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替我拖住你表舅!

除夕将至, 整座京城张灯结彩,正阳门大街两侧换上了赫红赫红的新灯笼,薄薄的一层细雪覆在其上, 给京都添了几分年味,每年除夕, 京城最热闹的地儿便在这条大街。

正阳门大街是整座京城最宽的街道, 从皇城正南门正阳门一直延伸至整个都城的正南门永定门,宽到足足可以同时驾驭十辆马车,平日这条大街守卫森严, 正中的御道是不许驰车的,只在御道两侧各隔出一条街道供人来往,若是要横过这条大街, 也得在特定的路口依照侍卫的指示方可通行, 但每有盛大节日, 这条规矩便可免了,所有藩篱撤走,整个大街熙熙攘攘, 任人奔走。

而这条街道最为瞩目的要属盘楼。

何为盘楼,前身乃前朝的勤务楼, 听闻当时的真宗皇帝在正阳门南面街东一块空地, 平地起高楼, 筑勤务楼, 楼高达七丈,长廊相接,屋檐相衔,有龙盘虎踞之势,十分恢弘。每年除夕, 元宵,中秋等盛大节日,真宗皇帝便在此大宴群臣,与民同乐,民间为以示对皇帝的景仰和爱戴,趁着节日举行盛大的花车游行,取争奇斗艳之意,尽显盛世气派。

到了本朝,勤务楼改名为盘楼,稍加修缮,予以沿用。

盘楼之所以有名,也与其营造风格有关,逆于过往宫殿端庄肃穆之风,其设计装潢与民间酒楼相似,只是比起街市上的酒楼要更加繁复气派,七座高楼层层相接,簇拥正中最高那座楼邸,成合抱之势,远远望去有如巨龙猛虎盘踞在地,故名盘楼。

后在夹楼之间,本楼前方,砌了一宽阔的白玉石台,用以表演歌舞器乐,有一年皇帝贺寿,恰逢十五岁的李蔺昭回京庆功,也就是在那一年,他第一回 与南靖王正面交锋而未落败,由此声名鹊起,以至于京城许多武将慕其风采,当台挑擂,李蔺昭便是在这里使了一招千江月影,技惊四座。

李蔺昭战死后,皇帝为了祭奠他,将盘楼前这座玉台改名为“昭台”,后来全大晋的乐师舞者均以登昭台为荣。

今年的除夕夜宴,依然在盘楼举行。原先花车表演是自发的,多源于各地乐坊舞楼之类,后来为了迎合皇帝喜好,演变成由各省的布政使司打造有本省特色的花车,以供皇帝巡视,故而每年各省均提前派遣官员携本地有名的技师进京,提前准备花车事宜,皇帝观看完花车表演,还得挑个头筹,予以赏赐。

今年不同于往年的是,北齐和北燕使者也凑这个热闹,均献上一辆花车,以彰显本国风貌。

因许了花车游行,四方馆的戒备不如往日森严,给了少许通行的名额。

四方馆在二十六那日得到敕令后,便紧锣密鼓准备花车,不过三日功夫便打造出一条游船模样的花车,他们的目的很简单,将人藏在花车里,与恒王做交涉。

阿尔纳此人看似狂傲,行事却极为谨慎,摸不准这一趟行程里会不会有陷阱,为了稳妥起见,他与暗中前来接洽的使者提出一个要求:

“萧镇在狱中,他的承诺是否能兑现,本王很是怀疑,故而本王需要恒王殿下一副手令或一件信物,方可发车。”

很显然阿尔纳是想挟持恒王入局,捏住恒王把柄,以防恒王当场毁诺,事后反咬,有了这副手令或信物,恒王便不敢轻易掀桌子。

使者很快将消息递给了江城,江城闻言大叫棘手。

这会子叫他折回去寻恒王讨要手令,保不准被轰出来,恒王什么身份地位,这种事他能亲自下场?铁定是底下人帮他奔走,给他背锅,回去讨要手令这条路显然行不通。

阿尔纳这头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两头为难怎么办?

