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裴卿,你亲自去接李襄
再说回裴越这边, 消息实时传送奉天殿,得到皇帝首肯后,两国使臣签订议和书, 随后裴越拿着议和书,与内阁首辅王显一道面圣。
午后, 雨奇迹般停了, 西边天乌云洞开,透出一线霞光,连着台前的水渍被映出晶莹的光芒。
从礼部走至奉天殿这会儿功夫, 王显鬓角快湿透,这一路对着裴越赞不绝口,“还是东亭你有法子, 不付出代价换回李襄, 实在出乎我意料, 接下来把这个案子好好审一审,困扰多年的叛国之案,也该见分晓了。”
裴越陪他拾级而上, 神情不见半丝轻松,“那也得陛下将这个案子交给三法司才好。”
“这倒是。”
思量间, 司礼监掌印刘珍已迎了出来, 道是皇帝等了许久, 请两位阁老快些进去, 裴越踵迹王显,一前一后进了御书房,
甫一进去待要施礼,皇帝连忙抬手,
“免礼, 赐座。”
看得出来,皇帝今日心情不错,这是自除夕恒王出事以来,露出的第一个笑脸,“还是朕的内阁辅臣有本事,拖了这么久的和谈,总算尘埃落定。”
两位阁老同时拱袖,“全赖陛下运筹帷幄,臣等不敢居功。”
皇帝笑了笑,摆手叫他们落座。
王显上了年纪,爬了一百零八石阶有些费劲,立即就着锦凳坐下歇晌。
倒是裴越立着没动,再施一礼,“禀陛下,臣已与北燕使臣约定,今夜戌时初刻,交接李襄,您看,是否命都察院的堂官亲自带着护卫前去接应?”
裴越这么说,是有意将李襄的案子,揽在三法司麾下来办。
皇帝却直接摆手,“不必,依旧交予锦衣卫。”
这话一落,裴越和王显交换了个眼色,显然都不太支持,王显连忙起身,建言道,
“陛下,三年前这案子就是锦衣卫指挥使高旭所办,如今李襄得以还朝,论理该由都察院来复核。”
皇帝掀起眼帘淡淡看着他们,“你们有把握确保李襄安全吗?”
裴越和王显同时凛住心神。
前不久承办恒王一案时,江城就在都察院的牢狱中被杀。
当初劫掠使团的五拨人手中,哪怕算上谢茹韵,依然还有两拨人手没查清底细,也就是说,李襄还有被暗害的可能。
王显忧虑道,“可是陛下,恕老臣直言,人进了北镇抚司,便安全了吗?”
这话只差没挑明担心高旭从中作梗。
这位指挥使当初可是靠着承办李襄一案上位的,若是李襄叛国罪名不成立,首当其冲要被掀落马的便是高旭。
高旭能不想法子彻底摁死这个案子?
皇帝一眼看透两位辅臣的心思,幽幽笑道,
“朕既然将人关进去,必得有法子保他安全,怎么,你们俩连朕也不信任了?”
“不敢!”
二人齐齐躬身。
嘴上不敢,面上的忧愁却丝毫不减。
皇帝心如明镜,宽他们的心,“京城各府衙牢狱,就属北镇抚司的牢狱最为严密,外面的人闯不进来,害不了李襄,至于高旭……”
皇帝语气带着漫不经心,“人若死在他手里,朕削了他的脑袋。”
王显听了这话,神情并不好转多少,“只是陛下,即便人继续关押在北镇抚司的牢狱,那案子难不成接着由高旭来审?”
