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该来的还是来了

裴越没等多久, 前方来人说陛下宣召他,他从茶室退了出来,稍稍正了正衣冠, 沿着长廊疾步迈进御书房,甫一抬目, 只见皇帝双手撑在桌案, 目视前方,神色异常平静,深不见底。

裴越立即掀摆上前, 下跪磕头行了大礼,不无愧疚和痛心地唤了一声:“陛下!”

皇帝唇角微微抿着,默然盯了他一晌没吭声, 目光更是仔仔细细将他身上扫过, 见他满身是血污, 先出声问道,“裴卿可受了伤?”语气极淡,不似关心, 更似质问。

裴越往自己胸襟瞥上一眼,这才发觉那仙鹤补子被泼满了血, 已辨不出本来的轮廓, 他凝神摇头, “回陛下, 臣只是受了些惊吓,不曾受伤……”

“哦……”皇帝语调起得很快,稍稍侧了侧脸,逡巡着他神色,“裴卿, 你是现场唯一的活口,你告诉朕,发生了何事,是什么人胆敢在天子脚下作乱!”

皇帝越说语气越寒,到最后,每一个字仿佛从齿间碾磨而出。

裴越抬眸迎视他,斩钉截铁道,“陛下,是莲花门。”

皇帝愣住,愤怒之余,也似在意料之中。

双枪莲花迟迟不现身,皇帝早猜到可能是莲花门所为,这世上唯一能将银环仿造的这般像的也就是莲花门了。

他不动声色接着问,“何以见得?”

裴越苦笑,“不瞒陛下,早在查实萧镇所偷为假银环时,臣便怀疑莲花门的人进了京,苦于一直没找到证据,也不曾寻到他们藏身所在,故而未事声张,孰料今夜撞了个正着。”

皇帝情绪不再遮掩,脸上怒容绽现,目若鹰隼逼视裴越,“他们来做什么?你起身,将今夜瞧见的情形如实告诉朕。”

“是。”裴越起身立定,坦诚道,“他们是为十八罗汉和李襄而来。”

皇帝缓缓眯起眼,目带寻思,“十八罗汉和李襄?”皇帝明显面带狐疑,有几分信却又不全信,“怎么说?”

裴越回道,“起先他们两线作战,有两人从侧巷往咱们的人冲来,刀锋直指铁皮箱子,另外三人对付十八罗汉,意思是‘来了大晋,就别想回去了’。”

“听他们双方一来一往打着机锋,好似莲花门与十八罗汉有着不解之仇,莲花门的人憎恶十八罗汉挑衅大晋,不该在吾皇面前耀武扬威,说是非要将他们留下不可。”

这话皇帝是信的,“朕记得蔺昭也曾与朕提过,北燕许多战将皆是十八罗汉之门徒,包括军阵也受教于十八罗汉。”

说完,视线重新定在他身上,“他们来了五人?”

裴越点头,“没错,是五人,老少皆有,每人武器不一,不过功夫可真真高强,很快破了十八罗汉的阵法,看着像是有备而来。”

为何说五人呢,只因前不久裴越遣人去打听莲花门消息,暗卫飞鸽传书里提到莲花门有五位长老。

锦衣卫耳目遍布大晋,裴越猜想皇帝定然也听过这个事。

皇帝确实听过,所以莲花门五位长老进京,目的便是拿回双枪莲花。

莲花门这五位长老实则是已退役的双枪莲花传人,武艺高强并不意外。

“只是,这么短时间内,他们能杀这么多人,是不是用了双枪莲花?”

裴越这下就没那般肯定了,神情明显有些困惑,“陛下,臣也不知他们用了与否,他们个个有着十八般武艺,有人用剑,有人用暗器,还有人舞出两个这般大的铁……裴越比划了下,“铁锤上覆着一层尖锐的刀片,杀起人来实在是可怖……”

裴越说到这里,似乎不愿回忆那等场面,脸色也微有些泛白,“其中一人双手驾驭两个这样的铁锤,用银链长长拖着,咱们许多侍卫皆是被那玩意儿给捶死的……”

“甚至一人身上不只一样兵器,臣当时被黑龙卫两名千户护着,不停后撤,也不是看得很明白……”

裴越毕竟不是习武之人,辨认不出双枪莲花也不意外,就拿皇帝自个儿来说,这些年偶尔把玩那玩意儿,也不甚明白两个银环何故威力那般大,他记得那银环底下有几处机括,可无论他怎么按,那银环毫无反应。

皇帝便猜到银环使用定有蹊跷,不是什么人都能驾驭它。

最后一个关键的问题来了。

皇帝幽幽睨着他,很疑惑道,

“裴卿,朕很好奇,所有人都被杀了,为何留下你这个活口,甚至李襄也没能被他们救走?”

