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你情我愿
最后一点斜阳滚进青云之后, 院子蓦地静下来,寒风刺骨,天色还未黑, 丫鬟们却已登梯陆陆续续将廊下的灯盏给点燃。明怡双手相搓,驻足在廊下等候裴越, 华灯初上的光晕与未褪的天光在她面庞交织出一片青白, 映得她肌肤格外白皙。
她目光时不时往穿堂口掠去,迟迟不见裴越身影,侧眸吩咐身侧的付嬷嬷,
“去问问,家主何时忙完,可来后院用晚膳?”
付嬷嬷察觉自家主送了那锦盒给少夫人, 少夫人便有些不太对劲了, 竟破天荒吩咐人准备晚膳, 还关怀起家主行踪来,言辞间竟殷勤不少,这是极罕见的事, 付嬷嬷当然乐见其成,是以也殷勤回着,
“那老奴再去一趟?”
明怡失笑, “那就辛苦嬷嬷了。”
付嬷嬷看得出来明怡很急, 便挺起胸脯自告奋勇, “无妨的,老奴去去便来。”
目送她身影消失在穿堂口,明怡脸上的笑容收敛,兀自寻思。
到了这个火候,若是冒失拒绝圆房, 显然是不成的,避火图是她买的,事儿也做了,她敢作敢当,却也不能耽误今夜的正事,怎么办?她盘算得很明白。
以晚膳催促裴越来后院,速战速决便是。
记得听人提过,这种事文武有别,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时辰不会久,快则一盏茶功夫,慢则一刻钟,她打算勾着裴越先把事儿办了,再熏上一支迷香,保准他一觉睡到天明,届时她想出去多久便可去多久。
好在付嬷嬷没叫她失望,不多时便回了长春堂,给她比了个“已妥”的手势,明怡得到肯定答复,安心进屋等候,少顷,果然听见裴越的脚步绕过回廊,近到窗下了。
厚实的布帘被掀开,寒风裹入,随之迈进他清俊的身影。
裴越已褪下官袍,换上了一身藏青色的圆领缎面长袍,这件袍子可不简单,面上用的湖丝重缎,内里缝进去一层鹿绒皮子,再用羽纱做里子,不仅轻便保暖,也丝毫不显臃肿,这样的衣裳光用料便得上百两,寻常官宦可缝制不起,也就家主旬日换上几身,不重样儿。
但着实穿得好看。
如清风朗月,不染俗尘。
明怡如往常那般冲他一笑,“晚膳已上桌,家主就座。”
裴越目色落在她身上,她素来是洒脱英气的,今日却略有些不同,人亭亭而立,眉眼含笑,衣裳也从月白换成杏色,显得整个人柔和了几分。
可见他那册书交给她,她懂了他言下之意。
看得出来,明怡很聪慧,他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
“让夫人久等。”
两厢落座,一顿饭各怀心事,无声用完,付嬷嬷带着人撤下席面,伺候他们移去四方桌处吃漱口茶。
过去裴越从不在此闲坐,吃茶时略坐一瞬便回书房,今日罕见不紧不慢,陪着明怡说话。
付嬷嬷识趣,奉了茶之后,便退出去了。
明怡和裴越隔桌而坐,屋子里燃了四盏宫纱灯,两盏悬在梁上,两盏搁在案头,灯面均是晕黄的素纱所制,光线毫无遮挡地透出来照出满室空明。
裴越边饮着茶边问她,“今日怎么不见你那丫鬟?”
