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被家主逮了个正着……

明怡是被炫目的晨曦给刺醒的, 张目一瞧,外头竟然下了一层厚厚的雪,天也已放了晴, 付嬷嬷听到动静带着人来伺候她梳洗,明怡拥衾坐在榻间, 问道, “昨夜下了这么大的雪?”

付嬷嬷将暖好的鞋放至脚踏,“可不是,一夜寒风飕飕地响, 下得又急又大,到今日卯时又停了,这会儿竟出了太阳, 可见这老天爷行事也讲究个利索。”

明怡裹了件袍子起身, 将将迈开几步, 方觉这腿间酸的厉害,“表明老天爷通情达理,如此既有雪可赏, 也有冬阳可沐。”

明怡从不为难自己,舒适时便去上房转转, 身子不适就不做表面文章, “烦请嬷嬷去上房替我告罪, 说我今日身子不大爽利, 不去请安了。”

付嬷嬷看出明怡随性洒脱,这后宅规矩等闲框不住她,“您就歇着吧,老奴去上房对账时便替您说一声。”

荀氏是过来人,心知肚明, 遣人送了些人参燕窝来,只叫她好好养着,别的不多想。在荀氏看来,明怡离掌中馈少说还要历练两三年,且不如先生个孩子下来,待有了嫡长子,也能安心接手中馈。

明怡当然不晓得婆婆打着这样的算盘,她偎在炕床上打盹。

年关将近,各地租子陆陆续续进了仓,裴越趁着休沐料理了一番族务,甚至闻喜老宅的族人也慢慢在往京城赶,来见他的族老就更多了,应付完府上,户部的人又追来,几乎没个歇停的时候,幸在他博闻强识,有过目不忘之能,十人围上来,各说各事,他均能条清缕析给与答复,至下午申时,又被皇帝宣入宫去了,恰巧这一夜当值,就没能回来。

明怡这一日也没闲,到午后几位姑娘来寻她,原来都得知了冰嬉之事,商量着明日入宫去玩耍。上林苑不在宫墙内,却还在禁苑区,也不妨有贵人在场,荀氏又将大家伙唤去春锦堂嘱咐一番,请来府上过去入宫当值过的傅母教授规矩。

散席时,明怡最后一个走,悄悄与荀氏说,“母亲,能否多报一个名额上去?我想带青禾去玩耍?小丫头想去见见世面。”

荀氏看出明怡待青禾如亲妹,想了想答,“那就以表姑娘身份入宫。”

上林苑也在禁苑范畴之内,是不许各府带婢子进宫的,不过到底不是皇城,出入没那般严苛,只要名额对得上,也无碍。

次日天蒙蒙亮,明怡便起床,换了一身窄袖缎面袍子,外套一件银白绣暗竹文的披风,头发简简单单盘起,用了早膳带着青禾出门,侧门处姑娘们一个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相较之下,明怡素净许多,只是她眉眼英气,瞧着也是神采飞扬。

谢府与裴府并不毗邻,相反一个在皇城之东,一个在皇城之西,不愿谢茹韵绕道,她便拒绝了谢茹韵来接,与裴家姐妹一道入宫,明怡的马车最为宽敞,四位姑娘均挤在她这儿,论年纪明怡和四姑娘裴依彤居长,只是她们二人,一个乡下来的,一个平日出门机会不多,七姑娘裴依杏恐她俩没有入宫经验,自告奋勇说,

“今日我来做东,进了上林苑,但凡有事要告知我一声,我帮你们联络宫人。”随后抖了下腰包,表示自己捎了不少碎银子,等会可打赏宫人,便宜行事。

六姑娘裴依语不高兴了,“你是咱们这儿最小的,哪里能听你调派?还是听我的。”

两人都要充老大,头头是道讲了一番规矩,

明怡看着她们闹,不插一言,最后还是四姑娘依彤摆出长姐的架子,“罢了,就这么几个人,能有什么事,再说了,大伯母不是托人叫二姐也进宫么,有她在,你们都消停吧。”

上林苑在皇城西北角,裴府的马车绕去北安门附近,打这里进宫,早有宫人与禁卫军侯在宫墙下,核对各府名额,搜身放行。

宫里提供弓箭武器并马匹,不许任何人私带兵刃进宫,青禾来之前,将袖下的银链给卸下,只缠了一条长长的绸带,宫人念着是官眷,也没细查,便叫她进了。

入北安门,往西面折,过一条宽宽的白玉石拱桥,便见河对岸铺开一片阔丽的草原,正值隆冬,草场已枯,随处可见前日落下的残雪,草原尽头绵延一片茂密的森林,那便是圣上闲来狩猎的上林苑了。

马靴踩着旧雪发出咯吱咯吱响,寒风从河面穿来,拂在姑娘们的面颊,映出那一张张朝气蓬勃的笑脸。入了宫,四姑娘依彤悄悄塞了一锭银子给引路的内侍,内侍客气引着姑娘们往冰场走去。

依杏将方才那一幕收入眼底,悄悄将依彤拉到后头,“不是说好由我打点嘛,你急个什么?”

