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杀去奉天殿

裴越握着那封退婚书踏入值房, 黯然坐于案后,今日种种骤变犹在眼前翻涌,教他一时难以回神, 回想方才之景象,猜到她该是蓄谋已久, 先是借七公主之名潜入诏狱踩点, 继而故意引得高旭前来他面前擒拿她,一为保全裴家,二为入狱救人。

不声不响, 将所有人算计在内。

诏狱岂是寻常之地,至今无人能活着从那里走出。

她在里头多待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裴越强自定神, 立即写了一封请罪折, 起身来到廊庑。

都察院官员大多尚未离去, 皆面带忧色望向他,裴越见大家担心,失笑安抚, “我无碍,只是李襄一案不能再拖, 诸位各就各位, 明日提审李襄。”

“是。”

众人应声领命, 三三两两散去, 最后廊庑下剩下谢礼,巢遇和柳如明三人。

裴越将那封请罪折交给谢礼,“谢大人,你即刻去奉天殿,一来催提审李襄的批红, 二来,替我将这封请罪折呈交圣上。”

前朝出了这么大一桩事,奉天殿不可能毫无所知。

他必得第一时间与皇帝呈情,如此方是为臣之道。

谢礼对这里头的干系一清二楚,立即接过,提着蔽膝快步踱出门槛。

目送他出穿堂,裴越视线移至巢遇和柳如明二人身上,“两位跟我进来。”

别看明怡信誓旦旦能全身而退,裴越却不太放心,他便得替她铺出一条退路,确保她来日不被奉天殿问罪。

行至案前,他将两份紧要文书递给二人,“你们俩即刻去办一桩事。”

再说回高旭这边,将人押进诏狱后,立即折回奉天殿复命。

虽说锦衣卫素有闻风办案之权,然此番牵涉朝中重臣,事先未与皇帝禀报,有先斩后奏之嫌,他也必须立刻去奉天殿呈情。

可惜怪了。

刘珍公公亲自守在御书房外,将一干人等全拦在外头。

“陛下有旨,今夜与七殿下对弈,谁也不见。”

高旭闻言一怔,暗道不妙,立即折回衙门,写了一封请罪折,再度递进去。

是夜戌时初刻,两封请罪折子齐齐摆在皇帝跟前。

彼时,皇帝正带着朱成毓坐于西殿梢间,此处轩敞开阔,陈设却极为简素,正北矗立着一张漆金雕龙宝座,宝座下空空荡荡,连一张御案也无,唯南面格扇窗下摆着一座雕龙纹宝鼎,宝鼎香烟袅袅,盘桓不绝。

皇帝和七皇子便坐于宝座前的台阶处,在皇帝手肘处,搁着一张紫檀四方小案,一壶清茶,两只杯盏置于其上,再无他物。

而那两份折子,就被皇帝搁在脚前。

“小七,你可知父皇为何不召见他们?”

朱成毓自从听说表姐被抓进诏狱,脸色便有些维持不住镇定,此刻强压下心中焦灼,抬眸回道,“儿臣不知。”

皇帝是什么城府,见儿子眼眶发红,将他心思一眼看透,却不点破,而是抚着他后脑勺,指着两封折子道,

“身为帝王,不能叫所有臣子猜到我的心思,父皇故意留中不表,便是让他们战战兢兢,惶恐不安,自以为能料算圣心却发现圣心更在山云之外,叫他们摸不着头脑,如此下一回,他们方不敢贸然行事,规规矩矩,老老实实,这就是驭下,明白吗?”

朱成毓似懂非懂地点头,“儿子明白了。”

“万事要沉得住气,”他抬手抚了抚儿子眼角强抑的泪,逼近少许,神色肃穆深沉,语气也放得极缓,“有朝一日,你会发觉,坐在这奉天殿,便是高处不胜寒,什么亲朋故旧,均抵不过‘君臣’二字,不能容忍她触犯你之威严,你表姐今日犯了何罪,你明白吗?”

少年摇头,“父皇,儿子不是皇帝,儿子做不到将亲朋故旧抛开,表姐也是人,兔子被逼急了还咬人呢,何况她,父皇,我怕高旭对她动手。”

皇帝默了默,神情依旧淡漠,“案情未明了之前,高旭断不敢妄动,若他当真胆大妄为,这般不服管束的臣子,朕留之何用?杀了便是。”

可惜,杀了高旭也换不来表姐。

朱成毓难过道,“父皇,为君之道,当真非得如此冷血无情?”