平日青禾会陪着在隔壁用膳,明怡很是照顾她,今日却不见青禾踪影。
明怡早将青禾遣去打前哨,自当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她今日做错了事,被我罚了,大抵是不服气,不知躲哪委屈去了。”
裴越只当明怡因避火图一事责备了青禾,那就难怪。
大抵小丫头行事不稳妥,大喇喇进出被他发现端倪,弄得明怡害臊。
明怡语气里明显含怨,这抹怨大致是对着他的,怨他戳穿了她。
裴越兀自失笑。
“不怨她,怨我误会了夫人。”
明怡不解其意,不过裴越好似也没有解释的意思,说着便将喝完的茶盏搁下,已起身,
“我还有事,先回书房。”
明怡神色略略一顿,慢腾腾跟着他起身,看着他明显有些意外,
“家主要走?”
那错愕的眼神落在裴越眼里,意思就很明了。
她显然是领悟了他释放的信号,夜里预备着了,以为他要留下来。
裴越不禁苦笑。
今夜朝中有大事发生,保不准鱼钩扔出去便能捞上一条大鱼来,万一那齐俊良寻他,他却在这里快活,像什么话?
不急于这一时。
他来到她身侧,负手立着,语气温然,“夫人,是这样的,今夜我尚有朝务要料理,你先歇着,我晚些时候再来陪你。”
明怡眼底闪过一丝低落,这抹低落恰到好处,不太明显,因为感情不够,也不是无动于衷,毕竟两人达成了圆房的默契。
可裴越丝毫没有改变主意,他从不是把私事放在公务前头的人,却还是近前一步,两人之间只剩两拳大小的距离,眼瞧她那只玉簪歪了歪,他抬手扶了扶,似是安抚,
“夜凉,不用等我,先睡罢。”
这么说今晚不一定圆房。
明怡暗自松了一口气,存心试探,
“那家主会回得很晚吗?”
裴越略略估算了下,“也不至于,大抵还是寻常那个时辰。”
他这个人骨子里太有定力,打小出身优渥,年纪轻轻位列台阁,手握生杀予夺,见惯了风浪,鲜少有什么事能真正撼动他,朝务日复一日,案子每日也不少,他从不轻易改变自己的作息。
今日亦然。
明怡心里有数了,替他掀帘,看着他出门远去,脸上所有情绪收得干净,他这会儿不办事,她就没法子放倒他,如此,她必须赶在亥时末回府。
事不宜迟,行动。
明怡先将付嬷嬷唤进来,只道自己傍晚吹了风,头有些疼,先睡了,付嬷嬷一面伺候她上榻,一面问,“那青禾姑娘还没回来呢?要去寻她么?”
明怡懒洋洋往东次间去,轻哼一声,“别管她,她气性大,被我说了几句,不高兴了,这会儿定是在厨院那颗歪脖子树上坐着,等她明白了,自会回来歇着的。”
青禾的事,付嬷嬷一向管不着,替明怡挂好帘帐便出去了,时辰还早,丫鬟们都还在廊下候着,付嬷嬷留下一丫鬟在廊庑尽头的茶水间听铃铛,其余人给使去后罩房烤火。
等外头静下来,明怡迅速翻身坐起,从拔步床底下寻出青禾给她备好的小厮衣裳,二话不说换上,浴室与恭房的夹道处开了扇小门,便于下人送水,明怡打这儿闪身至后院,天冷,主子不让人伺候,丫鬟们躲懒各自回屋歇着去了,她这厢不摇铃铛,仆从们不会进她的屋子,以备万一,明怡还是往她们屋子里熏了些迷香,随后贴着墙根,快速去到厨院。
厨院西北角有一扇小门,留给府上倒秽物的小厮出入,也有管事们偷偷留些主子们撤下的膳食,越过这道门送去给裙房的家人吃,青禾来的这些时日,已将裴府上下摸了个透,什么时辰什么地儿有空子可钻,已是门儿清。
出西北角这扇小门,往西便是下人聚居的裙房,往北便是圈养家禽野味的山丘,越是林子茂密的地儿,暗卫越多,反倒是裙房这边看得松一些,何故?白日伺候主子们累了一日,趁着夜里逍遥快活,出出进进没那般严苛,明怡顺着人群裹入裙房这一带,轻而易举便溜出了府。
至安全地带,立即套上夜行衣,飞快赶往正阳门。
及到萧家铺面的二楼,通身黑衣的青禾便侯在后廊处,一双雪亮的眸子注视着前方宫门,等着刑部的人从太医院出来。
冬日里,天黑得快,时辰却尚早,方酉时末,官署区外的棋盘街依旧是人来人往。
“有没有发现其他人的动静?”
