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行军
这个问题并没有让他纠结太久。是与否对他而言都没有太大的意义。
他寻找原主的家人只是为了履行责任, 减少因果,可不是为了所谓的亲情。
如果戏志才不是顾彦,真正的顾彦另有其人, 那他就跋山涉水,用尽一切办法找到真正的顾彦。可如果戏志才就是顾彦,昨晚的一切只是一场精湛的表演……
顾至看向无名指下方,那条早已断裂的亲情线。
——那就尊重他的选择,愿他求仁得仁。
用完朝食, 顾至拿着那卷从曹操营帐顺来的《穆天子传》,逐字逐句阅读。
两千多字的文言文,丝滑地流入大脑, 又丝滑地流出。
“……”
某某时间, 穆王做了什么, 某某时间, 穆王又做了什么。
无外乎征战、宴会、巡猎、祭祀。
分明刚起了床,顾至却已经困了,一边展开竹简, 一边打着哈欠。
显然他做错了选择,这不是一本适合打发时间的书。
想起昨晚荀彧的“邀请”, 顾至将竹简卷好, 放到一旁, 简单地拾掇外袍,打算到荀君子那蹭点书看。
刚走出营帐,就瞧见树下靠着一个人。那人套着青色道袍, 深沉的颜色看起来格外眼熟。
……自然是眼熟的,这件衣服的主人昨天还对着他横眉冷目,左一句“我们与郎君素不相识”, 右一句“不需要旁人的指教”。
顾至别开目光,假装自己没看见,迈步往另一个方向走。
“哎——”树下那人却在这时候抬起了头,一眼瞧见了扬长而去的顾至。
他忍不住喊了一声,见顾至越走越快,他赶紧追了过去,在对方旁侧打转:
“顾小郎君,真是抱歉,昨日只是一场误会……”
“‘原来你就是顾大郎的阿弟,我们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不是亲朋不聚头’。”
顾至面无表情地接口,硬生生地抢了葛玄的台词。
被抢了话头,忘了自己想说什么的葛玄:……
半晌,他迟疑地问:“何谓‘大水冲了龙王庙’?”
顾至没有帮他解惑,停下脚步,看向跟着他一起停下的葛玄:
“你有何事?”
葛玄好似没有发觉顾至的冷淡,袍袖并起,郑重作揖:
“昨日误会了郎君,对郎君口出恶言,特来向郎君赔罪。”
“不必。”顾至甚至不愿多说一个字,三两步绕过葛玄。
“顾小郎君——”
顾至短暂性失了聪。
葛玄追也不是,走也不是,踌躇了许久,最终还是跑上前。
“是我言语有失,冲撞了小郎君,这是我的赔礼。”
顾至脚步一转,往另一边走。
眼见顾至丝毫没有搭理他的打算,葛玄眸光闪烁,三两步向前,去探顾至的脉搏。
从旁观者的角度,倒是像极了因为急切而想将人拉住的模样。
在指尖碰触到对方手腕的前一刻,顾至向左侧迈了半步,恰巧避开了葛玄的手。
一道白练似的光芒闪过,等葛玄回神,一柄短匕抵在他的喉口,刀风吹断了一缕鬓发。
“在曹营,我虽然不能随便杀你,”顾至抬起匕首,在葛玄鬓角比划了一番,“但却可以将你剃成地中海——剃成半秃。”
葛玄:。
“前面秃成一个瓢的道士,我还没有见过,你要不要见一见?”
葛玄……葛玄不敢吱声,手脚僵成冰雕,一动不动。
顾至收回匕首,刀锋入鞘,一转身,就瞧见棠树下的荀彧。
威胁人的画面被看了个正着,顾至没有任何的窘困,径直来到荀彧的面前。
“想起荀君昨日的借书之言,在下心心念念,厚颜来讨。”
荀彧没有对顾至方才的行为表示质疑,更没有询问他与葛玄的恩怨。
他像是选择性地忽略了刚才那一幕,只莞尔而笑:
“顾郎何须与我客气。我正准备将书卷送到顾郎的屋中,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顾郎若有闲暇,不若到我那挑一挑?”
不远处,被人遗忘的葛玄站在原地,看着顾至十分“好说话”地随着荀彧离开,不由目瞪口呆。
事实上,荀彧与顾至的谈话全然没有葛玄所想的那般平和。
“彧方才之所言,乃是诳语。”
荀彧坦坦荡荡地说出实情,又磊磊落落地表达歉意,
“今日之遇,并非巧合,而是有意。”
“与那二人有关?”