皇帝凝视少年清亮的眼眸,叹道,“毓儿,爹爹十八岁时已上阵杀敌,你如今也该长大了。”

朱成毓固执地望向他,“即便有朝一日,儿子真能被父皇委以重任,也想做一个有血有肉的皇帝,上奉父母尽心尽孝,下抚黎民仁善厚德,不负亲恩,不亏老友。”

皇帝听了这话,微有些愣神,却还是笑道,“如此这般,你会很累。”

“儿子不怕累。”朱成毓鼓了鼓自己胳膊,好似要叫皇帝窥见他一身力气,“欲戴王冠必承其重,累不是很理所当然么?”

皇帝张了张嘴,看着铁骨铮铮的少年,一时不知说他什么好。

同一时刻,坤宁宫。

七公主收到消息,急忙来寻皇后商议对策。

皇后听完始末,手中的茶盏失声而坠,慌忙抓住七公主的手腕,喃喃问道,“你说裴越之妻李明怡,便是李蔺仪?”

“是啊。”七公主眼底交织着对明怡的担忧和亲人失而复得的喜悦,“娘,表姐还活着,她好好地回了京城,可惜被狗贼高旭抓进了诏狱,娘,女儿去过诏狱,舅舅被折磨得不成人样,表姐一个姑娘家在里头如何受得了那等折磨,娘,咱快些去奉天殿求见父皇,请父皇网开一面,不要伤了表姐才好。”

自与明怡分开,七公主便忐忑不安,回到自己的寝殿后,不断使人去打听消息,后听说明怡挟持裴越,被高旭抓进诏狱,吓出一身冷汗,晚膳都没顾上吃,匆忙来寻母后拿主意。

皇后好似被闪电击中,好不容易养好了些的气色,均在这一刹那消退,神色涣散有如失魂,绞尽脑汁搜寻记忆里明怡的模样,难以置信她是蔺仪,更难以置信她们早就见过了……她那么平平静静走到她面前来,唤了一声“皇后万福”,心在这一瞬间裂开一口巨大的深渊,无边无际的空茫恐慌忐忑如潮水般淹没了她,皇后脸色白得好似一张薄纸,一戳便要破,整个人脆弱极了,也惧怕到了极致。

“搀我去奉天殿……”她抖抖搜搜,从喉咙颤出几字,

七公主哪还有迟疑,立即招呼几名女官,一道护送皇后往奉天殿来,行至后殿台阶下,抬眸望见一五短身材的大监手肘兜着一根拂尘,遥遥立在上方廊庑下,观神态举止,好似猜到她们会来,已候了许久。

七公主搀着皇后上殿,先上前与刘珍问候了一声,“阿翁,我母后要求见父皇。”

刘珍先对着七公主欠身一礼,随后朝缓步上来的皇后长揖,“回娘娘,陛下有旨,今夜谁也不见。”

皇后神情一晃,极力握住女官手腕,稳住身形,哑声道,“烦请掌印再行通禀,就说我有很重要的事,欲与陛下说。”

刘珍还是那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带着劝慰朝皇后缓缓摇头,

“娘娘,奴婢知道您担心李姑娘安危,不过奴婢劝您一句,眼下说情反而适得其反,人虽是被关进诏狱,可李襄案子审明白前,高旭不敢对李姑娘下手,陛下也不会准许他动手,您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安心回去歇着吧。”

怎么可能安心?

皇后苦笑一声,阖着目深吸几口气,尽量让自己平复心情,温柔而坚定地与刘珍道,

“本宫今夜哪儿也不去,候在奉天殿,等陛下旨意。”

刘珍见她坚持,也不好再劝,干脆将母女二人领入奉天殿后殿一张茶歇室,过去皇帝乏了,也爱躲在此处歇个晌,屋子里一应俱全,便是要躺下歇个觉也是成的,只是皇后和七公主显然无这个心情,母女二人相拥坐在那张宽敞的炕床上,七公主一手握住皇后冰冷的手腕,一手圈过她后背,依偎在她怀里,哽咽道,“娘,我好怕表姐出事……”