青禾颔首,“有,这附近来了不少条黑影,目前敌我不明,裴家也来了人,至于人数不大确定。”
“有谢家的人吗?”明怡问出自己最担心的一处。
青禾看了她一眼,摇头,“暂时没发觉。”
上回在行宫截杀使团的那伙家丁,便出自谢茹韵之手。
好不容易替谢茹韵斩断线索,不叫刑部追查到她身上,明怡不希望谢茹韵再趟这趟浑水,显然谢家大概也察觉了谢茹韵搅合其中,该是敲打了她。
等待的空隙,两人简单易容,均做男装打扮,这会功夫过去,刑部那头还无动静。
明怡身姿笔直,负手注视北面,那里矗立一座极高的城楼,城楼灯火通明,禁卫林立,大约是盯久了,久到视线有些模糊,
“青禾,你觉不觉着,缺点什么?”
她突然出声。
青禾时刻注意四下动静,心不在焉回,“缺什么?”
“酒……”
青禾脸一黑,气得瞪了她一眼,不过这回却什么也没说,转身进屋,不知打哪拿出一盏酒,递给她,“隔壁西北面馆里偷来的,不过,不是西风烈,是烧刀子。”
今夜风寒,喝口酒,于明怡身子有益。
烧刀子也是一种烈酒,明怡如获至宝,正要饮,忽然想起今夜还要回去,若是叫裴越闻得她一身酒气,恐解释不清,犹豫再三,明怡遗憾地看着这盏烧刀子,叹道,“罢了,今夜先不喝,赶明得了机会,我喝个痛快。”
想要喝个痛快,要么攻克裴越,要么攻克青禾。
估量了下这两人的难度,明怡觉得自己道阻且长。
推开窗,明怡将酒盏放回去,正待说什么,这时,前方宫门处,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
今夜齐俊良亲自押送嫌犯。
刑部衙门配有护卫,专事查案,从这里头挑一身手敏捷身量与刺客相仿之人,换上那刺客的衣裳,佯装伤重,由两名侍卫搀着上了宫门处的马车,齐俊良亲自上马,打头引路。
随行有五十侍卫,其中二十人出自刑部,另三十人是齐俊良从羽林卫借调来的。本还能借调更多的人手,只是皇城附近对于行军人数也有规定,不宜太多,恐滋生事端。
也好,不然阵仗太大,恐那些鱼儿不上钩。
一行人沿着大道往西去。
火把将两侧的宫墙屋舍给烘得亮堂,借口照顾活口的伤势,这一路走得并不算很快,但也绝对不算慢。
眼看走了大半段路,即将从东西主道拐弯至往北的大道,还无人动手,齐俊良便有些急了,生怕这一夜做无用功。
好在这些鱼儿没叫他失望。
眨眼,在以他为首的几名官员率先拐入南北大道后,忽然一个烟雾弹从侧面斜插过来,将前面官员和后面的马车给生生截成两断。
侍卫们警铃大作,喝道,
“不好,有刺客!”
“保护活口!”