裴越早预备着皇帝这么问,又是一揖。

适才青禾收手时,那根锁链其实在他跟前晃了晃,大抵是犹豫要不要弄晕他,他当时摇了摇头,青禾便收走了。

倘若青禾将他弄晕,却不杀他,这叫他如何解释明白?

其他人都身首异处,凭什么留下他一个活口?

做戏的痕迹太明显,只会叫皇帝生疑。

反而他完好如初地站在这,裴越才有机会来说服皇帝。

“陛下,臣起先是做了赴死的准备,也没想着能活下来,只想着他们杀了十八罗汉后,下一目标该是将李襄救走,故而臣一直守在李襄那口铁皮箱子处,在他们要动手时,喝了一句,告诉他们,钥匙在我手中。”

“臣揣度,莲花门的人之所以要救李襄,无非是冲着与李蔺昭的交情,想查清楚李襄一案的真相,故而臣便与他们交涉,义正词严告诉他们,真欲替李侯翻案,必须听从天子旨意,遵循三法司之章程,而不是弄江湖人打打杀杀那一套,否则如何令天下人信服?李侯自个定也不希望背一个反叛之名。他们被我说动,陷入犹豫。”

“老的呢赞成臣之提议,少的莽莽撞撞,坚持要杀臣救走李襄。好在这个档口,身后传来马蹄声,他们听出是陛下的黑龙卫来了,心知再不走,恐出大乱子,那个年老的当机立断,拿剑指着臣,说是给臣三月之期,若三月后,查不清此案,届时再取臣性命。”

他是户部尚书,皇帝亲自栽培的首辅接班人,哪舍得他死。

裴越这般说,实则是变相挟持皇帝,准他参与到李襄一案中。

他这人向来心思缜密,走一步算三步。

如此,他既对今夜之事给了一个合情合理的交待,又有名正言顺的机会来主审李襄一案,容不得皇帝不信。

至于为何不指认双枪莲花,实在是这等绝世神兵从不破例,若非很深的瓜葛,对方真的能放过他?真认定双枪莲花在场,难保皇帝不怀疑到明怡身上。

故而只能说的模棱两可。

皇帝听完他这席话,神色果然不再那般咄咄逼人,身子往御榻后靠了靠。

裴越最后一句与黑龙卫的口供对得上,黑龙卫赶到时,着实瞧见有银锁从半空收走,一蒙面刺客携一灰衣人窜至琉璃厂内,观其速度和身法,非当世绝顶高手不可。

再说,莲花门的人来截李襄,可不就是江湖人那套么。

裴越的话找不到破绽。

说完裴越复又下跪,面色发苦道,“陛下,臣今夜也是无可奈何,方许以此事,还请陛下降罪。”

皇帝换位而处,也唯有许上此案,方有脱身之可能,自然也怨不着裴越,抬手让他起来,

“卿乃国之重臣,眼下便是十个李襄也换不来你,你能活着回来,朕甚慰,朕恕你无罪。”

裴越闻言,这才卸了一口气似的,额尖的汗渗出一层,略有些难以自持,“臣谢陛下隆恩……”

皇帝见裴越一脸的汗,面色转缓,“今夜吓着了吧?”

裴越起身抬袖要去拭汗,身旁的刘珍见状,慌忙扑过来拦住他,顺带递上一块干净的帕子,“天爷诶,您袖上都是血,哪能擦汗……”

裴越长出一口气,接过刘珍的帕子,道了一声谢。

不过听明经过后,皇帝脸色并无好转,想起二十三名黑龙卫丧生莲花门之手,只觉天子威严得到冒犯,怒道,“莲花门的人,太过嚣张,一点都不把朕放在眼里。”

裴越这回倒是替他们说话,“陛下,他们属实不知黑龙卫驾到,起先也没认出那二十侍卫来,是臣听见马蹄声,点名此处,他们方有顾忌,说白了,”他朝侯在一处黑龙卫首领一揖,“今夜若非首领及时赶到,在下生死难料。”

他方才进来瞥见黑龙卫首领脸色不好看,不消说定是得了皇帝训斥,可眼下黑龙卫救下他这名重臣,也算一份功劳。

那名黑龙卫果然回了一礼。

不管怎么说,身为天子,对着这么一个无法无天的所在,多少还是存几分忌惮的。

皇帝又问,“裴卿,依你之见,银环果然是落着他们之手了?”

裴越深吸一气,回道,“陛下,不瞒您说,臣猜测是如此。”

这事瞒都瞒不住,裴越不能瞒。

皇帝面色发紧,“这么说,那夜入盗奉天殿的是他们的人?朝中也有他们的帮手?”

