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耐罪
顾至找了一块等人高的山岩靠着, 在一边看好戏。
假如此刻有一碟瓜子、腰果,那就能看得更开心了。
郭嘉却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逃避现实,更没有悄悄跑路或者装傻充愣。
在短暂的僵硬后, 郭嘉转过身,满面惊喜,如同看见阔别重逢的亲人一般,对着不远处的裨将笑道:
“原来是你,找了你许久, 可算是找着了。”
正要发作的裨将:?
他的怒火蓄力到一半,还在持续飙升,就被这过分绚烂的笑闪花了眼, 硬生生地卡住。
难道认错了人?这人并不是偷马的小兵, 而是自己以前认识的?
种种怀疑在内心叩问, 让裨将的愠怒少了最根本的底气。
郭嘉三两步走到裨将跟前, 哥俩好地揽住他的肩。
如此自来熟的模样,将裨将强行硬控了数秒,他竟是没有避开。
脑中搜罗的人脉已经从二舅爷家的三表哥的儿子, 列举到自己失散多年、同父异母的好兄弟。
裨将还在头脑风暴,突然眼前多了一只灰扑扑的钱袋。
“我已将战马归还给了子孝将军。因事急从权, 贸然借用了将军的马, 是我的过错。这是补上的赁马费用与赔礼, 还请将军收下。”
裨将脑袋里转了好几个弯,终于将混乱的思绪理了个明白。
这个跟他摆出哥俩好模样,活像是跟他同穿一个裤裆的家伙——就是那个半路卷走他战马的小贼。
他竟然没有半点胆虚的模样!?
“不问自取, 是为盗也。”
裨将心中余怒未消,见郭嘉年龄不大,认错态度尚可, 便想着好好跟他科普一下汉律军法,以免对方日后又因为“事急从权”,走上歪路。
“按照军律,盗窃者即便是赔偿了钱财,也要笞二十……”
训责的话语在看清钱袋内部的瞬间哑然失声。
钱袋里除了小半贯铜钱,还有半块金饼。
这半块金饼,约值四五千铜。
这些钱,别说是赁金,放在太平盛世,买下一匹良马都已足够。
裨将只觉得那半块金饼晃得人眼花。
自秦以来,金为上币,平头百姓见不着也摸不着。
哪怕金银玉器在乱世甚至没有一石粗粮值钱,这也是大手笔了。
正在裨将发怔失神之际,他的眼角余光轻晃摇曳,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他呆板地抬头,视线的正中,一个面貌年轻的将军正抱着兜鍪,朝他们这边走来。
那将军身形伟岸、眉清目明,瞳孔是少有的乌黑色,身上携着寒冷的夜露与滚滚的血腥之气。
裨将连忙抱拳低头。
“将军。”
顾至闻声抬眸,看到了逐渐走近的曹仁。
曹仁是曹操的从弟,年龄却与曹昂相仿,只比曹昂大了五岁,将将踏入二十三岁的虚龄。
听闻曹仁年少之时便已精通骑射,却因为“不修行检”,被同乡之人诟病。成年之后,汉王朝动乱不堪,兵连祸结,他从此严法奉令、独当一面,随着曹操南征北战。
顾至对曹仁的认识仅限于此,在姓曹的大家庭中,能给他留下记忆的也就这么几个。
“将军所为何事?”顾至率先开口。
他所在的位置背靠山石,与裨将、郭嘉以及其他人都隔了一长段距离。从曹仁的目光与行进路线来看,这人就是来找他的,旁边可没有别人。
“城中一箭之恩,仁还未向先生谢过。”曹仁肃着脸,拳掌相抵,郑重答谢。
有一点意外,又不那么意外。
顾至想起城中的一幕。
那时,曹仁为了援护无辜幼童,险些被西凉兵砍伤,是顾至及时射了一箭,解了他的危局。
只是……
“将军无需言谢。”
在无关紧要的事上,顾至从来喜欢实话实说,
“那一箭,并非为了将军。”
他当时并不知道底下的小将是何人,只是瞧见西凉兵对年幼的孩童下手,就出手拦了一拦。
救下曹仁,真的只是顺便。
何况,以曹仁的身手,那一刀切中手臂也只是皮外伤,谈不上大忙。
曹仁也猜到顾至出手的缘由,但他郑重的神态没有丝毫的改变:
“不管先生因何出手,都为在下解了围,在下无才无德,却也并非不明事理之人。”
当时情况危急,曹仁来不及言谢就加入了战局,但他一直将这件事记在心底。
顾至从马背上“滑落”的时候,他正带着一队精兵在林外游弋,清扫行军留下的痕迹。
回来后,他又忙着安排士兵,处理诸多事项。直到忙完了所有重要的事,他才得空来找顾至,郑重言谢。
“时势殊异,无法筹备重礼,若先生不嫌弃,还请收下此物。”
曹仁解下腰间一柄环首短匕,递向前。
顾至不想继续纠缠这个事,接过短匕,转而问道。
“将军救下的那个孩子,可还安好?”