霎时,白烟滚滚,十几条黑影从四面八方扑过来,兵戈骤起,侍卫们训练有素,很快在马车周围结成阵,抽刀抵御来犯。
五十侍卫中,十人护着押送的官员退至墙根下,其余人奋力抵抗。
有路过的行人吓了一跳,立即连滚带爬躲得远远的,街道乱成一片。
青禾和明怡依旧蛰伏在附近某处屋檐下,盯紧前方战况。
从着装来看,这次来了两拨人,看手法,个个是杀招,又是死士。
死士显然不是裴越的目标,他们要逮的是主事人。
这么一次行动,定有人在暗中坐镇,以确认目标是否真正被击杀,好回去给主子复命。
所以,裴家的二十高手,也伏在暗处未动。
黑衣刺客为了速战速决,出手极其狠辣,其中两人合力,将马车车盖给掀开,一人率先抽出长剑往那躺着的“活口”刺去,这时,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只见那“活口”毫无预兆窜起身,抬手握住那柄长剑,往内一扯,与此同时短刀从袖下飞出,正中那刺客的胸膛。
“不好,中计!”
眼看形势不妙,黑夜里某处,传来一声不同寻常的哨鸣,一半刺客立即从不同方向撤退,而另一半人看向为首的那位首领,首领飞快打了个手势,带着大家转身撤逃。
可惜已经迟了,这显然是一场有预谋的猎捕。
暗中等候许久的兵马司将士们蜂拥而上,将这一带撤退的道儿堵了个严严实实,不是所有人都能逃走,逃脱无望的当即吞药自杀,余下几条漏网之鱼打屋檐破出。
裴家暗卫调度有方,一对一咬着不放,一些人去追漏网的刺客,一些人捕捉那吹哨人。
青禾携着明怡飞下屋檐,急道,
“姑娘,怎么办?”
明怡眼底闪烁精芒,“好一招请君入瓮,很好,不愧是最年轻的阁老,那么咱们就来个将计就计。”她覆在青禾耳边吩咐几句。
青禾立即颔首,待要走,回头不放心看她一眼,“您一人成吗?”
“快去,我在贡院北面那个巷子口等你,事成你回来携我回府!”
裴家园与贡院毗邻,只隔一条街道。
青禾不再犹豫,一个纵身,身影如黑蛇般循着那位刺客首领追去。
这名刺客首领见自己漏了痕迹,已做了必死的准备,数个起落,借着夜色往人烟稀少的南城逃,计划失败,他已无脸回去见主子,万不能给主子添麻烦,念头起,他利索地塞了一颗毒药至舌下。
眼看身后跟着十来名高手,他心知大势已去,正待吞药时,忽然一道疾快的黑影掠至他身侧,钳着他胳膊往前方逃,她功夫实在是高,跟脱兔似的,飞檐走壁,带着他丝毫不费力气,他诧问,“阁下是何人?”
青禾懒得搭理他,钳着他跳过一个又一个屋檐,脚底生风般往既定目标去。
刺客首领跟着她逃了一会儿,忽然发现方向不太对,原是往正南,这会儿忽然偏向东南,而东南正是漕河的方向,那里人潮拥挤,有夜市,有青楼,还有不见天日的地下暗城,更有他主子的据点,一旦被朝中的人跟去,后果不堪设想。
意识到青禾可能来者不善,这位刺客首领后背冷汗涔涔,药在舌下被口水稀释已然吞下去了一些,他四肢开始发软,没有迟疑的余地了,他闭了闭眼,狠心将药吞下。
是最毒的见血封喉。
身子很快失去力气,成了青禾的负担,青禾暗骂了一声晦气,不得已揽着那具身子落了地。
这个空档,裴越的暗卫已然团团将她围住。
这是一条并不宽敞的巷道,只能供两辆马车并排而过,巷道极长,左右似是寻常民居,时不时传来些许稚儿笑声,更有漕河画舫远远送来的靡靡之音,衬得巷子格外幽静。
青禾按照既定计划,悄悄塞了一样东西至那刺客首领的衣裳里,随后不慌不忙将之扔开,从袖下缓缓抽出一截竹柄,将之一节节拉开,形成一根两人高的竹棍,俨如一长矛,架在青石板砖上。
她整个面容被黑纱覆住,唯露出一双雪亮的眼,直勾勾觑着为首的暗卫,吹了一口哨声,姿态几乎嚣张到了极致,就差没明说,“有种过来!”