江城想出一个法子,他毕竟侍奉恒王达八年之久,手中当然有恒王赏赐的物件,挑一样不为人知的宝贝送去四方馆,权当信物,如此既引得阿尔纳出车,促成交涉,也能瞒住恒王,至于后事……他是考虑不了那般多,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不成功便成仁,除了豁出去,别无他法。

三年前,他帮着恒王对付七皇子时曾立下一功,七皇子那句自比李世民,便是他之手笔,恒王对他大加赞赏,私下赏了一块极品玉石给他,那是宫廷贡玉,小小一方有如凝脂,无论油性色度皆是上上佳,是圣上赏赐恒王的宝贝,恒王转赏予他,他一直视若珍宝,没舍得用。

今日便只能将之交予阿尔纳。

使者带着这方小印来到四方馆,阿尔纳一看这东西便知不是凡品,底下更有御赐的纹样,便放心了,约定交易地点后,阿尔纳放人离开。

除夕当日,阿尔纳和乌週善二人由锦衣卫护送前往盘楼与宴,而北燕其余使臣与些许侍卫均随花车前往,四方馆距离盘楼并不远,只因正阳门前的街道被封锁,花车必须绕行方能抵达盘楼。

旁家的花车早早出车上街游行,以期占据有利位置,好叫皇帝能领略花车风光,博得前三,获取封赏,可四方馆这辆花车却直到夜幕降临方启程。

青禾穿着一身利落的夜行劲衫,一直伏在暗处密切关注花车的动静,她目的是亲眼看到十八罗汉将李襄送入花车,一路尾随至预定地点,将人救出。

花车于除夕当日下午申时落成,酉时初刻,花车启动,由人缓缓推出四方馆,可从始至终,未见十八罗汉从驻守的四方亭挪开半步,而李侯也一直被关押在那个黑乎乎的铁皮箱子里不曾露面。

伏在檐下的青禾傻眼了。

阿尔纳这是什么意思?

青禾顾不上多想,当即跃出檐头,窜入后院,如轻羽般落地,神情戒备慢慢靠近庭院正中的四方亭。

这是一座四角翘檐亭,孤零零地矗立在院落东北角,四面饰以红漆雕窗,门牖紧闭,唯有左右用木仗支开一线窗,青禾透过那线窗看清亭内,八名罗汉一如往常团坐在那个铁皮黑箱之外,一百零百只蜡烛整齐排列在罗汉四周,这是十八罗汉赖以成名的幽冥火阵,等闲破不开。

每一名罗汉身穿袈裟,神情一如既往安详,阖着眉目静静打坐,对于外头的动静是置若罔闻。明知有人盯梢,明知有人靠近,只要对方不动手,罗汉们便是眼都不睁,不予理会。

夜风阵阵,青禾负手握紧拳心,紧盯着八罗汉,大有催动银莲动手的冲动。

可青禾迟疑了,未经师父准许,贸然动手,恐后果难料。

眼下双枪莲花在她手,还发挥不到三成的功效,这比她独自动手好不了太多。

没有必胜的把握。

青禾是习武之人,深知高手对决一旦迟疑,便落了下风。

她气得一咬牙,转身腾地而起,遁入夜色中。

今日行动照旧聘请了一部分江湖帮手,自花车开启,这六人中的四人便尾随花车而去,其余二人盯梢四方馆,青禾吩咐这两人盯紧了,自个儿却是借着夜风飞快朝盘楼方向掠去。

她得尽快知会明怡这一变故。

酉时不到,明怡便伴着婆母荀氏与裴家其余女眷登楼入席,环顾一周,整座盘楼飞廊相接,灯火煌煌,门栏窗隔,皆饰以朱粉,繁复的藻井被灯盏映染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华彩,衬得整座楼宇如蓬莱仙宫。