她并非责怪庶姐抢她风头,实在是依彤与她不同,依彤为姨娘所生,平日不为她母亲所喜,哪能比得上她手头宽裕,方才那一锭白花花的银子可是依彤好几月的月例呢,依杏担心姐姐回头没钱花。

虽说母亲之间不怎么和睦,几个姑娘私底下倒不至于勾心斗角。

依彤抚着她手背细细解释道,“傻妹妹,大伯母是什么人?岂能不知入宫要打点,念着我是长姐,早早嘱咐了我,支了银子给我呢,你就放心吧。”

这就难怪,依杏扔开她,又寻前头的依语说话去了。

大晋盛行玩冰嬉,每年十月起,皇城司便召集侍卫在预定的冰场蓄水,入了冬,冰结了足足一尺厚,四周插满旌旗,冰上马球,冰上射箭,甚至摔跤比武,各类比试应有尽有,也层出不穷。

冰场靠山的北面搭建一条长长的游廊,后面垂下竹帘挂上帘布挡风,每一席用半人高的座屏做挡,摆上一张长案,瓜果点心尽呈其上,再有一宫人伺候,无不妥帖舒适。

除了正中三大宽席留给皇室,左右则分给文武臣属,内侍将姑娘们引到左下第二间,便离开了。

明怡没急着入席,反而在冰场外的草地溜达,今日朝阳绚烂,碧空如洗,倒是一个难得的艳阳天,她带着青禾四处转悠,不到片刻,便见一人提着裙摆朝她飞奔而来,

“仪仪!”

那嗓眼婉转清脆,叫的明怡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却还是含笑道,“你比我近,怎的比我迟?”

谢茹韵欢欢喜喜上前来,一般将她搂在怀里,“路上撞见你二姐,被耽搁了,晦气!”

果然,那头裴萱已大步往这边来,听到这一声,气得横眉倒竖,“到底是谁晦气,清早险些撞坏了我的马车。”

齐府跟谢府均在时庸坊,离得近,两人马车在一处街道的转角撞了个正着。

话落,见谢茹韵挽着明怡不肯放,更气了,一把上前来,将谢茹韵的爪子给掰开,将明怡拉至她身后护着,朝着谢茹韵哼了一声,

“什么怡怡,有话好好说,还有,不过几日未见,你怎么就缠上我弟妹了?可别把我弟妹带坏了!”

谢茹韵气了个倒仰,

那可是蔺仪,不是你家明怡。

这话不能明说,她只能恨恨道,“你弟妹答应我跟裴东亭要一幅小楷,现如今她便是我恩人了,我自然得对她好。”

裴萱回眸问明怡,“你真答应她了?”

明怡无可奈何,“已写好了,此刻那幅墨宝就在我的马车内,待会出宫拿过去便是。”

裴萱气得又瞪了谢茹韵一眼,“你就看她好欺负,糊弄她!”

回头又嘱咐明怡,

“下回耳根子可别这么软,如今这事可传出去了,你小心回头给自己惹麻烦。”

这姐弟俩话术一样一样的,明怡抚了抚被裴越捏过的地儿,郑重点头,“我明白了。”

每每见着,她们俩便是针尖对麦芒,明怡实在好奇,问道,“你们俩可是有旧怨?怎的一见面便不消停呢?”

提起这茬,谢茹韵便委屈了,绕至明怡另一边抱着她胳膊,冲裴萱哼道,

“谁叫蔺昭夸过她呢,害我嫉妒至今。”

裴萱见状,一张脸涨得通红,气得跺脚,“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还揪着不放?说出来也不怕被人笑话?”

“笑话?我看你心里早笑开了花,不然怎么左右看那齐俊良不顺眼呢?掂量着你拿他跟蔺昭比啊?那可恕我说实话,你家那位可别把蔺昭比寒碜了……”

明怡嘴长得鸭蛋大,硬生生慢慢合拢,然后猛呛了几声,眼看裴萱被谢茹韵说得颜面尽失,她立即皱着眉斥了谢茹韵一声,

“你这嘴也太没把门了,不许胡说八道!”

谢茹韵委屈地朝她递了个眼神,小声道,“没冤枉……

明怡:“……”

咽了几口气,她正色与裴萱说,“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裴萱反倒觑着她,“你跟她一头的?”