皇后端端正正坐着,一声不吭,那张脸一点血色也无,一双眼更是望着面前的虚空,好似不知身处何处,久久没有说话。

母女俩就这般熬到后半夜,只啜了几口水,旁的夜宵均被撤下去,身子已极度困倦,却怎么也睡不着。

明怡却睡得正香。

师徒二人被绑进了一间最大的审讯室,这间审讯室状似巨大的地窟,四周墙壁光秃发黑,空旷而阴森,十八般审讯刑具应有尽有,但凡进入这间审讯室,几无活路。

师徒俩浑不当回事,双臂被架住后,两眼一阖,就这么睡了。

高旭自皇帝那头毫无动静后,着实有些坐立不安,回到值房坐着,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心腹千户安置好明怡二人后,出地牢来到值房给他复命,

“指挥使,这两名女贼身上并无银环。”

高旭坐在东墙下的圈椅,双手搭在扶手,半摊着昂扬的身躯,“无银环并不意味着她们不是凶手。”

千户躬身问道,“那咱们何时审她们?”

高旭支臂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叹道,“等交班,姚鹤的人离开,再进去审问。”

今夜姚鹤当值,得明日辰时方交班。

交了班,他才好行动。

不过高旭很审慎,担心方才之举惹了皇帝不快,不敢亲自上阵,于是吩咐千户,“你去审,有消息通报我,我这边明晨还得去一趟奉天殿。”

高旭老谋深算,一来让千户去审,真出了事也可以推到千户身上,二来,他冥冥中觉得抓捕明怡二人过于顺利了些,保不准主仆二人揣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既如此,他更不能进去,且等着她造反,他好在外头布下天罗地网,来个瓮中捉鳖。

这一瞬,他突然盼着明怡能闹出点动静来,如此他方有名正言顺的理由,轰杀他们三人。

高旭将这名心腹使出去,立即又唤了另外一位更亲近的心腹进屋,低声交待道,

“准备弩炮。”

“明白。”

辰时初刻,朝阳万丈,整个官署区好似被铺了一层锦毯,各部官员身着品阶朝服,有条不紊进入文昭殿议事,好似昨日那场纷争并未发生。同一时刻,守了一夜的锦衣卫,也终于顺利交班,姚鹤等人打着哈欠迈出地牢,看着绚烂的朝阳,略觉刺眼,定了一会儿神,也相继回府歇着去了。

高旭三名心腹就在这时,步入审讯室。

甫一进去,瞧见那两名女贼竟然睡得还香,双双吃了一惊。

唯恐被姚鹤的心腹听了底细去,千户打了个手势,吩咐二人去门口候着,独自迈进审讯室,来到西墙下,挑了一根带刺的长鞭,闲闲朝着主仆二人望来,

“爷还从未见着有人能在审讯室睡着觉,两位不愧是将门之后,有胆,不过即便虎胆进了我锦衣卫诏狱,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来,两位姑娘,打谁开始呢?”

说完,只见对面被架住的二人双双睁开眼,眸眼昏懵,更似带着几分被吵醒的不快。

杀千刀的,还真当这是自个家里,也太不把威震四海的诏狱当回事了。

千户给气笑了,扬起一鞭顺手便往青禾方向抽去,只见青禾袖下滑出一根银丝,反手将之插进锁具,咔嚓一声,铜锁应声而开,眼看长鞭挥过来,她探手往前一抓,拽住长鞭,将人往跟前一带,抬脚往他腰腹猛地踹去。

她这一脚用了十成十的力,那千户顷刻被她踢得往后趴撞在地,一口脓血喷出,当场昏死过去。

青禾连个眼神都没给他,立即帮着明怡解开锁钥,师徒二人优哉游哉来到墙角一口水缸处,洗了一把脸,饮了几口茶,这才各挑了几样刀具,清清爽爽出门。

将将拉开门环,守在门口的两位侍卫齐齐偏过眸来,只当是千户,孰知一眼对上了两名女贼的脸,脸色瞬间僵住,眼珠子几欲惊脱而出,可惜迟了,不等二人反应,两只长臂同时拽过来,一左一右扼住二人的脖子,勠力一扭,几乎连个声响也无,二人脖子一歪,无声无息死去。

明怡昨日来过一回,知晓李襄所在,沿着甬道信步往前走,青禾断后。

昏暗的地牢里,壁灯犹亮,刚交班的锦衣卫精神正好,正与同伴小声交谈,大抵聊起的也是昨夜小酒喝得香与不香,西市烟花巷口的姑娘貌不貌美,冷不丁有刀戈刺响,循声望去,只见甬道尽头大步走来二人。

为首的那女子左手腕处绑着一把长刀,双臂倾垂,刀锋好似随意在地上拖着,发出尖脆的锐响,那神态和步伐沉稳的好似这压根不是锦衣卫诏狱,而是她府上的后花园,闲庭信步,一往无前。

二人双双被明怡的气势给唬住,明明那张脸半点神情也无,甚至连杀气也察觉不到,可眉目里那无悲无喜的神色,没由来地叫人胆寒。

而后面一人,左手握鞭,右手执刀,一身杀气腾腾,看着她仿佛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而是某个手握生杀的阎罗。

恐惧从脚底窜至肺腑,他们断喝一声,

“有人劫狱!”