各层皆摆满了席位,皇亲国戚并四品以上的文武官员坐主楼,女眷坐西楼,其余官员及各路人士坐东楼。皇帝酉时初携四位嫔妃驾到,几位皇子与裴越等内阁辅臣陪坐在侧。

盘楼规矩不如宫宴严格,姑娘们随时可离席。飞廊上的风实在太大,冻得人面颊通红,可姑娘们的热情丝毫不减,早早挤在阁楼南面最好的位置,目睹花车盛况。

立在盘楼,满城风光尽收眼底,正阳门外的街道如流光溢彩的灯河,能清晰地瞧见许多华灯璀璨的花车正朝这边涌来,无论大街小巷皆是人山人海,密密麻麻的人群如蚂蚁般在地上蠕动,四下山呼万拜,皆贺盛世年景。

明怡也挤在西面长廊一侧,一直注视着四方馆的方向,从她的角度,能看清四方馆大致的轮廓,她亲眼瞧见戌时初刻,四方馆使出一辆花车,这一趟花车将在附近小巷子里穿梭,直到折向一条东西向的横道,最后往西汇入宽阔的正阳门大街。

御道花车云集,禁卫军林立,不方便动手,小巷子里有锦衣卫随行也不好明目张胆行事,明怡断定,阿尔纳与恒王的人一定在东西向这条横道上接头,这里人潮如海,摩肩接踵,花车行驶缓慢,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人越多,场地越狭窄,越不适宜十八罗汉列阵,当然也不适合施展双枪莲花,但相较目前青禾还不熟练的情形下,这等局面,于她更有利。

以她和青禾的身手,更适合近战。

所以,动手的地点,明怡是满意的。

花车一出四方馆,明怡借口出恭离席,带着谢茹韵离开,二人穿过一条飞廊,从盘楼北面下楼,下来是一个景致秀丽的庭院,院子里假山点缀,花木葱茏,一条清流穿插其间,打石缝里泻出,发出淙淙悦耳之声。

从后角门出盘楼,越过层层侍卫,进入对街,拐入一条小巷子里,来到预先约定的一家酒楼,明怡将裙衫退给谢茹韵,露出一身夜行衣,交待她,“你就在这里给我打掩护,若我迟迟没回来,回头裴家问起,你就说我身子不适,先回府了。”

谢茹韵抱着她的衣裳,连连点头,担心地看着她,“仪仪你可一定要小……

明怡换上一双更便于行走的布靴,打算吹灯跳窗,这时,一道熟悉的黑影从窗外窜进来,那人很快落地,掀开蒙面,露出一张干净清秀的面容。

“师父,不妙,阿尔纳的花车没捎带侯爷。”

明怡系带的动作一顿,“什么意思?”

青禾急道,“十八罗汉和侯爷依然在四方馆后院的亭中。”

明怡直起腰身,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回味过来,骂了一句,

“好个狡猾的阿尔纳!”

青禾见她如此,也急得要哭,咬牙道,“师父,要不咱们干脆动手,一不做二不休将人救出来。”

明怡拧着眉头,一言未发。

因着预备半路截人,所有人手布置在东西横道附近,重新调来四方馆,那么恒王那边怎么办,顾一头,顾不来另一头,更何况她们人手有限,拉恒王下水,仅此一次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至于父亲……待料理了恒王,再来救也罢。

阿尔纳越谨慎,越意味着他看重父亲,对于北燕来说,活着的李襄才有价值,如此父亲的安危不用担心。

明怡很快作出决断,“你即刻通知巢正群和咱们的人手,今夜的营救计划取消,只跟着花车,配合三法司,将所有人犯捉拿归案!”

青禾直挺挺站着,一面点头,一面滚下一行晶莹的泪珠。

她很清楚,明怡之所以迟疑,是因她尚未掌握双枪莲花。

“怪我,上回应当随你去肃州……”不然也不至于错失驯化双枪莲花的机会。

直到回了莲花门方知出了事,待她折返肃州,只见尸骨遍地,曾经开遍姹紫嫣红的山坡谷地已成人间修罗场。

明怡见状,瞬间蹙眉,“不可,青禾,你知道,我最厌恶人自责,有这个自责的功夫,还不如马上行动,解决麻烦。”

青禾闻言,立即吸了吸鼻子,收干眼泪,双腿并拢,立了个军姿,“是,师父。”

明怡又缓下神色,抚了抚她眉眼,宽慰道,“青禾,你今年十六,也该长大了,你可知何为长大?”