暗卫首领气得要命,沉声喝道,“上!”
十把尖刀齐刷刷朝她砍来,在夜色里劈出整齐划一的锐芒。
然而青禾并不慌,身子忽的一矮,在他们合围之前,竹竿以诡异的速度瞄准尖刀击去,以破开他们的攻势,旋即精准捕捉到其中功力略逊色的一位,竹竿横出直往对方腰腹窜去,吓得那人急退数步,借着这个空档,青禾双腿旋转,来了个横扫,与此同时,长杆携千钧之势,将那片银芒拂开,再一个退身,便从那合围的缺口闪身出来。
这一切发生在一眨眼功夫,方才合围之时,暗卫断没料到她功夫如此精湛,一时没使上全力,只当对方是瓮中之鳖,孰知便是这份掉以轻心给了青禾机会。
眼看青禾跃上墙头,即将逃走,几人反应迅速,各自袖下飞镖频出,形成一张严密的刀网,拦住了青禾的去路。
青禾也不恼,仿佛还没打过瘾,身姿矫健地窜入包围圈,竹竿横出宛如长矛朝他们面门劈来,众人刀锋将将出鞘,却被这股凌厉的煞气震退数步。这还不算完,长杆蓦地一扫,逼退众人后,她忽然一个腾跃,贴近为首的暗卫,爪子往后悍横擒拿,一招探至他腰腹,那暗卫首领晓得她意图逼他退让,他偏硬生生受她一掌,提刀往前刺去,而这时,她似乎早有预料,身影忽如鬼魅般,借着竹竿凌空一挑,跃上半空,下一瞬,竹竿形成一股弹力,弹开所有剑锋,而她本人则踩着竹尖,借力在半空划出一道虚影,往前方漕河飞去。
众人反应过来时,她人影已消失不见。
好俊的手法!
好霸道的功力!
暗卫首领点了几人追过去,随后垂眸看向地上那具尸身,那蒙面高手费劲功夫要救下此人,可见此人身份不一般,
“带回去!”
再度看了一眼青禾离去的方向,不甘地深吐几口气,准备回去复命。
明怡这边也不轻松。
从刑部至正阳门皆在闹市区,能藏身的地儿就那么几处,那道哨声就在她不远处,哨声起,明怡抬眸展望,在那人掩窗之时,认出一截衣袖,大致是一青白相间的长衫,这不打紧,打紧地是那人吹哨的腔调,给明怡一种异常的熟悉感,好似在哪儿听过。
那人极是聪明,藏身于酒楼,行的是大隐隐于市这一招,发现不对劲,立即乔装成旅客淹没在客栈正堂的人潮中,裴府十名暗卫已在第一时间封锁附近街道要塞,这个时候出去容易被发现,留下来反而是安全的。
明怡断定那人还在酒楼,可惜她不能跟进去,兵马司的人已然赶到,封锁了整座酒楼,她一进去,今晚便脱不开身了。
打更声一下又一下,连打多次,二更天到了,裴越每日二更末就寝,明怡不敢耽搁,迅速往回撤。
裴越这一夜就在书房东次间,哪儿都没去,在他面前挂着一幅雪白的画绢,墨泼上去,他需赶在墨水滑脱之前,绘出一幅泼墨图来,这对功力要求极高,恰好今日诸事已料理完毕,就等齐俊良那头的消息,是以抽闲作画。
大约是亥时初,赶往南城那位暗卫头儿回到府中,一进屋便跪地请罪,
“家主,属下没能捉到活口。”
裴越置若罔闻,手中笔锋疾快,终于赶在最后一滴墨滑脱前,一横一挞,那滴黑漆漆的墨瞬间化作一块顽石,整幅画壁立千仞,怪石嶙峋,堪称一幅极品泼墨。
裴越很满意,这才收笔,接过书童递来的湿帕子,慢腾腾转身看向他,
“怎么回事?”