一句无端的询问,驱散了荀彧眸中的迟疑。
“正是。我与志才相识多年,见他病魔缠身,实在心内如焚烧。若顾郎与志才有旧交……”
顾至大约能猜到荀彧想说什么,可他不认为自己能解开戏志才的心结。
“抱歉,在下爱莫能助。这一份‘赁金’,在下着实交不起。”
他正要转身折返,却见荀彧郑重一揖,深深拜下:
“彧唐突,失了礼数。方才之语,还望顾郎当耳边风。”
顾至止住脚步,来不及制止,只余错愕。
荀彧行完一礼,直起身,神色凝肃:
“昨日之语……皆真心实意,并非以此为挟。”
盯着那双汇聚着暖棕的光泽,让人气浪翻涌、难以平静的眼瞳,顾至别开了视线。
最终,他抱着几卷竹简离开,却早已没了翻开的心思。
……
初平元年,十月。
曹操接到袁绍的回信,拔营除寨,带着军队一路向北,前往荡水之南。
考虑到戏志才与郭嘉的身体情况,曹操决定提前出发,一路慢行。
马车有限,减去运送辎重的车架,余下只有三辆。
曹家、夏侯家的女眷与幼童坐了其中的两辆,剩下的一辆套了马,分给了体弱的成人。
这是郭嘉第一次见到戏志才与葛玄。
他没有任何生分,和往常一样自来熟,打开了随身携带的包裹,取出一布袋的梅干,托在手心。
“这是曹大公子准备的梅干,二位来一颗,尝尝味?”
戏志才微不可查地往边上挪了分寸,低声婉拒。
正分拣中药的葛玄抽空抬头,看到是自己喜欢吃的果干,当即道谢,伸手拿了两粒。
一握一抛,两粒果干被同时丢到葛玄的口中,无比精准。
他下意识地用力咀嚼,只嚼了一下,一股强烈的直冲天灵盖的酸味蔓延了整个腮帮,让他的面颊痛苦地痉挛了数下。
两泡迷离的水光在葛玄眼中浮现,他连忙捂住眼,压住腮帮,为了不失礼,强行将两块梅干咽了下去。
“孝先!”
满含担忧的呼唤在耳边响起,葛玄连连朝着戏志才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缓和了许久,葛玄终于放下洇湿的袖袍,盯着仍然笑呵呵,好似一无所觉的郭嘉,皮笑肉不笑地咬牙。
“郭处士,你怎么不吃。如此‘美味’的食物,合该多多享用才是。”
郭嘉毫无愧色地点头,无视葛玄的抗拒,硬要将那袋梅干往葛玄怀里塞。
“葛仙长既然如此喜欢,那就全部送给你了。”
葛玄:?
虚假的友好假象被彻底扯破,葛玄冷笑连连:
“郭处士是真的听不懂,还是面皮比宫墙还厚?这梅子极其酸涩,连我家门前的恶犬都不会多食一口,你哄我吃下,是何居心?”
郭嘉扬了扬眉,对着前方那个在马队边缘徘徊,信马游缰的身影喊:
“顾郎,葛兄嫌弃你送的梅子,还说你连恶犬都不如。”
听到顾郎二字,葛玄的背脊当即僵住。
察觉到旁边投来的注视,想起自己刚刚“狗都不会多吃一口”的恶言,葛玄心中发虚,小声地与戏志才解释:
“我刚才都是胡说……是不是因为我们惹怒了明远,他故意派这个小子来整我们?”
隔着无数兵马,戏志才远远望着那道熟悉的背影,在他回头的前一刻移开目光:
“阿漻不会这么做。”
顾至当然不至于这么无聊。那包梅干因为过于难吃,一直被压在包袱底下,昨日才被郭嘉要去。
依照郭嘉的说法,“酸的正好,越酸越好,行车旅途艰难,就要靠酸的梅干压着,才不至于昏昏欲吐”。
顾至不知道郭嘉那边出了什么幺蛾子,也没理会的空暇,只望车架的方向随意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郭嘉的这一声呼喊没有引来顾至,倒是引来了曹昂。
曹昂对亲信嘱咐了两句,打马来到郭嘉这一辆车架的右侧。
“郭士子,发生了何事?”
他一眼看到了被郭嘉随意托在手中的布袋,认出了这袋梅干。
“这……似乎是我送给顾郎的零嘴。”
郭嘉端正坐姿,面不红心不跳地道:“正是。顾郎觉得这梅干甚是美味,便分了我们一些,让我们都尝一尝这‘梅中之王’的滋味。方才葛仙君已经尝过了,说这梅诸‘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葛玄:……
无耻,无耻之尤,怎么有人能如此胡言乱语。
什么“天上地下,绝无仅有”,这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酸——谁都比不过的难吃吧?