“长大便是允许一切发生。”她眉目凛然又不失温和,

“胜败乃兵家常事,更遑论一些险阻变故?这都是些司空见惯之事,往后你还会遭遇更多的难关,学会看淡,接受,踏平它,才是你的使命。”

“你别忘了,你是双枪莲花的传人,身上肩负江山社稷,国计民生,你没有资格落泪。”

青禾被她一番点化,重振信心,“我明白了,您放心,没有下次。”

明怡朝窗口抬了抬颌,“快去!”

青禾迅速转身,从窗棂鱼跃而出。

明怡看着她消失后,轻轻喟叹一声,重新将鞋换回来,伸手朝谢如韵道,“我不用去了,把衣裳给我,我换回来。”

说完见谢茹韵没有半分反应,目色从衣裳挪至她面颊,

谢茹韵痴痴望着她,

“蔺仪,她适才为何唤你师父?”

明怡唇角微的有些发僵,很快转为笑意,“她实则叫错了,她是我与兄长的小师妹,只因师父年老力衰,兄长忙于军务,便由我来带她,她打小跟着我,几乎寸步不离,门人常笑称我才是她师父,她便叫师父了。”

“这样啊……”谢茹韵神情恍惚地笑了笑,

“仪仪,你方才那番话叫我想起你兄长,身为双枪莲花的传人一定很累吧,我常听人说战场如何凶险,可每回见着他,从不见他脸上有一丝倦意,生一丝愁绪,他永远像一轮旭日,光芒万……便天真地以为,战场于李蔺昭而言,也不过是他踏平的一块土地,南靖王也只是他手下败将。”

“可今日听了你这番话,我方明白,他一直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负重前行……”

明怡默默听着,见她眼底又闪现泪花,失笑道,“茹韵,人人皆有自己的命运,你视之为难,或许他乐在其中,你可以敬佩他,却千万不必替他难过,汝之砒霜,他之蜜糖。”

谢茹韵明白她言下之意,破涕为笑,“也对,兴许他觉得自己死得其所。”

言罢,抖开明怡的衣裳,替她重新穿上,“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明怡拾掇好纽襻,大步往外走。

“去找长孙陵。”

皇帝出宫,今夜羽林卫,虎贲卫等上六卫齐齐出动,驻守在盘楼前的大街小巷,以确保无任何闲杂人等进入盘楼警戒之地。

长孙陵今夜驻扎在盘楼对面正阳门大街西侧一处望火楼,全城有整整八十座望火楼,立在楼顶可眺望四下火情,捉拿宵小,危急时刻,还可用来传递重要情报。

从酒楼下来,往南穿过一条长巷,便抵达望火楼附近,长孙陵一位随侍在底下候着,瞧见她们二人,立即引着人上楼,原先望火楼上有当班的兵士,今夜被长孙陵征用,将人给遣下楼了,如此,这座望火楼上均是长孙陵心腹。

明怡与谢茹韵快步登上望楼,正见长孙陵面朝西南方向,紧盯不远处的北燕花车。

明怡来到他身侧,与他一道眺望夜空,“阿尔纳不曾携我父亲上花车,定是另有奸计,今夜营救行动取消,专心捉拿江城。”

长孙陵一惊,侧眸看向她,正要张嘴,明怡却是截住他的话头,反问道,

“你准备得如何了?”

不能营救李襄,长孙陵心情难免有些低落,不过没太表现出来,“一切妥当,我已叫人暗中给柳如明递消息,柳如明已安排人手潜伏在四方,只等事发,一举拿下!”

“你表舅那边呢,可有反应?”