皇帝这回倒是没给准信,揉了揉眉心道,“让朕思量思量。”
明显是打马虎眼,王显看出来了,不禁忧心如焚。
待要直谏,却见司礼监掌印朝二人摆了摆手,王显只得噤声。
随后皇帝又问了几处细节,定下两国开边的章程,方放二人出殿。
一路出来,神情皆不好看,下台阶时二人均没吭声,至丹墀处,见四下无人,王显方借口叫裴越搀着,搭着他手腕往前细说,
“东亭看出来了吧,陛下没打算将案子交给三法司审。”
裴越何尝不愁,“阁老,不瞒您说,在下有心审好此案,给天下人一个交待,三法司存在的意义便是维护律法公正,肃州军的案子弄得震天动地,靠锦衣卫审案,平不了民怨,抚不了民心。”
“我何尝不知,只是陛下明显有所顾忌。”
他一脸说来话长的样子,“当年东亭在闻喜丁忧,不知肃州出事后,朝中是何等翻天覆地。”
“先传来的是李蔺昭战死的消息,帝后哀恸不已,陛下痛失国柱,险些泣血,当日越过三法司吩咐东厂立即查办探军司,探军司的三位堂官当晚就被斩了,以告李蔺昭在天之灵,那个年,陛下为李蔺昭举哀,阖城连根炮竹都没放。”
“可紧接着没几日后,前线回报李襄投敌,这个消息不啻于一道惊雷,将满朝文武给炸得魂飞魄散,起初没有人信,就连陛下本人也唬到了,立派锦衣卫前去查明真相”。
“当时我们内阁几位辅臣均在场,建言陛下无论消息属实与否,必需立即重整肃州军,焚毁一切军情要档,防止叛军告密,对我大晋造成致命损失。”
“陛下极有谋略,借着这个机会,迅速整顿边关九镇,将所有边军打乱重整,杜绝任何将帅拥兵自重的可能,李襄调往宣府的三万旧兵,也被分别并入宣府,榆林和肃州三地,彻底分化。”
“东亭试想,若李侯没有出事,那么肃州一役后,哪怕死了个李蔺昭,肃州军这一战依然是硕果累累,堪称震天动地,李侯威望将达到无可企及之地步,立七皇子为太子的呼声也定甚嚣尘上,届时你让陛下如何自处?”
“所以,不论真相如何,至少从那场动乱的结果来看,陛下彻底掌握了军方,稳坐钓鱼台,因之受益。”
“眼下李侯回朝,重审旧案,倘若交给三法司,那便是大张旗鼓查,人证物证得齐全,且要昭告天下,陛下能插手的机会并不多。”
“若捏在锦衣卫手里,那便如同捏在陛下自个儿手中,想查到什么地步全是陛下说了算。”说到此处,王显明显嗤笑一声,不无轻蔑道,“你晓得的,锦衣卫办案不问过程,从来只用给个结果。”
裴越何尝不知这背后的利益牵扯,他有心引王显入局,王显乃内阁首辅,在朝中甚有威望,说话比他更有分量,
“王阁老,前几日正阳门前数千百姓为肃州军鸣冤的情景历历在目,萧镇和恒王为夺嫡心狠手辣谋害三万将士,也难保李襄叛国一事没有隐情?您我同朝为臣,若是骑墙观望,凡事只问利益不问对错,实在有违为官的初衷,我意在将此案查个明白,请阁老助我。”
王显心中虽有顾虑,也看得通透,却不意味着他无动于衷,
“你说的没错,越是大案,要案,越不能越过三法司,否则朝廷信誉何在,三法司威严何在,东亭放心,我一定与陛下呈情,不能坐视锦衣卫独权专断。”
斜晖脉脉,这下天色彻底开了,官署区上空突现一片浩瀚的蓝天,被边角的青云圈住有如明镜高悬。
这厢回到内阁,门前排了长队,均是各衙门前来内阁办差的官员,见二人回来,一路一递的唤着“阁……
裴越在王显值房前与他道别,回到自己那间,立即招人进来处理公函,想着早些忙完,早些回府。
府里那位消息灵通,不知听到李襄被归还一事,会作何反应。
他得尽快回去稳住她。
大致忙到酉时初刻,一应急文均料理完毕,裴越揉了揉酸胀的脖颈,打算起身,正当这时,门口来了一内侍,是奉天殿当差的小内使,御前的人,立在门口朝他一揖,
“裴阁老,陛下传您去奉天殿。”
裴越愣住,这才出来多久,又传他作甚?