暗卫抬首答,“家主,属下遇到一名蒙面高手,对方年纪不大,大约二十上下,遭十名高手围攻,竟能全身而退,实属罕见。”
裴越神色并无波澜,“什么来路,瞧清楚了吗?”
暗卫回忆青禾一招一式,“他手执竹竿作长矛,有大开大合之势,功法霸烈,战势凌厉,很有军中风范,可偏偏他轻功近乎登峰造极,敏捷多变,又似江湖门派圈养的高手,这样的身手,属下以前可没见过,家主,恐来者不善哪!”
裴越这才微微凝了眸色,慢慢踱至案后坐下,“乙部每日均有邸报送达京中,这五年从不间断,若是江湖上有这等高手,早该收到消息。”
“这也是属下百思不得其解之处,他仿佛是横空出世,来得诡异。”
裴越眉峰稍稍掀了掀,似难以置信,“你们十人奈何不了他一人?”
暗卫面色沉痛,“属下惭愧。”
裴越不说话了,片刻又叹道,“能请到这等高手坐镇,看来这水是越来越深了,那你们可查到什么了?”
暗卫这才掏出一样东西递给他,
“捉住一名刺客首领,人虽死了,身上却搜出这东西来。”
裴越接过那张纸条,这是一张小小的票据,上书“今收一千两,出八人”的字样,落款“桃花坞”三字篆印,裴越眼眸深眯,指尖轻轻在桌案敲打。
桃花坞的名讳裴越是听过的,是城南一处妓院,大约出入非达官贵人,所以在京城名声不显,由此可见,这个桃花坞很可能是打着妓院的旗号,私下做杀人的买卖。
只消查清楚近来什么人出入桃花坞,便能锁定目标。
“把尸身和物证交给齐俊良,让刑部去查。”
“是。”
不多时,另一名暗卫首领也赶回来,禀报了酒楼一事,“属下听声辨位,确认他在二楼西面第三间,可搜查时,里面什么都没有,挨个挨个审问过了,说是进去一位身着青白相间长衫的老者,属下将整个酒楼翻了个遍,也没找到这样一个人,可见此人极其狡猾,必是乔装打扮隐身其中,现如今兵马司已封锁酒楼,让所有人学着吹一口哨,甄选可疑目标……”
裴越素来心细如发,略一思索便提醒他,“他想要乔装得毫无痕迹,那么酒楼一定有同伙,再细细盘查,此外,也查一查这间酒楼的底细,看背后是什么人在经营……”
“再告知齐俊良,干脆将酒楼多封几日,那吹哨人行事不漏痕迹,未必不是一位重要人物,既然确定人在里头,那就一定不要放过,先锁着,且看有无人来打探消息,届时必能顺藤摸瓜找到幕后主使。”
一番布置下来,可见心思之缜密。
暗卫顿时叹服,“属下这就去一趟刑部。”
此间事了,裴越蓦地看了一眼铜漏,亥时二刻了,他忽然想起傍晚时分目色殷殷的明怡,不做犹豫,信步往后院去。及至穿堂,除了守门的婆子,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裴越也没在意,径直来到正院廊下。
付嬷嬷竟是不在,掀帘进东次间,屏风后的内室隐约有灯芒溢出,以为明怡在榻间,上前随手掀帘一望,被褥铺在床上,有睡过的痕迹,却不见明怡身影,
裴越顿生疑惑,四下一望,“夫人?”
将将从甬道闪身进浴室的明怡,听到这么一句,心突突一跳。
回得这样早?