明怡纳闷,“我没有啊,我是帮你说她呢?”

“那你站她那边作甚?”

“……”

明怡默默挪了步子,绕至裴萱身旁站着。

谢茹韵给气笑了,心里想,她跟蔺仪的交情岂是裴萱能比,决定大度不与她计较。

裴萱狠狠瞪了谢茹韵一眼,牵着明怡转身走了。

明怡这厢头疼得不轻,适才将谢茹韵劝妥,怎么又来了个裴萱,她不太相信谢茹韵的话,低声问裴萱道,

“二姐,你跟姐夫之间是怎么回事?真如谢姑娘所说,感情不太和睦?”

上回齐俊良在书房偷腥的事,一直搁在她心里,今日乘势问个明白。

裴萱见四下人来人往的,又把她拉边上一些,“你别听她胡说,没有的事,至于李蔺昭……”

裴萱语气一顿,解释道,“那是好几年前少将军回京庆功,陛下举行冰嬉比试,我带着一队姑娘上场与禁军较量,当时少将军在场,夸了我一句,被谢茹韵嫉妒到今……

“其实我也没与他说过话,就是有一回在宫墙下撞见,远远打过招……

“那你……”明怡试探地看着她,未尽之意已是不言而喻。

裴萱脸一红,“我就是仰慕少将军风采罢了,明怡,你是不知道,那一年少将军打败南靖王凯旋,满京城的姑娘均在正阳门大街守望他,他穿着一身银甲,骑着高头大马,穿街而过,当真俊彩飞扬,没有人不喜欢的,我也就是欣赏罢了,我这样的年纪了,难不成还有慕艾之心?”

“再说,他人都成了一具枯骨,我也就是惋惜罢了,至于我与你姐夫,不瞒你说,老夫老妻了,偶尔起些龃龉是时常有的,等你跟东亭日子过久了,也一样。”

她话说得滴水不漏,明怡反而无话可说。

那头裴依语在招手,三位姑娘回到席中。

冰嬉在大晋不仅是人见人爱的娱乐国俗,也是一项很重要的军事训练项目,眼下禁军中的两队人马正在冰球场上进行射箭比试,算是给大家伙开个场。

裴家上首是首辅王家,下首挨着谢家,谢茹韵干脆将两家之间的座屏撤下,又将明怡拉自己身旁坐着,风风火火给大家讲述这几日的安排。

原来这次的冰嬉活动有三日,头一日也就是今日为大晋内部禁军选拔赛,挑出优秀的人才组建一支冰嬉队伍,跟北燕和北齐人比试。

“北齐来了一位公主,听闻是个中好手,陛下的意思是叫咱们姑娘们待会也好好练练,明日不要被比下去了。”

然后隔壁的王如玉便探过脑袋问裴萱,“裴姐姐,您当年玩冰嬉,可是被李少将军夸过,这回打不打算上场?”

裴萱方才被谢茹韵埋汰了一顿,哪有这等心思,摇头,“我自从生了钊儿,精力大不如往,还是不要上去丢人了。”

王如玉视线移到谢茹韵身上,“那谢姐姐你呢?”

过去这等事谢茹韵向来是敢当先锋的,上回被明怡一劝,也没了那份意气,“再说吧。”

王如玉最后看着明怡笑,“那就少夫人上吧。”

明怡目视前方不动如山,“我不大会,我们潭州不像你们京都,没那么多冰雪,马球我会,冰嬉嘛,我手有点生。”

大家都信了。

禁军开场过后,轮到公子哥们上场,明怡在场上看到了长孙陵和梁鹤与等人。

看了一会儿没多大兴致,寻了个借口将谢茹韵喊出来,二人避在林子边说话。

“我问你个事,我哥当年灵柩是何人扶送进京的?”

一提起当年的事,谢茹韵眼眶又红了,“是巢正群将军,当年他先奉李侯之命驰援宣府,后知被调虎离山,火速会同援军往肃州回赶,等他赶到时,三万肃州军已阵亡,李侯出事了,他含着泪在中军帐外一块谷地,寻到蔺昭的尸身……听说只留下几截枯骨……”

谢茹韵又要哭,明怡急忙截住她,“可有遗物?”

“有的。”

“有些什么?”

“有蔺昭看过的兵书,用过的兵刃,很大一箱子呢。”

“可有看到两个银环?”

谢茹韵愣住,仔细搜罗记忆,“我没大注……环是什么?你哥哥生前用过银环?还是说那是你的首饰?”

明怡只能搪塞道,“确实是我的东西,当年放在哥哥帐中忘带走了,所以多口问问,那么东西如今在何处?归了谁收捡?”