长孙陵耸耸肩,“上次那招凑效,表舅毫无反应,任凭柳如明行动。”

依据明怡的计划,在阿尔纳和江城行动前,先悄悄给三法司这边报信,叫三法司来捉人,若不是事先“稳住”了裴越,以裴越之敏锐,未必看不出有人在暗中布局。

如今裴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怡行动起来就没那么多顾虑了。

就在这时,远处的北燕花车已然停下,二人刹住话头,目不转睛盯着那边,隔得远,瞧不清发生了什么,只见半刻钟后,一束求救烟花升空,长孙陵脸色一变,

“不好,不是咱们的信号!”

长孙陵转身出望楼,叫来守在楼梯处的一位副手,“西南面北燕花车出现火情,快带人手过去!”

原来北燕的花车行驶至东西向的主道后,速度便放缓了,至半路被层层人群包围,几乎已走不动路,今日全城的老百姓均涌出来看花车,四处均是攒攒的人头,北燕的细作挤在人群中装作百姓,将跟随的锦衣卫给撞开,花车抵达预定的地点后,便停下。

一位青衣男子上前,报上暗号,北燕副使从花车里迈了出来,花车上正有一片仿制的芭蕉叶,遮掩住二人行踪。

伪装过一番的江城低声问道,“李襄何在?”

副使往里一指,侍卫掀开船身窗帘一角,江城勾着脖子探头一瞧,瞧见一形容佝偻的老者气息恹恹靠在案头。

江城是见过李襄的,也打过交道,若非必须来认人,他也不必亲自露面,可这一瞧,他顿时眉头大皱,“不对,李襄乃我大晋最负盛名的边关主帅,身材高大,器宇轩昂,你这里头的人,瘦得跟个干葫芦似的,哪有半点武将的风采?”

北燕副使冷笑一声,“哟,江大人,三年过去了,你不会以为李襄还是过去那个李襄吧?实话告诉你,他自进入营帐就被捆了起来,饿了三日,后来被带入上都,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但到我手里就这副模样,早已是个半生不死的废物了。”

江城沉吟片刻道,“可否容我进去瞧一瞧?”

他记得李襄眼尾有一颗痣,于女人身上这颗痣叫美人痣,可生在男人身上,免不了有些女气,也正因为这颗痣,李襄年轻时素有玉面将军之美称。

副使却没急着叫他进去,而是老神在在问道,“你也给我瞧瞧双枪莲花何在,瞧见了,我便许你进去辨认。”

江城也不含糊,往身后挥了挥手,街道一侧是一家面馆,里头一位伙计很快捧出一个锦盒,隔着一段距离,那伙计将锦盒打开,稍稍朝副使露了一眼,很快又合上。

副使确信里面是那对银环,眼底精光大绽,长臂往下一挥,霎时埋伏在花车里的侍卫突然蜂拥而出,朝那伙计扑去。

然而伙计反应也不慢,疾步往后一退,北燕侍卫冲进来时,只见面馆四角突然闪出一批黑衣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原来无论是恒王还是阿尔纳都没打算叫对方如意。

恒王压根没准备将银环给对方,只引诱对方将李襄带出来,便就地灭口。

故而事先预备了一批死士。

阿尔纳斟酌了好几日,也不敢轻易将李襄这块底牌交出去,将所有跟来的侍卫携上花车,只等银环一露面,便扑过去抢。

这么一来,双双算空,角斗在一处。

青禾跟过来瞧见这等局面,也是十分意外,二话不说加入混战,拿下江城等人。

不多时,柳如明带人赶到,控制局面,附近驻守的禁卫军也迅速疏散人群,将这一带给围住,不准任何人出入。

柳如明方才在盘楼酒都没顾上喝几口,与上峰告罪后,马不停蹄往这边赶,见一切顺利,发号施令,“将所有人押回牢狱!”