明怡暗道不好,紧忙将身上的夜行衣,和里头一层小厮衣裳褪下,悉数绞在一处打个结,扔去暗黑的梁角,再环顾一周,见素日洗脸的木架上有一盆水,二话不说湿了帕子往面上一拂,将那易容的药灰给抹去。
而这个空档,那声“夫人”愈近,已在屏风外了。
“家……
明怡盯着屏风唤了一句,裴越一向极有风度,从不窥测她沐浴,是以听到声响,只立在屏风外便不动了,
“你怎么了?屋子里怎么没个伺候的人?”
明怡头上还束着男发,立即抽出簪子,一头墨发如瀑布般铺落,手法太快,不留神簪子撞在铜盆,碎成两半,继而跌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裴越听得一声叮当,只当明怡出了什么事,越屏风而入,
一抬头,四目相对。
明怡一身雪白的中衣洒落立在盆架旁,方才净过脸,鬓角发梢带着湿气,一双清透的眉眼好似被水洗刷过,格外幽亮明净,她定定看于他,解释道,
“我适才睡了一会儿,这厢醒来出恭,家主这是忙完了?”
裴越见她面颊水渍未干,逼近一步,肃声道,“脸上怎么湿得这样厉害?”
明怡哂然道,“做了个噩梦,吓出半身汗,方用帕子擦了擦。”
裴越却觉着她不大爱惜身子,“寒冬腊月的,怎能碰冷水?”
回到屋内,摇了铃铛,让下人进屋伺候,好在迷香已过,后院婆子得讯立即将温着的水提了几桶送进浴室。
长春堂的浴室极大,当中以竹屏作隔,裴越在东,明怡在西,各自花了些功夫收拾停当回屋。
两人并排坐在榻沿,用了同样的皂角,气息交织在一处,明怡实在口渴,恰才喝了几口,这会儿又倒了一盏,事情办的很顺利,心里也松快。
裴越请君入瓮,她便借力打力,想必不出两日便有结果。
裴越脱好鞋,打算上榻,余光从明怡身上掠过,视线里隐约划过一丝血色,目光登即移过去,只见明怡的耳珠似乎被什么划过,带出一条血痕。
“何时受伤了?”
明怡心蓦地一紧,搁下茶盏茫然问他,“哪儿?”
顺着他视线往脸庞抚去。
裴越盯着她伤处,蹙眉,“耳珠被划了下。”
明怡想起方才被青禾捎带进府,定是被树枝划伤了,面不改色解释道,“是吗?我毫无所觉,莫非方才看话本,被纸边刮了下?”
纸张刮过的痕迹与树枝划过的痕迹是不同的,光线暗,裴越第一眼还没瞧清楚,待凑近细瞧,明怡注视着那张近在咫尺的俊脸,忽然覆身过去。
殷红的唇瓣贴住他薄唇,
裴越始料不及,身子僵住,连着呼吸也一并屏住了。
她的唇太凉,带着霜雪之气。
却也极软,至少比她那个人要柔软。
两人就这么贴了足足好几弹指功夫,谁也没动。
已到亥时四刻,逼近裴越就寝的时辰,这么一闹要闹到何时去?裴越在斟酌。
明怡方才是情急之举,要如何亲人,心里委实没数,罢了,做都做了,硬着头皮也得做下去,于是她双手覆上他胳膊,就着把人推上榻间,唇压在他身上,等着他反应。
若裴越不乐意,她总不能勉强?
帘帐滑下,覆住二人交叠的双腿,外间的灯芒已被遮挡住,拔步床内只余朦胧的灯色。
她呼吸泼洒过来,挺翘的鼻梁抵在他鼻翼处,那张脸似乎犹带着被水浸透过的氤氲,眼直勾勾盯着他,裴越被她瞧得喉结翻滚,这几日与她同床共枕强抑的燥热好似被点燃,如火簇簇窜起。
他抬手钳住她腰身,翻转过身,将她压下,二人的双腿也由之均挪上塌。
裴越眉目沉静注视她,幽深的瞳仁翻腾着欲色,低声问,“想好了?”
都这样了,还能没想好?