所谓的“梅中之王”,本是郭嘉带着客套与玩笑的胡说八道,岂知,在听了这番话后,曹昂面露喜意,像是找到了知己。
“妙极,妙极。既然诸位都喜欢梅诸,那便多用上一些,切莫客气。行囊中还有许多梅诸,等会儿我让门人给顾郎、诸位一人送上两袋。”
“……”郭嘉微妙地沉默了一下,
“君子不夺人所好,如此美味,还请大公子为自己留着……”
“军师这么说,可就与我生分了。”
曹昂稍稍肃容,让亲信立即去行囊中翻找果脯,给几位送上,
“只是几袋梅诸,何须如此客气。”
搬起石头砸脚的郭嘉:……
后方的阿猊望着这离奇的一幕,撇了撇嘴。
乱世粮食紧缺,零嘴更是罕见。
在温县被放养的这些天,他们几个兄弟姐妹把前些年攒的果干都吃完了。唯独曹昂最喜欢的梅诸,除了曹昂本人以外,没有一个人敢碰。
能让馋嘴的小孩都能忍住馋意,一口不动的梅诸,可见有多难吃。
阿猊在心中给前面几个“受赠者”各上了一炷香。
顾至正在驾着马神游,突然有一位守卫打马靠近,交给他两袋果干。
打开一看,只瞥了一眼,顾至就握紧了手中的缰绳。
“……”
这东西不是已经甩给了郭嘉吗?怎么郭嘉收他一包,还要还他两包?
顾至回过头,正要用眼神传达谴责,不期然地对上戏志才的目光。
这一回,戏志才并没有转开眼,而是略抬起手,向顾至展示手中的两个布袋。
那也是两袋梅诸。
再看郭嘉与葛玄,正一人苦着一边的脸,侧对着,捏着相差无几的两个布袋。
——人手两袋,见者有份。
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顿时就散了,变得神清气爽。
见顾至终于舒展眉眼,戏志才迫使自己转开目光,对着一筹莫展的葛玄说道:
“阿漻不喜酸食。”
葛玄正思索着该怎么抛掉这两包东西,还能不伤主人家的感情,就听到耳边低若蚊蚋的嘱托。
“孝先找个由头,去将那两袋梅诸取来。”
“?”葛玄转过头,左眼写着震惊,右眼写着“你说的是人话吗”的震怒。
“明远不爱吃,我就爱吃了?”
听到葛玄话音中隐藏的震怒、委屈与控诉,戏志才心知好友这是会错了意,以袖拂额,
“孝先想岔了,我并非此意……此梅有大用。”
梅诸,用梅干与盐块腌制而成。
士兵若是吃不到盐,便会身体虚弱,无力对战。
如今军中盐粮充足,却也要未雨绸缪,以备不时之需。
葛玄回过味,徐徐点头:“待到入夜,我再找明远谈一谈。”
前些日子“半秃”的威胁还历历在目,葛玄扯了扯道巾,盖住额发,
“我可惹不起他,下回要做什么,你自己去。”
戏志才垂眸盯着青白的手掌,默然不语。
难捱的沉默令人心慌,葛玄清了清嗓:
“虽然没有探到他的脉象,但看他的神情举止,心疾应是好了大半……至少,入营的这么多天,他都没有发作过。”
葛玄用最低的音量说着,忽然觉得颈边痒痒的,好似有一颗头塞了过来。
葛玄:“…………”
郭嘉正虚飘地靠着葛玄的肩,鬼魅般地吐气。
“葛仙长,你功德无量,不如就收下这两袋梅诸吧。”
葛玄忍无可忍,从袋中拈出一颗梅干,眼疾手快地塞到郭嘉口中。
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郭嘉蓦地睁大眼。
“前方何人?”
领头开路的那一支骑兵蹴然停下,领着队的夏侯惇警惕地按住腰间的刀柄,扬声询问。
长河对岸,一群负坚执锐,带着辎重的士兵同样警惕不安,盯着曹操这方的一举一动。
这群士兵当中,一个高壮魁梧,手提铁戟的猛汉打马上前,隔着河岸大喊:
“我乃陈留太守张邈——张孟卓帐下的士卒典韦,敢问对岸,可是奋武将军——曹将军的部曲?”
见曹操微微颔首,夏侯惇再次喊道:
“正是。敢问壮士可有印、信?”
“这是玉琥,请过目。”
典韦没有立即交出书信,而是先让小兵递交了信物。
曹操那边的人验明了真伪,便也拿出了信物,给典韦这边比对。
典韦找到了信物上的红纹,与司马所说的特征一致,便算核查完毕。
他当即提着铁戟下马,向对面行礼。
行礼前,典韦将那柄又厚又长的铁戟丢到一旁,只听咣的一声,地上的石块被砸得七零八落,整个戟尖扎入地面,只在外头留了半条铁杆。
曹操这方哑然失声,所有人盯着这根被硬生生扎入地下的铁戟,听着典韦的自述。
“我乃典韦,陈留己吾人……愿随曹将军左右,任凭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