刹那,寂静的诏狱狼烟四起,前后左右的锦衣卫反应极快,动若脱兔般立即朝二人包抄而来。

只见一条长鞭如毒蛇一般嗖的一声窜过众人脑门,啪啪几声将前后左右数人击退,给明怡开路,而明怡呢,步伐未做任何停留,眼神盯在李襄牢狱门口,目不斜视,手起刀落,将迎面撞上来的四人击杀。

动作干脆利落到几乎连眼神都不必眨。

这大致是青禾杀得最痛快的一次,无需顾虑,倾尽全身功夫不做任何保留,一招能毙命,绝不用第二招,迎面一名缇骑举刀冲来,青禾一刀格挡过去,刀势猛恶压住刀锋在他头颅处盘旋,刀锋贴近他脖颈,勠力往后一收,那名缇骑应声而垮,收刀时,反手向后一砍,精准地撞在另一名试图偷袭的缇骑脖颈处,刀锋进去半寸,血色霎时迸出,那人顿时捂着喉咙委顿下去。

每一刀,每一式,行云流水,毫无拖泥带水。

不过眨眼功夫,李襄牢狱外的锦衣卫被清除干净。

屋内的黑龙卫察觉到不妙,一人护在李襄跟前,一人紧锁门环,提刀立在门后,准备随时攻击,本以为这道门多少能堵住对方片刻,可惜也不知对方是什么来路,很快一脚踢过来,破门而入。

黑龙卫立即提刀刺过去,青禾长鞭一扬,矫健地与他缠斗在一处。

这名黑龙卫功夫不俗,不甚好对付,青禾费了些功夫,方制住对方。

而明怡这边,则拖着剑面无表情来到李襄跟前,剩下那名黑龙卫拽住李襄胳膊,做出防备姿势,明怡看了榻上之人一眼,视线移至那名黑龙卫,语气淡然,“一边去,给你留个全尸。”

黑龙卫没动,面具下黑眸如墨,紧盯明怡,在犹豫是拼过去,还是拿李襄威胁她,而杀场如战场,一旦犹豫便给了对方可乘之机,明怡身经百战,极擅长捕捉机会,就在他迟疑的瞬间,疾掠过去,提刀刺向他右肋,那黑龙卫立即侧身躲开她攻势,正打算将李襄拎到跟前用以迫退明怡,却见明怡下一刀正中李襄面门而来,黑龙卫岂能真让李襄送死,不得不回防,孰知这是明怡声东击西之策,左手刺去的同时,右手便掌为抓,极其凶狠地拽住他脖颈,将人往后一拉,继而一脚踹去他腹部,彻底将人踹开。

青禾立即将二人斩杀,转身对付门口涌上来的锦衣卫。

而明怡呢,则来到榻前。

定定看了他一眼,抬手去搀他,却见榻上之人惶恐地望着她,身子往后瑟缩,嘴唇颤动发出呜呜声,似不愿走。

明怡冷笑一声,不给他卖关子,从袖下掏出一物,给他瞧,

“认出这是什么了吗?”

这是一方带着些许翠色的观音玉牌,玉牌很薄,光色却十分油润,可见主人已贴身戴了许多年,床上之人瞧见此物,瞳仁霍然睁开,惊得张大嘴,继而开始抽搐,从嘴角开始,蔓延到两颊,最后波及整个面部,望着明怡只剩恐惧了。

“唔唔唔……”他拼命摇头,发出一种被扼住脖颈似的闷响。

明怡将玉牌收好,捏住他下颌,逼近他,“我告诉你,你儿子如今被关在胭脂巷一处地窖,你乖乖地随我去奉天殿,将当年诬陷我爹爹的真相公布于众,我保他一命,否则你这三年吃过什么苦,我全部加诸于你儿子身上,再要了他的命。”

那“李襄”闻言,枯瘦的身躯抖如筛糠,绝望地闭上了眼。

那日明怡摸到他胳膊处的第三条伤疤时,便觉出不对劲,这条伤疤像个疙瘩,并不出自她父亲身上,相反出自另一人之身,由此她便知假扮她父亲的是何人。

难怪治了月余尚不能开口,非不能开口,而是不敢开口。

眼下却容不得他不说。

明怡不给他迟疑的机会,迅速拎起人,架着他往外走。

“青禾,开道!”