三法司常年办案,在城中是有些耳目的,这些人俗称线人,而昨日,柳如明下衙时,他的线人给他递来消息,说是萧镇的人秘密与北燕人接头,柳如明一听便沉了眸,萧镇人在狱中,还与北燕接头做什么,联系前因后果,柳如明怀疑萧镇打算拿银环与北燕人交换李襄。

三法司可不是苦苦追查银环而不得吗,眼下便是最好的机会,于是立即折回官署区,连夜寻到裴越,将此事一禀,裴越事先从长孙陵处得到了一些风声,晓得长孙陵和巢正群背后在布局,意图给李襄翻案,闹这么一出,整不好一在拖恒王下水,二在救人。

对于柳如明的推断,裴越未做任何反驳,只道,“去办吧,准备周密,不要打草惊蛇。”

于是柳如明来了。

拿到银环那一刻,他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心想这回该是立了大功。

转背,待侍卫掀开江城的脸罩,柳如明觉得有些面熟,擒着火把凑近一瞧,发现是恒王幕僚后,差点没一屁股坐在地上。

天爷呀。

竟然是恒王的人!

牵扯当朝皇子,事情变得十分棘手。

柳如明心突突直跳,暗道这是摊上大事了。

紧接着,几位随行官员又从北燕副使身上搜到了江城给的那枚玉石,并萧镇所写之信。

北燕人为何不曾毁掉那封信,原因很简单,身为外臣,他们乐意看着大晋朝廷内乱,所以柳如明想要的证据,北燕人通通给保存好,一桩桩一件件,坐实恒王勾结北燕的罪名。

柳如明一见局势很不妙,粗粗审了一遭,留下侍卫看好人,忙不迭骑马往盘楼面圣。

皇帝这厢正与满朝文武在盘楼观阅烟花表演,席间觥筹交错,君和臣欢,气氛正好,而这一祥和气氛随着柳如明的出现被打断。

柳如明一脸骇色迈进珠帘,不敢近前,只悄悄来到刘珍身旁,将双枪莲花奉上,跪在一侧。

刘珍听明经过,很是打了个冷颤,忙将装着银环的锦盒抱在怀里,来到皇帝身侧,低声数句,皇帝脸色顿时大变,扭头喝道,“他人在何处,叫他近前来回话!”

刘珍朝柳如明招了招手,柳如明挪着膝盖,从侧后方移至皇帝案前,伏低身禀道,

“陛下,臣奉命勘察银环被盗一案,今日得到线索顺藤摸瓜查到北燕的花车,方知有人拿着银环与北燕做交……臣逮了个现行,现已寻到银环,将嫌犯捉拿在案!”

身侧的恒王听了这席话,整个人往后跌在圈椅,脸色一片煞白。

失手了。

皇帝瞳仁一缩,紧盯着柳如明,

“是何人偷盗银环?”

柳如明艰难抬起眼,余光偷偷觑了一眼恒王的方向,低声道,“工部员外郎江城。”

厅内霎时一静。

谁都知道江城是萧镇举荐给恒王的幕僚。

在座诸位的视线齐刷刷扫向恒王。

恒王顿时额汗淋漓,慌忙从案后绕出,来到皇帝跟前跪下,故技重施,

“父皇,这个江城是儿臣举荐入朝为官的,儿臣素闻他心思细敏,行事稳重,只当是个人才,可没想到他私下勾结萧镇,做出这等背国弃义之事,实在是可恨,可恼。”

这时,下首的皇长子怀王,冷不丁插了一句嘴,

“二弟呀,萧镇人被关在都察院,你说他勾结萧镇,是不是把大家伙当傻子了?”

恒王也不恼怀王落井下石,回眸不慌不忙解释道,“皇兄,你忘了前段时日有刺客闯入都察院的事了,估摸是刺客与萧镇接头,得其授意出宫作恶。”

怀王轻哼一声,不疾不徐戳他软肋,“上回萧镇被下狱,二弟满朝嚷嚷说萧镇精忠报国,是裴阁老误断了他,今日又将萧镇贬得一无是处,二弟,你这变脸比翻书还快呢。”

恒王还待辩驳,只听见耳畔传来一声戾喝,

“够了!”

皇帝眉棱沉沉压着,看都没看两个儿子一眼,目光依然落在柳如明身上,“那北燕人怎么说?”