“那孩子姓马,叫马季,应是按齿序取的小名。”
曹仁道出幼童的来历,
“他原是三辅人,跟随家人迁来温县。前两日,温县人丁流亡,他家人在那时不见了踪迹。不知是出了意外,还是独自上路,把他一个人丢下,自生自灭。”
身逢乱世,朝不保夕。帝王被鸩酒毒死,顶尖世家被灭族,高官被烹杀……权势者尚且存亡未卜,更遑论位于底端的平民?
他们失去栖身之所,既无力抵抗兵燹,也无法抵御天灾,只能百般艰难地求生,饥肠辘辘,甚至不得不“易子相食”。
如同《七哀诗》所写的那般,在这扭曲的人世,弃子竟成了一种相对而言的仁慈。简直荒诞。
曹仁心中沉重,不愿继续深思。
他说了一些客套话,正要转身离开。倏然,曹仁发现从淮水带来的裨将正站在他的身侧,呆愣愣地看着自己。
视线下移,他瞧见裨将的左手折成了锄头的形状,正僵硬而滑稽地攒着一只灰扑扑的钱袋。
他不知道裨将为何会站在这儿,更不知道对方为何要摆着这么一副奇怪的姿势与表情。
“蔡将军,发生了何事?”
裨将猛然回神,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与他“哥俩好”的郭嘉突然松开他的肩,大步跨到曹仁面前。
“……是你。”曹仁对眼前这个年轻的“士兵”略有印象。在他巡逻回归的时候,这个年轻的“士兵”忽然牵了一匹马过来,说是他营内的马,让他代为转交。
曹仁通过马的样貌特征与褡裢上挂着的弓矢,认出这是帐下裨将——蔡阳的军备。因为手头事多,曹仁没有多问,只匆匆谢过,便把马儿交给了部下。
蔡阳跟着夏侯渊在另一处巡逻,比他回来得还晚。
曹仁猜测,应当有人把这件事告诉了蔡阳。蔡阳现在站在这儿……应该是和他一样,过来感谢的?
马是重要军备,格外珍贵。如今失而复得,蔡阳特意寻来,向这个“捡”到马的“士兵”道谢,倒也合乎情理。
曹仁通情达理地想着,目中带着淡淡的恍然与理解。
得亏裨将蔡阳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不然多半会一口老血喷出,溅三尺高。
曹仁和缓地问:“你与蔡裨将相识?”
郭嘉有问必答:“目前算是认识了。”
目前?
曹仁正觉疑惑,就见郭嘉嬉笑间多了一分认真:
“敢问将军,若在贵军军中行窃,盗取马匹,按照军律,该如何处罚?”
这个问题听着有几分怪异,曹仁不由多打量了对方一眼:
“若在前汉,盗马者当处以极刑。若未遂、未造成严重后果,当髡发刺面,流徙苦役。”
“若有难言之隐,且事后主动归还财物,解囊赔偿呢?”