青禾一刀一鞭,左右开弓,势如破竹往前杀出一条血路。

明怡右手架着人,左手拖着刀跟在后面,很快二人从甬道杀至牢狱正中宽阔地带。

这下,围攻的锦衣卫越来越多,石门前的甬道几乎被堵塞。

青禾依然不退半步。

肃州军出征的口号是:一步不能退。

无论是疆土,亦或战线,一步不能退。

无数刀光织成一张网朝她扑来。

她悍然无畏地往前一个腾跃,拎起一条长鞭杀入这片刀光,随着她手腕猛抖,带刺的银鞭灵活地击中诸人面门,曾经这条令他们所有人引以为傲的刑具,今日成为闻风丧胆的所在,一大串血花被带出来,有人被刺伤了眼,有人被割破鼻骨,还有人嘴唇被划出一条深深的血沟。

曾经他们施加于人的酷刑,今日以更惨烈的方式还于己身。

血雾炸开,裹挟着刺鼻的煤油气包裹住鼻尖,一具又一具尸身倒下,而青禾一身青衫倾身其中,恍若置身莲花门某处茂密的竹林,日头苍苍茫茫浇下,身后竹海成涛,快一些,再快一些,带刺的锁链横出竖刺,需在最短时辰内将这片竹林给夷成齑粉,这是无数个日日夜夜,双枪莲花传人必修绝技。

十几年过去,她已使得炉火纯青。

只见她速度快到几乎成虚影,人影与长鞭融为一体,跟带刺的旋风似的,在人群中炸开一团又一团血花。

没有人见过这般霸烈的打法,均被青禾一身强悍的气场给逼退。

余下侍卫战战兢兢扶着长刀,不敢上前。

为首的锦衣卫见状,打算复制昨日擒住二人的战法,调来诏狱内唯一的一批弓箭手对付青禾,余下高手齐齐扑向明怡,只待捉住明怡和李襄,那青禾必定乖乖俯首。

一声令下,锦衣卫立即调整战术。

正在后方闲庭信步跟着的明怡,眼看高手全往她扑来,哟了一声。

她不过演演而已,怎么还当了真。

这批人当中便有昨日围攻她的高手,十数尖刀齐齐朝她坎来,昨夜她尚且招架不住,遑论今日携着一累赘,可一刀砍下去,发觉情形与昨日迥然不同,只见那深衣女子,提刀纵横,时而掌心一松,被绑在手腕处的长刀恍若灵蛇探出,刺向最近一人的面门,时而如狂蟒摆尾,携着悍横的刀势砍人下盘,一刀正中其中一人左腿。

两招逼退最近的攻势,紧接着她握住刀柄,横刀或格,或挡,或点,或刺,整道身影疾步往前逼近,延绵不绝的银色光芒好似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打的人毫无招架之力。