今日宴席皇帝不愿给北燕人面子,嘱咐礼部侍郎招呼两国使臣在楼下一层吃酒。

故而阿尔纳和乌週善不在此处。

柳如明答道,“回陛下,北燕副使声称萧镇和江城确实有与他们通往来,臣甚至也在他身上搜到了萧镇所写的信笺并一件信物,据说,双方是想做什么交易,估摸是没谈成,打了起来……”

做什么交易,皇帝并非没数,没再往下问,而是捂着眉心,往后靠在龙椅,脸色阴沉没吱声。

底下昭台的雅乐犹然在耳,千奇百怪的花车缓缓从玉台前驶过,百姓欢呼声一阵盖过一阵,京城别提多热闹了。

唯独盘楼最上一间鸦雀无声。

几位重臣并皇亲均停下手中碗筷,垂首不言。

恒王见皇帝侧向另一面,看都不看他一眼,心头慌如乱麻,几度欲上前牵他衣角而不敢。

一阵死寂后,皇帝按着额心,沉声发话,

“王显,你是内阁首辅,这事,你看怎么办?”

王显不仅是内阁首辅,更是恒王的外祖父,眼下恒王牵入大案中,他身为外祖父不仅要避嫌,更是难逃其咎。

他焦虑地瞥了一眼自己外孙,蹒跚起身拱袖道,“臣无话可奏,请陛下圣裁。”

言罢,跪了下来,重重磕下一个头。

皇帝见状,幽幽睁开眼,目光在他身上落了一瞬,看向次辅崔阁老,

“崔卿,你来说。”

崔阁老是出了名的万事不粘锅,他硬着头皮跪下来,

“臣不善断案,臣不知……”

他这般说时,身侧的裴越瞥了他一下。

这里会断案的阁老是谁?

那就是裴越。

崔阁老显然是想将事情往裴越身上推。

裴越不动声色抿了一口茶,正襟危坐,不置一词。

皇帝这次却没听崔阁老的,目光越过几位阁老,瞟向阁老席后方的谢礼,

“谢礼,你是都察院首座,这事,你给朕拿个主意。”

这个主意可不好拿,整不好,牵连进满门性命。

但谢礼不是崔阁老,他是三法司堂官,没道理推脱,于是起身建言道,

“陛下,今夜除夕,各衙门已挂印关衙,且不如将人暂且关去牢狱,待来年十六开衙复印后再行审理。”

谢礼是聪明人,看出皇帝一时还拿不定主意怎么处置恒王,或者说要不要审恒王,是以刻意留下十六日缓冲期,给皇帝慢慢琢磨这个事。

皇帝有了台阶下,神色稍稍缓了缓,抿唇半晌,蹙着眉道,“依卿所奏。”

“至于案子……”皇帝目光在三法司几位堂官并裴越身上来回转过,最终道,“还是交给裴卿料理,一应物证人证,你给朕保管好,来年再审。”

“至于你……”皇帝冷冷看着恒王,再也没有过去半分温和,神色淡漠道,“闭门思过,复朝前不许出府门半步!”

恒王含泪磕头,“儿臣遵旨!”

除夕大宴就这么不欢而散。

在震天的恭送声中,皇帝登车离去,留下百官立在盘楼前交头接耳,裴越将三法司几位官员叫至楼翼一角,避开众人问道,“人犯现在何处?”

柳如明答道,“下官赶回盘楼时,吩咐侍卫将人押回了官署区内的牢狱。”

裴越吩咐巢遇,“你即刻回官署区,调度人手,十二时辰不许离人,确保这半月人犯安全,明白吗?”

“明白。”

巢遇拱手而离。

柳如明目送他走远,视线重新移向裴越,“那些证物呢,若是就这么送回官署区,这半月官署区无人,难保不会被毁。”

裴越也明白这个道理,“将一应物证,全送去我府上。”

放在他的书房再稳妥不过。

柳如明颔首,“下官这就去准备。”

先前在案发现场,三法司几位官员已初步录了口供,留下了些许人证,又将所有证物纪录在档,并装匣,柳如明赶到官署区,拿到匣子,检查一遍无误后,点了几个侍卫,“快马加鞭送去裴阁老府中,交给沈奇。”

再说明怡这边,跟着长孙陵从望火楼下楼后,这边的始末陆陆续续也报与她听了,听到最后得知一切物证要送回裴府,脚步忽然打住。

“怎么了?”

