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争吵

戏志才正看着他, 两人的视线短暂交接,各自不着痕迹地避开。

错开的目光偏向一旁,顾至又与荀彧对了一眼。

细作说完前因后果, 便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好似死了一般。

曹操关注着众人的神色,没有捕到任何异样。

戏志才掩袖轻咳,向着曹操告罪:

“此人胡乱攀扯,动机不明, 在下便求着大公子,设了一间暗室,稍作审讯。原以为只是私人仇怨, 却不想, 竟牵涉众多, 不得已, 只得将此人押来,向主公请罪。”

曹操沉吟不语。

他转向顾至:“顾郎,你可有什么要补充的?”

这种时候, 顾至除了认同戏志才的话,已别无选择。

“戏处士已将前因后果说清, 至于旁的, 在下并不了解。”

曹操又转向陈宫:“公台呢?”

陈宫深深拜下:“臣有不查之罪……”

带着不明的神色, 曹操示意仆从将陈宫扶起:“公台不过受人蒙蔽,何错之有?”

顾至猜不透曹操的心思,但他可以肯定, 曹操的疑虑还没有打消。

细作、戏志才、他、陈宫,再加一个曹昂,五个人的证词没有任何出入, 半真半假的证词串起了所有碎片。

曹操找不到可疑的点,但他仍然会抱有怀疑——

戏志才先他一步审讯细作,这个行为太过显眼,哪怕有着合理的原因,也足够让曹操的猜忌百转千回。

顾至只觉得腹中好似有一团闷气堵着,心烦意躁,却不能在曹操面前展露分毫。

戏志才究竟想做什么?

他本可以不将细作交给曹操,如此一来,这个细作就只是他的“仇敌”,曹操始终被蒙在鼓中,也不会因此猜忌。

又或者,他不审问,直接将人交给曹昂,让细作说出实话,那么做虽然会暴露“顾彦”的真实身份,惹来一些麻烦,却也不算无路可退。

可偏偏,戏志才两个都不选。

他将细作交给了曹操,偏偏又留下审讯的痕迹,还用不知名的手段逼迫细作改了口供。

几番运作下,顾至与陈宫被清清白白地摘出。

只有戏志才,两次加深了自己在曹操心中的可疑值。

“陶谦、笮融,其心可诛。”

在亘久的沉默中,曹操没有质疑,只是沉着嗓,如此说道。

戏志才仿佛并未察觉到堂中的窒闷,磊磊光明地出言:

“主公可还记得,你我初见时,我曾为主公献了一片尺牍?”

曹操神色骤变。

“观陶谦之举,那片尺牍上的内容,只真不假。”

听了戏志才的话,曹操的面色变得尤为糟糕。

这件事他自然记得。

第一次见面时,戏志才送上了投诚之礼。

那是一片窄窄的尺牍,上面却写了陶谦在琅琊国设下的阴谋。

陶谦竟眼馋着曹家的家产,想置他的父亲曹嵩于死地。

彼时,曹操忍着隐怒,悄悄派人去琅琊国,劝他的父亲撤离徐州。

几个月过去,他还未收到琅琊那边的来信,再想到陶谦几次针对自己的阴谋,曹操心中不免戾气横生。

他强压着怒意,对戏志才的猜疑却是少了一些。

曹操走到细作面前,拎起他的后领:

“陶谦可还有别的事吩咐你,他可提过琅琊的曹氏族人?”

细作在他手中打着颤,连声重复:“不知,不知……”

“你既然冒充‘顾彦’的字迹,那便是见过顾彦本人了?真正的顾彦在何处,你可知晓?”

顾至呼吸微顿,控制着每一寸肌肉,不往戏志才的方向投上一眼。

若是此时,细作改了口,让曹操察觉到谎言……

他盯着神色惊惧的细作,看着他颤抖的唇,磕磕绊绊地吐字:

“不……不知。”

曹操将细作丢在地上,示意亲信上前:

“将此人关回暗室。”

悬着的心缓缓归位,顾至随着其他人离开堂屋,已然猜到戏志才这么做的目的。

他在以身设局,借刀杀人。

宁可游走在危险暴露的边缘,也要让曹操与陶谦结下死仇。

院中站着曹家的侍从,顾至抑制着思绪,独自走在角落。

等离开主院,来到四下无人之地,荀彧忽然上前,拦住戏志才的去路。

“我与志才许久未见,可否到志才屋中叙叙旧?”

顾至循声抬头,望着不远处的二人。

荀彧态度坚决,往日温和的神色被肃重取代,直立的背影似乎多了一分冷意。

戏志才的侧脸平静而漠然,他若有所觉地偏头,看向顾至的所在。

顾至收回目光,从另一处的垂门离开。

戏志才盯着空荡荡的垂门,没有挪动脚步:

“文若想说什么?”

无声的拒绝,让荀彧久久未言。

他蹙着眉,将声音压在咫尺之间,几不可闻。

“志才方才隐瞒了什么?”

“又想做些什么?”