他这头可是急着回府呢。
好在他这人情绪从不外露,还是如常起身,“我这就去。”
先将小内使打发了,招廊庑候着的沈奇进屋来,吩咐道,“你先回府,遇见夫人,告诉她,就说我说的,我有事寻她,叫她哪儿都别去,等我回府。”
“好嘞。”
沈奇离开后,裴越重新将冠帽整好,大步前往奉天殿。
至御书房,天色渐黑,离着戌时也近了,裴越将眉峰那抹担忧敛尽,循着小内使步伐迈进殿内,余光察觉皇帝正在御案后看折子,上前行礼,“臣见过陛下。”
“来了?”皇帝神态慵怠,视线尚未从眼前折子上移开,而是指了指下首,“坐,来人,给裴卿传膳。”
裴越心弦倏忽一紧,既是留膳,一会儿功夫好不了,这要拖到何时。
裴越不动声色坐下,很快小内使捧了小小盂盆来,伺候他净手漱口,不多时刘珍领着一伙人进殿,给他和皇帝布膳。
裴越陪着皇帝用膳,余光注意上方动静,皇帝一停筷,裴越也搁下银箸起身。
皇帝吃完接过内侍递来的帕子抹了一把嘴,绕出御案,来到菱花格纹槅窗下立定,彼时的天已彻底黑下,官署区次第燃起了灯盏,一盏盏连成一片,恍若夜间的篝火,皇帝眺望这片灯火,神色闪现几分寂寥。
“裴卿,你怎么看待李襄?”
裴越心下一动,陷入静默,他实则与李家没什么来往,李襄常年带着李蔺昭身在边关,不过年头年尾回了一趟京,他出仕后,没多久便去了江南,好些年没回朝,几乎与李襄碰不着面,等他丁忧回京入主户部,李襄又出事了。
虽打过几回照面,却是没搭过几句话。
至于与他齐名的李蔺昭,见得就更少了,那位少将军像是个浪荡游儿,回京次数五个手指头掰的过来,裴越第一回 与他碰面是在宫宴上,文臣武将泾渭分明,两人离得有些远,有朝臣开玩笑,说他与李蔺昭头一回同席,又是齐名的人物,该共饮一杯,皇帝也下了旨,于是二人对饮,他一口呛住,将满脸呛得通红,而对面那个李蔺昭,扶着饮尽的酒盏指着他笑,登即将盏扔了,拎着酒坛痛灌一气,吃醉了,踉跄靠着蟠龙朱漆大柱不省人事,他犹记得,当时一泓月色从窗外透进来,映着那少年风华无双。
君臣均笑话他不如李蔺昭能饮,他不以为意。
后来一回见面是在奉天殿前的丹墀,大战在即,少将军回京催粮草,二人在丹墀前远远撞上,一个上殿,一个下阶,遥遥朝对方一揖,他记得二姐对着此人曾赞不绝口,于是驻足回过一眸,只见那少将军一袭白袍,步履轻盈地掠上殿,将身后跟着的内侍甩得远远的,那昂扬的身姿,恍若在半空划过一道光。
骄阳恣意。
再者便是通过几封文书。
毫无私交。
孰知经年后,他竟兜兜转转成了人家的妹夫。
裴越心头一时感慨万千,朝皇帝拱袖一礼,“回陛下,臣与李家无甚往来,对着李氏父子实在是知之甚少,不过常听人提到这位李侯,是个儒雅疏阔的人物,又是保家卫国的边关主帅,一直心存敬意,不瞒陛下,对于李襄叛国,臣深表怀疑。”
皇帝对着他明显袒护的话,竟未生出半丝恼意,反而轻轻掀起一抹嘲讽,“别说你,朕也不太信……”
说起他与李襄的过往,那堪称百转千回。
起先他们也是一对相看两相厌的大舅子和妹婿,陇西李氏乃名门望族,李秀宁更是名动京城的第一美人,李襄对着已有妾室侧妃的他是丝毫瞧不上眼,后来是他软磨硬泡方磨得李家答应将李秀宁嫁给他。
章明出生前一年,大晋危机四伏,李襄投笔从戎,力排众议陪他御驾亲征,君臣共历磨难,情同手足。再后来因着两个可爱的孩子,感情更是好如一家,他不拿李襄当臣子,一直做大舅子敬着,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份情谊发生了变化,从几个孩子慢慢长大,朝廷有了夺嫡苗头开始。
一个天资聪颖的中宫嫡子,一个手握重兵的名门外戚。
制衡永远是帝王的致胜之术,为了平衡朝廷,他必须提拔恒王,是以给恒王寻了显赫的岳家,李襄深谙史书,当知外戚势大,不得善终的道理,他该明白,他这么做何尝不是为了保全李家,保全毓儿。
李襄却因此与他生分了,从他夫人刘氏过世开始,李襄常年驻守边关,回京次数少之又少,到后来更是非召不归,边关到底有什么呢,能值得他抛去老母幼妹,值得他抛却抵足共难的君臣情谊?