谢茹韵和长孙陵双双停下看着她。

明怡大叫不妙,“给阿尔纳那封信,是我仿写的,萧镇真正盖戳的信尚在我手中。”她当时为防北燕人毁信,故意留了一手,预备着关键时刻再送去给三法司做证据,眼下既然北燕人没毁,那么她必须将假信与真信调换过来。

否则一旦被裴越查出,便是功亏一篑。

“长孙陵,你想法子拖住你表舅,我现在回府调换信件!”

“好!”

“事不宜迟,分头行动!”

长孙陵和谢茹韵急忙往盘楼方向赶,而明怡则就近寻了一匹马,快马加鞭回府。

路上人多,她避开大道,打小巷子回府,又被迫绕了些路,用时两刻钟,方抵达裴府。

她比柳如明的人出发早,证物当还未送过来,于是径直往后院去。

已是亥时初,今夜除夕,各地烟火不绝,裴府上下也忙着守岁过年。

明怡回到长春堂,几个小丫鬟聚在茶水间正在行酒令,明怡见了,吩咐付嬷嬷舍些银子给她们去吃酒,自个儿回房更衣,匆匆擦了身子,将里面那身夜行衣脱下藏好,又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披上斗篷出来。

付嬷嬷见她漏夜离开,忙问,“少夫人,外头在下雪,您还要出门吗?”

明怡往书房方向一指,“今夜盘楼那边出了大案,家主估摸无心守岁,我一人在后院无趣,打算去前院书房陪他。”

付嬷嬷放心下来,“若您去书房守岁,那老奴这就叫大家伙散了。”

明怡边往外走,边道,“你们自个儿玩吧,想吃什么去厨房取,一并记在我账上。”

扔下这话,明怡大步迈入雪雾中,穿过小门来到书房外的穿堂,正撞见沈奇离开书房往外去,明怡目光在他背影落了落,立在台下,问守门的小厮,“家主可回来了?”

“回少夫人话,还不曾。”见明怡好奇地盯着沈奇背影,忙解释一嘴,

“适才官署区那边来了人,送了个匣子给沈奇,说是家主让送回来的,只沈奇一人回了府,家主尚未归家。”

看来证物已送到了书房。

明怡从兜里掏出一锭银子递给那小厮,“今夜除夕,你拿去买酒吃。”

“哎哟,谢少夫人赏。”小厮千恩万谢收好,跪下给明怡磕头,“小的给少夫人磕头,祝少夫人洪福齐天。”

明怡让他起来,又道,“今夜我要与家主守岁,先去书房等他。”

裴越曾发话,往后不许明怡在外头等,是以明怡进去书房,小厮并无二话。

将人送至廊外,嘱咐书童奉了茶,便离开了。

明怡等人离去,二话不说来到裴越的案前。

一个长约一尺,宽为半尺的长形木匣摆在案上,匣子上了锁,不见留钥匙,好在明怡有功夫,掌风一震,将锁震松,正待将锁抽开,这时穿堂方向传来动静,

“家主,少夫人提前回了府,正在书房等您呢,说是要与您一道守……

回得这样快?

明怡心弦几乎绷到一处,飞快打开匣子,将信件掏出,搁进去,匆忙翻了一遍证物,寻到自己仿写的那一封信,迅速抽出塞进袖兜。

脚步声已近至窗下,廊庑外裴越正与沈奇交谈,马上便要越进门槛,绕进屋来了。

明怡心跳加快,顾不上整理里面的证物,果断合上匣子,重新将锁套上,随着咔嚓一声锁合上,急忙从案后绕出,

一抬眼。

那道清俊的身影已越过博古架。

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