曹仁陡然意识到什么,沉静的视线微晃,偏向顾至的所在。
这个年轻人似乎与顾至关系匪浅……
“若能改邪归正,将功抵罪,以钱赎刑,则笞二十,以儆效尤。”
曹仁咽下诸多军律,只说了这么一句。
连“处以极刑”都能笑呵呵地听着的郭嘉,在听到“笞二十”几个字时,神色缓慢而深刻地裂开。
“笞二十?”
郭嘉皱着脸,脑中闪过木板、竹板的狰狞样貌。
他素来不喜疼痛,对他而言,笞刑与极刑几乎没有区别。
裨将蔡阳回过味,差点将手上的钱袋子抛了出去。
他连忙抓紧布绳,趋步走到曹仁跟前。
“将军,这是赎刑的钱。”
蔡阳心中敞亮。战马既然回来了,就不算大事,曹仁将军字里行间也有大事化小的意思,他得把这个台阶续上。
虽然他没有见过顾至的本领,可既然曹操、曹仁对他颇为看重,他也不能把顾至身边的人得罪了。
两边都在息事宁人。顾至瞧出名堂,没有开口澄清“郭嘉与他不过刚刚认识”这件事,放任事态自由发展。
本来事情到这就已经可以揭过,但是谁都没有想到——就连作壁上观的顾至也怔了一下——在曹仁伸手去借钱袋之前,郭嘉突然眼明手快地取回钱袋,把那一小串铜板丢给蔡阳,剩下的揣回衣袖。
“还是‘髡发刺面,终身苦役’吧。”郭嘉仿佛做出了一个艰难的抉择,颇有引颈受戮的意味。
曹仁&蔡阳:?
蔡阳抱着铜板串,忍着一言难尽的心情,委婉暗示:“即便是笞刑,也有轻重之分……”
虽然擅自夺马,须得严惩,但郭嘉在事后主动归还,积极认错,既赔了钱,又在营中有“后门”……且并未酿成严重的后果,难道执刑人真的会没眼色地把他往死里打吗?
在无原则性过错的前提下,一切都可灵活变通。
蔡阳说得既委婉又浅显,就差直接告诉郭嘉,一会儿的笞刑就是走走过场,最多留点淤青,破点皮,绝对不会把他打得皮开肉绽。
郭嘉却似听不懂一般,拔出荀彧送给他防身的那把短刀,将颈边一缕长发斫成两段。
蔡阳神色大惊,没想到对方竟然来真的。
“髡发已毕。”
郭嘉收起匕首,转向曹仁,
“听闻顾郎也是孟德将军关押的囚徒,子孝将军可把我一起关入牢中,也好有个伴。”
始终面不改色的曹仁终于目露惊讶,再次看向顾至。
他只知顾至曾带兵帮助曹操解围,却不知……顾至竟是曹操关押的囚徒。
顾至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如同一个局外之人。可看他安稳不动,毫无惊疑之意的眼瞳,曹仁心中有了计较。
郭嘉方才所言,怕是真的。
曹仁内心庞杂的思绪,顾至一无所知。
对于郭嘉将他拉下水的行为,顾至没有任何想法,只是可有可无地为自己争取单间的权利。
“浑说什么,曹将军家中屋舍众多,难道还能让我们两个挤在一间?”
郭嘉摇头:“纵然曹将军家底丰厚,但出门在外,多有不便之处,还是能省则省。”
蔡阳听得恍恍惚惚,神色茫然,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主动要求成为囚徒?这两人为什么能如此旁若无人地商量是要住单间还是双间?
片刻失神后,曹仁很快缓了过来。
他正要说些什么,忽然有一个士兵小跑着来传讯。
“先生,主公找你一叙。”
顾至抬起眼,发现小兵盯着的是自己。
“……”
将新获得的水囊、匕首都放入马背的褡裢里,又将马匹交给旁人看管,顾至跟着士兵往树林深处走。
他来到曹操休憩的地方,那儿已经扎好了营帐。
曹操带着部曲仓促逃亡,自然不会准备营帐之类的物什,这些都是曹昂提前准备好,安放在附近的。
徐质那边也在扎营,先前还派人过来询问——他们把分到手的扎营材料细细数了,足够分出一个小单间,等营帐扎好了,顾至要不要过去休息。
顾至没有拒绝,只等着曹操这边的事结束,早点去睡一觉。
士兵把顾至送到目的地,与两边的守卫说明缘由。
顾至还没有进营,就听到里面传来隐约的人声。
那是荀彧的声音,很好认。
“……彧有一好友,刚过及冠之年,但智略过人,乃奇佐之士。”
守卫恭敬地掀开帘子,顾至道了句有劳,抬步踏入营帐。
曹操整个心思都在荀彧口中的“人才”上,察觉到有人进入,只匆匆地瞥了一眼:
“是为何人?可愿在我这儿屈就?”