速度越来越快,快到将最后二人逼到墙角,刀锋一撄,割下二人头颅。

再看她,一双深潭般的眸子平静无澜,连气息也不曾乱几分。

场面寂静如死。

锦衣卫的防守被彻底打破,信心更是一蹶不起。

就这么短短一瞬,青禾迅速解决掉那匹弓箭手,急掠过来,几个来回,或杀,或砍,这座臭名昭著的诏狱已成修罗场。

无一生还。

行至石门处,明怡循着记忆打开机关,青禾则伏在一旁,等着石门打开,长鞭窜进去,就是一顿乱杀,待解决人手,方叫明怡步入,如此反复,至巳时初,二人抵达最后一道石门。

随着石门缓缓打开。

槐树下的院落,一地尸身。

浓烈的血腥气裹挟着夏日晨间的芳香一道刺入鼻尖,明怡扫视一周,带着人往官署区方向去。

她不可能不留后手,自然是安排了那批江湖朋友给她掠阵,以防着高旭在石门外结阵,轰杀她。

锦衣卫的衙署坐落在官署区西面,前面半片衙门面朝官署区,执皇帝仪仗,掌庭仗缉拿诸务,后半片衙门便是所谓的北镇抚司,衙门面朝西面巷口而开。

明怡没走西面,而是带着青禾往东面官署区而来。

那般江湖朋友信守承诺,将高旭等人杀去东面半片,便悄然而退。

可惜锦衣卫诸位千户只当还有埋伏,齐齐退至衙门外,布好弓箭弩炮,只等人出来,便一举轰杀。

是以,待明怡携着“李襄”,与青禾跨出锦衣卫大门时,便见锦衣卫上下成倒八字阵在门前布开,左右各有弓箭手五十人,弩炮手二人,共结百人阵,阵眼则是一身飞鱼袍的高旭,在高旭左右,立着两名身穿红曳撒的同知,三人扶着刀虎视眈眈盯着明怡。

明怡一看这架势便知高旭没想着给她活路,她笑着问道,“哟,高指挥使,这是打算杀人灭口?”

高旭看着气定神闲的师徒二人,脸色发寒。

面前这个李蔺仪似乎看穿他的计划,早早着人伏击锦衣卫院头两侧,将他十名弩炮手杀得只剩四人,打乱了他的部署,逼着他将人布防至官署区内道,官署区这边与北镇抚司内院,不可同日而语,此地等闲动不得刀戈,更动不得炮火,眼下他也是没法子,只能硬着头皮上。

遂长啸一声,“李蔺仪,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劫狱?我看你们李家人天生反骨,不是叛国便是造反,来人,拿下她。”

“慢着!”同知姚鹤抬手阻断,他今个本已回府歇着,阖眼不到半个时辰,听说锦衣卫出了事,立即折回来,结果就瞧见一伙乱民涌入北镇抚司,将高旭布置在诏狱门口的伏兵给杀了个落花流水。

好端端的,高旭为何布兵,这很叫人起疑,他于是问高旭,“指挥使,陛下可没下旨杀他们,你确定要将人击杀在此处?”

高旭指着一身血污的明怡怒道,“你还没瞧清怎么回事吗?这个李蔺仪故意入狱,目的便是要将李襄救出,她这是造反!”

“姚大人,高旭在撒谎!”明怡将人交给青禾,缓步下台阶,高声截住高旭的话,

“方才在狱中,高旭心腹意在杀我和我父侯而后快,是两名黑龙卫解开绳索,助我三人逃出,如今我要前往奉天殿,替我父侯讨个公道,姚大人,你切莫被眼前这狼子野心之人拖累,否则来日陛下问罪,你也难逃干系。”

适才明怡为何要将人杀光,目的在于出来好说话。

高旭勾结怀王,反迹昭彰,而诏狱这边,无一生还,无人见过她们师徒真本事,说是黑龙卫助阵逃狱,怕是皇帝都要信几成,届时,是非黑白,还不全靠她一张嘴?

姚鹤听了这话,果然面露狐疑。

高旭没料到明怡这般巧舌如簧,气得不轻,不再给她开口的机会,断喝道,“拿住她!”

“我看谁敢动她!”

这时,身后蓦地传来一道沉喝。

诸人循声望去,只见前方长街处,一袭绯袍的裴越带着都察院一干官员大步行来。

明怡微地怔住。

今日的朝阳原没那么绚烂,被几缕青云覆着,褪去那层耀眼的锋芒,不时起了风,层层青云卷过去,衬得日芒越发绵绵无力。

恰有这样一束日芒,挣脱那片最薄的青云,洒落一斛春晖照在他俊挺的眉梢,将他映得遍身璀光。

明怡视线不经意与他在半空交汇。

明明仅仅是一日未见,却生出恍若隔世的错觉。

只见他眸中血丝密布,容色仍带几分苍白,显见一夜未眠,步履迅捷却不失稳重,身形挺拔如松,风骨清正,一如初见。

裴越只匆匆扫了她一眼,视线未作停留,便径自迈步上前,将她护在身后,直面高旭,

“李襄,李蔺仪和青禾,均是李襄叛国一案的人犯和人证,你私自射杀,意欲何为?”

高旭却不回这茬,而是意味深长打量裴越,语带讥诮,“裴大人素来不涉党争,今日为何强出头?莫非是对这位欺瞒于你的‘妻子’旧情难忘,竟要不分黑白,助纣为虐?”