裴越沉吟道,“陛下,此前臣便怀疑过此事,也查过相关可疑人员,诸如萧镇,王尧,甚至巢正群,梁缙中……

这个时候说真话比说谎要管用。

皇帝今夜遣黑龙卫去,难保不是怀疑上他,他若不抖漏点真材实料,如何叫皇帝信服。

皇帝听了这番话,眉头略略骤起,缓慢从御案后绕出来,撩眼觑他,“你为何怀疑巢正群?”

裴越跟随他步伐转身,面朝他道,“陛下,敲登闻鼓的是他,与肃州军关系密切的是他,若是莲花门的人寻上他,叫他弄一枚令牌,当是不难。”

皇帝却不是很认同,“巢正群这个人,性子直,也肯卖命,你叫他为李襄的案子豁出去命,他能干,可若是莲花门的人寻上他,叫他仿制令牌,朕认为他不会这么做。”

“这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仅凭莲花门的人,还没这个分量让他冒这么大风险,应该不是他。”

裴越何尝不这么想,可若那个人是李襄之女,就足以让巢正群赴死。

他旋即失笑,“陛下,倒不是臣怀疑他,而是臣根据线索锁定可疑人选时,他也被圈定在内。”

这符合裴越一贯的作风,皇帝踱步至窗下,张望窗外的夜色,琢磨道,“你说的也对,也不能排除他,这样,你暗中继续摸排,朕不准许朝中有人私结莲花门。”

“臣遵旨。”

虽然莲花门的人可恨,只是今夜连着除掉了十八罗汉之八,这于皇帝而言何尝不是一件幸事,南靖王堂而皇之遣十八罗汉入晋,是见李蔺昭已死,大晋无人是十八罗汉对手,行的挑衅之举。

皇帝心里不无忌恨。

莲花门这么做,也算是为他出一口气。

“对了裴卿,北燕那边死了这么多人,明日阿尔纳铁定来寻说法,届时如何交待?”

裴越拱袖道,“臣回来的路上也想过,就直言不讳知会北燕,是双枪莲花的传人出手料理了十八罗汉,好叫他们生出几分忌惮,以为李蔺昭之后,大晋无人了。”

“可以。”皇帝十分认可,扭头看着他,“所以,这次你该是见过双枪莲花的传人?”

裴越脑海浮现明怡的身影,应了一声,“来了两个年轻人,都蒙着面,兴许是。”

皇帝想起莲花门,心里头还是很不安,“朕得想个法子招安,莲花门必须为朕所用。”

后来又提起李襄,皇帝早从黑龙卫嘴里得知李襄被毒一事,眼下只问裴越可审出什么,裴越便知黑龙卫将他故弄玄虚那一幕禀报了皇帝,裴越据实已告,只道是自己想诈一诈高旭,皇帝倒也没说什么。

最后皇帝踱步至他跟前,掀起眼帘看他,“裴卿,你很想审李襄一案?”

裴越这次没有回避,长揖而下,肃然道,“陛下,非臣要审李襄,而是必须由三法司来审李襄,这样的大案,要案,若交给锦衣卫全权处置,三法司之信誉和威望将每况愈下,于朝廷不利。”

皇帝何尝不懂这个道理,锦衣卫和东厂说白了是他制衡外朝的筹码,可一旦这两者凌驾于三法司之上,将纲纪败坏,国之不国,这也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制衡二字讲究一个平衡。

“行,夜深,你今夜受了惊,快些回去歇着,至于这桩事,朕再思量思量。”

裴越猜到皇帝已被自己说服了大半,放了心,告退离开。

一名小内使擒着一盏风灯,送裴越去午门,裴越迈出御书房,望向深邃高远的苍穹,心头涌上一股怅然,他从小内使手中接过风灯,独自前行。

一步一步下了台阶,穿过漆黑的丹墀,往午门方向去。

丹墀广阔,无边无际的风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他长身挺拔,擒着一盏孤灯,穿梭在夜色里,恍若暗夜行舟的旅人,这一路他走得格外沉默,也格外艰难。

此间已了,那厢呢,又该何去何从。

为了她,赔上裴氏满门性命,赌上裴家宗族的信誉和前程,那是万万不能的。

可就这么扔开她,又如何做得到。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裴越疲惫地揉着眉心。

已近子时,夜色更深了,月华也渐渐藏去云层后,只轻轻撂下一弧落在他眉梢,有如清霜。

裴越大步迈出午门,侯了整整一夜的沈奇,见状急忙迎了上来,见他脸色不好,赶忙掺了一把扶他上车,

“家主,游七回京了,正在书房等您。”

裴越一怔,所以,该来的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