他不懂拥兵自重的恶果吗?
渐渐的,他也对李襄有所不满。
尤其后来李蔺昭横扫边境后,他不得不承认,他开始忌惮李家。
就这样裂痕一日日扩大,直至传出李襄叛国,放走北燕余兵,七皇子自比李世民后,他的愤怒更是燃烧到了极致,恨不得将李襄碎尸万段。
愤怒之余,他竟莫名地感觉到了一丝庆幸,庆幸李家垮了,当时这个念头划过心底的时候,皇帝自己都怔住了。
这就是帝王之心吗?
他兀自一笑,这一抹笑,夹着枉然,悲楚,自嘲,甚至还有一丝难过。
不该的,他们不该走到这一步。
到今时今日,皇帝甚至恨不得亲自拎着李襄的衣襟问一句,他为何要走到这一步。
以李襄之人品,他不至于叛国,但不排除为了七皇子养寇自重的可能。
“裴卿,满朝文武中,朕最信任的便是你。”裴家不参与党争,这一条祖训几百年不曾破过,裴越更是以刻板端肃著称,更不可能破。
皇帝回过眸,那一抹怅惘从他眼角消失,他恢复了如往的威严,“朕原本命高旭去接人,思来想去不太放心,朕想换你去。”
裴越倏的一下便怔住,“陛下,您让臣去接应李襄?”
“没错。”皇帝神情深邃而严肃,“朕要你做第一个见到李襄的人,你把人带回锦衣卫,连夜审他,朕要知道当年的真相。”
“朕今夜就坐在奉天殿,等你的结果。”
裴越心咚咚直跳,没料到皇帝丝毫不避讳他,对他委以重任,这简直是意外之喜,只要他有机会接触到李襄,问明始末,事情迎刃而解,一旦证明李襄有被诬陷的可能,那么他便有理由将李襄从锦衣卫地牢转到都察院。
不排除皇帝这么安排别有考虑,但于他而言这个机会太难得了,他没有推拒的理由。
裴越从容施礼,“臣遵旨。”
随后,皇帝折回御案,取来一卷小小的圣旨递给他,“这份圣旨,你当场宣读给高旭。”
裴越接过圣旨看了一眼,明黄绢帛上明明白白写着,若李襄在锦衣卫地牢出事,让高旭提头来见。
皇帝摆明了想用高旭,却又防着一手,信任高旭又怀疑高旭。
帝王之术运用到了极致。
如此高旭该战战兢兢,不敢妄动。
“陛下英明。”裴越不无佩服道。
最后,皇帝握住他前揖的手腕,语重心长,“裴卿,人先经你的手再交给高旭,你可千万不能出岔子。”
裴越听了这话,心里头沉甸甸的,莫名有几分不安。
“臣一定将李襄平安带回。”
“锦衣卫已在午门候着,你即刻出发。”
裴越连退三步,迅速撤出御书房。
他一离开,皇帝折回龙塌,按了按把手处一个机括。
少顷,一名黑衣侍卫绕进御书房,单膝着地道,
“臣拜见陛下。”
只见这名暗卫,身材消瘦挺拔,带着一方银色面具,面具眉心处镶银龙纹,若有旁人在场,一定认出这是禁中最负盛名的黑龙卫,个个武艺高强,以一敌百,是皇帝心腹密卫。
“李襄出笼,难保不会勾出一些隐藏在暗处的牛鬼蛇神,双枪莲花一直不见下落,朕心里不安,朕命你带三百黑龙卫,暗中护卫裴越,确保将人犯顺利押回。”
“一旦有人动手,格杀勿论!”
“臣遵旨。”
双枪莲花的去处,皇帝心里不是没有猜测,正好今夜试探个究竟。
“还有,也盯着裴越,注意他一举一动。”
以裴越之聪慧,这么久了,还未查到双枪莲花的下落,皇帝觉得有点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