裴越闻言不怒反笑,敏锐抓住对方话中漏洞,反唇相讥,

“依高大人之言,李襄一案竟涉党争?那么高大人近日奔波劳碌,莫非是受人指使,意图杀人灭口?”

高旭噎住,果然论嘴皮子功夫,谁也比不过都察院的人。

他索性不再周旋,冷声道,“裴大人,本官不管你是旧情难忘,还是党附七皇子,总归,今日这李蔺仪叛逃,本指挥使必须拿下她。”

不待裴越反应,那些都察院的官员,竟是齐齐绕至裴越身后,一个个均拦在明怡二人跟前,对着高旭厉声斥道,“高大人擅动要案人证,问过我们都察院了吗?你有本事将我等一并轰杀了。”

“有种连我们一块杀了!”都察院众御史同气连枝。

高旭气得变脸,“你们……”

他视线扫向裴越,眼底冷气煞人,“裴越,你这是要逼宫造反?”

“我看造反的人,分明是你!”

正当此时,只见巢遇手持文书疾步而来,身后紧随一队禁军,顷刻间便将高旭团团围住。

高旭脸色倏变,对着巢遇斥道,“你做什么?”

巢遇看都没看他一眼,而是将手中一封驾帖奉给裴越,裴越将之抖开,展示给姚鹤等人瞧,语气寒冽,

“据都察院查证,高旭暗中收受巨额贿赂,涉嫌勾结怀王,此乃高旭老宅管家口供,人证物证俱全,我院依律将其逮捕,来人,拿下他!”

锦衣卫诸位千户,均大吃一惊,一直效忠的上峰骤然成为人犯,众人一时回不过神,且高旭积威日久,诸人对他心存敬畏,心中既惊且疑,竟无人立即动手。

裴越见姚鹤等人迟疑不动,斥喝一声,“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拿人!”

姚鹤率先反应过来,立即调转矛头指向高旭,可惜高旭动作更快,按住身侧一位侍卫的肩,猛地拔步往锦衣卫内墙窜去,意图逃脱。

明怡早有准备,预判了他窜逃的方向,步伐错动,手中长刀刺出,这一式甚是霸道,刀锋极快地从他脖颈处窜过,刹那划破他的喉咙,血水如注,喷向半空,高旭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哀鸣,短促地噢了一声,高大的身子如秋叶般从半空扑下。

周遭一片死寂。

众人视线慢腾腾交汇在明怡身上,均慑于她干脆利落的身手。

明怡一言未发,面无表情扫过周遭之人,那眼神好似在问:还有人拦她的路吗?

没有。

所有人主动让开。

明怡将视线锁住禁军之首,扬声问道,“今日,哪一位中郎将当值?”

羽林卫中郎将秦晋赫然出列,执矛道,“今日在下当值。”

明怡认出他来,负手立在人前,唇齿含恨一字一句道,“烦请秦将军禀报圣上,就说我李蔺仪,请陛下当庭审案。”

秦晋面露为难。

谢礼见状,朝他微一拱手,“秦将军,今日这情形你也瞧见了,当朝锦衣卫都指挥使牵扯其中,这可是泼天大案,容不得迟疑,若再不庭审,李襄恐怕就没命了,李姑娘之意,亦是都察院上下之意,恳请陛下奉天殿庭审李襄一案。”

“恳请陛下奉天殿庭审李襄一案!”

三法司一应官员齐齐附和。

秦晋无奈,这才转身往回奔,过承天门,午门,一路将消息送去奉天殿。

明怡这厢领着人径直来到承天门外,数百禁军将一干人等拦在城楼外,头顶层云翻滚,日头已彻底被卷去了云层后,青云渐渐占据半边天,一时辨不出是正午,抑或是傍晚。

午时正,前方驰道处终于行来一道清拔身影,明怡抬眸望去,看清来人,神色倏忽怔住。

只见他手握一方明黄圣旨,步履沉缓,自那巍峨城楼深处踱出,渐而拨开层层叠叠的执钺,来到众人跟前,他眼神好似从一开始便生了根似的,黏在明怡身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一寸也不放过她,将她扫视了遍,那视线仿佛穿透时光,极力想将眼前人与记忆里那道熟悉身影重叠在一处,却是不能。

唯余一丝难以言喻的熟稔盘桓心间。

朱成毓压下胸中翻涌的万千心绪,一字一句开口,

“陛下旨意,宣满朝文武进殿,庭审李襄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