谢茹韵回道,“送到李府,当是老太太收捡了的,后来我想讨要个念想,老太太告诉我,全部埋入蔺昭的墓冢中了。”

明怡本想问墓冢在何处,到底收了嘴,这话问她不合适,得换个人问。

回到席中已近午时,宫人陆陆续续送来吃食,明怡边吃边往冰场尽头看了一眼,长孙陵与几位少年正在树下暂歇,视线一直往她这边瞅。

明怡会意,借口吃完去消消食,带着青禾先从席间退了出来,沿着横厅外的帘帐一路走到底,是一处马棚,长孙陵显然察觉到她退席,预先等在这边。

马棚内侧有一处木樨,平日晒马料的地儿,如今落了一层雪,三人避到木樨上说话。

长孙陵目色落在明怡身上,似乎还有些不适应,却还是张嘴喊了一声师父,“您瞧着我进益了没?”

明怡道,“马马虎虎吧。”

长孙陵嗤了一声。

一声嗤冲淡了久别重逢的生分。

明怡问起正事,“李蔺昭的墓冢在何处?”

长孙陵狐疑看她一眼,回道,“原先李家墓园东边那个小山丘,帝陵山脚下。”

明怡点点头,将身后的青禾往前一拉,点了他们两人道,

“今夜,你们俩去挖墓,把里面的陪葬挖出来。”

长孙陵闻言吓了一跳,差点爆粗口,“你胆子可真大,那可是帝陵山脚,被发现要杀头的。”

青禾看不惯他的怂样,直接与明怡说,“我一个人去,不需要他。”

明怡正色道,“不成,你对京郊不熟,得他带路,且长孙家掌京畿一带的巡检防务,他有法子避开巡查侍卫,带人进去帮你挖。”

长孙陵见她安排得妥妥的,已是无话可说,认命道,“成。”

明怡见正事谈妥,又支走青禾,

“你还没吃饱吧,接着吃去,我跟长孙陵说会儿话。”

青禾有些犹豫,明怡瞪过来,“不听师父话了?”

都是徒弟,青禾不能输给长孙陵,显得她不尊师重道,警告地看了长孙陵一眼,转身绕出马棚,往回走。

待她走远,明怡迫不及待朝长孙陵勾手,“带了吗?”

长孙陵连忙从后腰处将藏了许久的一小壶酒给掏出来,递给她,“呐,藏得可辛苦了,您赶紧喝。”

明怡一看那壶,巴掌大小,也就两三盏的量,不觉失望,“怎么这么小?”

长孙陵苦笑,“我得想法子从宫外带进来,也不容易,我马车里还有一壶大的,要不待会送您马车上去?”

“算了吧,我怕青禾瞧见,你小命不保。”

长孙陵道,“可不就是嘛,您将就吃着,下回见面我再给您……

话没说完,嗓音忽然卡了壳。

明怡也察觉到了不对,握着酒壶慢腾腾转身,只见一道清隽的身影立在马棚外的草丛处,一身绯袍猎猎,目色冷峻昭然盯着他们。

明怡暗道不妙,他怎么来了?

裴越昨夜当值,依照规矩,午后便可离开,他听闻明怡今日带着妹妹们进宫看冰嬉比试,不太放心,准备下衙便来接她回府,身为裴家家主,又是内阁阁老,皇宫里不可能一点人手也无,事实上,他在皇宫有暗桩,故而放话下去,得盯着明怡,恐七公主刁难于她。

甚至午膳都只匆匆吃了几口,就来接人,方才从暗桩嘴里得知了明怡下落,踵迹到此处。

没成想,逮到她悄悄寻旁的男人讨酒喝。

真真屡教不改!

明怡一辈子的脸面都丢这了,掩耳盗铃般将酒壶往身后一藏,抿紧了唇极为无奈地望着他。

裴越提着蔽膝,沿着青石小径往上一步,踏上木樨,正午的冬阳洋洋洒洒倾罩他周身,丝毫不褪他眼底的冷冽,

长孙陵意识到不对,几乎是本能地往前一步,挡在了明怡的跟前,

“表舅,跟小舅母无关,全是我的错,是我想讨好小舅母,自告奋勇给她捎了酒,您别怨她,要罚就罚我一人。”

明怡捂着额恨不得一脚将这混账徒弟给踢开。

火上浇油害她。

果不其然,裴越瞧见长孙陵将明怡护在身后,眼底冷色更盛,压着眉棱,声线异常平静道,

“让开!”

长孙陵对上他幽沉的视线,终于意识到自己坏了事,二话不说挪开一步,二人视线不约而同朝明怡望去。

只见那李明怡已躲开三步远,早早将酒塞给拔了,正在那仰头痛饮呢。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左右躲不开,她还是先喝为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