荀彧朝顾至微笑颔首,复又看向曹操,肃然敛容:
“这位友人姓郭,名嘉,正巧在新兵的队中。只是他杜门不出、藏锋于内,行事略有几分放逸,主公若要招揽,怕是要费一些心思。”
曹操大喜:“那便快快将郭处士请来——”
旁听已久的顾至忽然笑了一下,笑得很明显。
他找了个地方坐着,什么话都没说。
曹操本能地觉得顾至似乎知道什么内情,但以往的经验让他不愿开口询问,唯恐又一次自讨没趣。
他只当自己没听到,派人去请郭嘉。
很快,曹操就知道顾至为什么要笑了。
只听侍从回禀道:“郭处士不肯来。他说他刚刚成为将军的囚徒,正是要‘安分羁押’‘妥当表现’的时候,岂能随意出来溜达?”
如果不是肯定自己现在没有犯头风病,曹操一定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病入膏肓,出现了幻听。
侍从传递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可组合到一起,就像是《河图》《洛书》,玄妙得难以理解。
他转向顾至,很想问一句:是你教的?
荀彧亦是一怔。
郭嘉行事不羁,却也不会在这种事上胡闹。
此次重逢的所有细节在他脑中汇聚,最终停留在一匹不甚起眼,但颇为膘壮的战马上。
“奉孝的那匹马……”
对上荀彧投来的目光,顾至望着那双跃动着烛火,更显清透的眼眸,不期然地想起那袋黄岑水。
带着少许甜味,少许涩味,回味悠长而奇异。
“郭士子的那匹马,来自蔡裨将。”
他解释得并不清楚,但荀彧与曹操都听懂了。
荀彧道:“此事亦有我之故,不知奉孝会受何种惩罚?”
曹操立即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来人,将我的那匹马牵给蔡裨将,再与子孝说道说道……”
回信的士兵面露为难:“主公,并非子孝将军拿着不放,非要关押郭处士,而是郭处士主动提出……要在囚牢中赎罪,与顾先生一同服役。”
顾至又一次感受到来自曹操的瞩目。
那目光似乎在说:真的不是你教的?
顾至:……
还真不是。
顾至假装没有看到曹操的暗指,感慨了一句:
“郭奉孝实乃性情中人。”
曹操忽然觉得有些牙疼。
荀彧知道曹操的纠结,当即敛袍起身:“主公莫忧,我去探询一番。”
“有劳文若。”曹操慨然还礼,越发觉得“拥有一个有能力还善解人意的谋臣”是一件多么令人神清气朗的事。
只可惜,百金之士不常有,省心的贤才更是千载难遇。
待到荀彧离开,曹操不得不重新转向不省心的“贤才”。
“忙碌了一晚,先生可要进食?”
“……”顾至虽然不知道在曹操等人心中,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设,但他明白,越是激烈的战斗,对他这具躯体的负荷便越重,越需要能量填补。
秉着对“能量守恒定律”的尊重,他没有拒绝曹操递过来的糗饵。
糗饵作为秦汉军队最为常见的干粮,是用炒麦做的,类似于干硬掉的米糊,那滋味真的算不上好。
顾至咬了一口,险些被崩掉牙。幸而这具身体牙口不错,才没有出现一口下去,牙上多了个豁口的惨剧。
顾至正有一茬没一茬地想着,忽然听到曹操冷不丁地开口。
“昨日,府上收到一封尺素……落款是颍川顾彦。”
顾至停下咀嚼的动作,蓦然抬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