”荀彧正要叮嘱顾至,让他当心,话语未尽,便听顾至忽然开口。
“文若今夜可否留下?”
“……”
“或者,我到文若的帐中?”
顾至实则并未想太多的事。
今晚刚出了刺客,虽然一个被当场解决,另一个被士兵抓获,可难保不会出现新的意外。
让荀彧一个人住在营帐,哪怕就在他的隔壁,他也不放心,只怕自己赶赴不及。
他本意只想保证荀彧的安全。但当这句话落下,荀彧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顾至脑中不由多转了两圈,当即变得磕磕绊绊。
“刺、刺客在暗,难保不会有第三人。若文若在我身侧,总归安心一些……”
他不知所云地说着,面上莫名升起热度。
仍欲解释,沁出些许薄汗的手已被另一只炽热的手包裹,那只手同样带着少许汗渍,是被夏夜烘烤出的粘稠。
“我明白,早些休息。”
顾至全然不知自己如何被带到榻旁,如何躺下,如何盖上衾被。
他始终在意着掌心灼烧般的触感,想着刺客出现前,荀彧的未尽之言。
其实……其实什么?
军中的木榻乃临时搭建,为了轻便易携,比宽榻要窄一些,难以容纳两人的身型。
顾至与荀彧只能侧躺着,一人面向外侧,一人面向内侧。他们的后背挨得极近,若有若无的相贴,隐约的触感更让顾至难以平静,难以入眠。
他不敢挪动身子,更不敢发出声响,唯有搭在身侧的手僵硬地缩着,将上方的衾被捏出一道山陵。
源源不断的热意从身后传来,即使并未与身后之人触碰,他亦感受到一股热度,从后背蜿蜒到全身,几乎要冲上头顶。
伴随着呼吸的弧度,若有若无的贴合感更甚。顾至闭着眼,在心中默背一百遍《三字经》,却始终无法转移心神。
他终究忍受不住,悄悄地将上身往前方挪了挪,又挪了挪。
重心偏离木榻,失重感随之而来。
在他向下跌落,与地面接触的前一刻,一只手揽住他的腰,制止了下落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