两个问题被风吹散,换来含讥带嘲的一笑。

“文若莫非不信我?”

荀彧抿唇不语。

戏志才退后一步,微弱的阳光落下,在二人中间划出一条界线。

“你我都是曹操帐下的谋臣,莫非——我还能害了主公不成?”

荀彧注视着戏志才那平静至极,却在眼中抑遏着墨色的双眸,一股陌生之感油然而生。

仅仅数年未见,昔日好友便已形同陌路。

“你自然不会害主公,”荀彧缓缓道,“你会让主公成为兖州牧,一路东进,夺取徐州。”

“若无此心,文若又何必投效于曹公。”

戏志才逼近一步,敛去所有笑意,目光如刃,

“主公与陶谦有旧怨,终有一战之日。那细作本就是陶谦的人,包藏祸心,我借势拆穿陶谦的毒计,为主公解忧,有何过错?”

“你明知我并非此意。”

对着几近咄咄的友人,荀彧分毫未让,凛然而立,

“为臣者,当奉公克己,不徇私情。纵然陶谦与你结下了深仇,也不该——”

——受个人情感左右,欺瞒主公。

未出口的话语停在唇角,在陈宫家见到的箭矢如流光般涌入思绪。

荀彧蓦然抬眸,神色一凝:

“是因为顾郎?”

那两支箭矢,并非偶然,而是早有图谋,真真切切地冲着顾郎而来?

“若仅仅只是算计,绝不会让你急不择路,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

荀彧心念急转,犹如明镜,将所有疑窦剥茧抽丝,徐徐展开。

以志才的脾性,如此直接而粗略的设局并非他的作风。

能让他当场察觉到痕迹,不管志才面上有多么冷静自制,他的心中必然已经怒极。

“莫非顾郎那奇异的脉象,是因为——”

“荀文若。”

戏志才面上的镇静之态如数瓦解,冰冷的眸中燃起无法遏制的怒火,

“适可而止。”

“……”

荀彧蓦然怔忪,纷乱的心绪渐渐平复,

“抱歉。”

他竟也……不知何时失了态,过了界。

窒息的沉默横亘,蔓延。

枯黄的落叶悠悠飘落,将灰沉的视野一分为二。

荀彧若有所觉地抬头,看向上方。

两丈高的栎树上,蹲着一个本该离开的人。

荀彧:“……”

顾至正听着二人的争吵,从中吸取有用的信息,冷不防地,因为荀彧一个突然的抬头,被当场抓了包。

偷听被抓,还是如此尴尬的局面。顾至却一点也不觉得窘迫,反而懒懒地抬手,无声地打了个招呼,似乎在说——

贯彻入微,不愧是你。

见荀彧忽然抬头,始终望着上方,戏志才跟着往上方看去。

“……”

戏志才眸光一滞,后颈僵如木石,尽是寒霜与烈火的面容险些裂开。

见两人双双沉默,仿佛石雕一般望着自己,顾至抓着旁侧的树枝,往下一跳。

“阿漻!”

“小心!”

紧张的双重奏从下方传来,顾至从约四米高的树杈跳到三米高的枝丫上,只有成人手臂粗的树枝上下摇晃,让旁观者的心也随之晃动。

顾至却像一只敏捷的山豹,快而准地在树枝间借力,三两下便落了地。

担忧随之消散,难言的沉默再次蔓延。

荀彧率先询问:“顾郎为何在此?”

“为了偷听。”

分明是理亏的话,却被顾至说得光明正大、振振有词。

戏志才的目光始终投落在长满青苔的石板上,并不掺合他们二人的谈话。

直到视线中出现一片青色的布囊,与一只指甲齐整、指腹圆润的手。

“阿兄不若先吃几块果脯,消消气?”

戏志才垂着眸,眼睫缓缓一颤。

“陶谦、笮融屡次算计你我,自当加倍回报。若阿兄急于复仇,我今日便提着剑,将陶谦、笮融的头颅斩下。”

说着,顾至转身就走,像是要立刻启程。

“不可!”

戏志才一把攒住他的手腕,对上那双通透澄清的眼,默然咬牙。

哪怕明知道顾至是故意这么说,以此激他,他也不得不制止。

若不制止,以顾至的脾性,哪怕是激将之语,他也一定会说到做到。

“不要去。”戏志才再次强调,看向不远处的荀彧,“先与我回房。”

顾至知道户外谈话并不比户内安全,他能趴在树上偷听,其他人就能趴在墙后偷听,因此并没有拒绝这个提议:

“文若一起?”

戏志才神色几变,目光在顾至与荀彧之间来回:

“自然。”

他几次重语伤人,是该向好友道一声歉。

只是,阿漻与文若……

带着杂乱的心绪,戏志才引着二人来到住所。

三人在屋内坐下,戏志才独自坐在东侧,顾至与荀彧二人坐在西侧。

看起来,像是对面两人在对着他会审。

此等情状,戏志才无暇顾及,他的心中只徘徊着一个疑问。

顾至与荀彧,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变得如此熟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