明怡坦然道,“是”,简简单单一字,透着洒脱的韵致。
裴越得到她肯定的答复,再度俯身,贴着她唇瓣细细研磨,毕竟不是那么熟稔,又是第一回 ,动作极是温柔,一手撑在她两侧,腾出一手去解二人的腰带。
二人外衫已褪,本只剩中衣,中衣再解下,只剩薄薄的丝绸寝衣了,明怡身上有伤痕,不习惯被他瞧见,陡然拦住他的手,“家……一件吧,我……
“好。”裴越自来矜持,也不习惯赤身相对。
层层叠叠的衣裳一件一件被扔出来,有中衣,有亵裤,片片飘落在脚踏,覆住那两双冬靴,各人身上留了一件薄薄的长衫,被褥裹上来,密闭的空间,体体面面的,少了那么一层尴尬。
不喜口液交缠,未伸舌尖,裴越只在她面颊流连片刻便往下,与此同时双手捉住她手腕,一点点与之相交最后将之扣在头顶。
明怡从未被人这般强势对待,很不习惯,喘上一口气低声商议,“家主,能不能松开我的手?”
这时,身上那男人好整以暇盯着她,嗓音被渡上一层沙哑的欲色,“你说呢?”
明怡与他对视片刻,张了张嘴,竟是无力反驳。
看来上回伤他的事是过不去了。
明怡望着他,眼神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妥协,落在裴越眼里便是有些委屈了,他又垂眸在她唇瓣覆了覆,算是安抚,与此同时,长膝已顶进来,明怡脸蓦地一热,微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虽说那双眸子依然干净清透,眼尾却不知不觉被点缀了一抹红,这样的风情于她而言,已是很难得了。
寒冬腊月的,一不小心便着了凉,裴越尽量压低身子,将被褥裹严实,不叫她着一点凉,又怕她难受,改用双手握住她手掌,双臂手肘撑住,如此贴得更近,甚至那股疾炽的燥热已混合在一处,分不清彼此了。
自从那一处贴住后,他们谁也不再言语,眼神也无任何交流,都有些难为情。
画本里描得再唯美,真正践行又是另外一回事,明怡有些难受,好似无法容纳,胀得她呼吸都困难,汗一滴滴往外冒,顺着湿透的鬓角往下滑落发梢里。
她当然不习惯发出任何示弱的嗓音,尽量让自己放轻松。
也从未想过这种事竟然这么难捱,甚至已经默默盘算过去了多久,是不是差不多了……正这么想着,突然,好似有什么越过山棱直抵心尖,那一瞬天地都静了。
明怡深吸了一口气,原来一切才将将开始。
檐外风声鹤唳,稠密的风从窗棂缝里偷进来,迫不及待钻进鸳鸯帘帐,扑打在明怡面颊,她冷不丁颤了下,被褥内外真真是冰火两重天,面颊吹着冷风,内里却火热难当。
裴越从不是肆意妄为之人,相反他极为克制,毕竟是初回,自然不想给明怡留下疼痛难忍的印象,眼看她眉心皱在一处,虽然没喊疼,裴越却是打住,有些进退两难。
意识告诉他当往后退,身子却没准许,想着总归得过这一关,他年纪不小了,父亲在他这个时候已然有了他和二姐,而如今他的孩儿还不见踪影,这是他们身为宗子和宗妇的责任。
“你再忍着些。”他出声安抚,终于舍得松开她,抬袖细致拂去她面颊的大汗,
明怡这辈子不知吃过多少苦,旁人哄她,反而叫她格外不好意思,多少大风大浪过去了,这点事算什么,她定声给出回应,“我没事。”
嗓音带着难耐的哑,浅浅拂动男人心弦,腹下的燥热是再也抑制不住了,干脆一鼓作气越山跨海成全了她。
接下来的事,好似就由不得他们了。
进也罢,退也罢,理智做不得主,全凭本能在操控。
依旧是难耐得很,却又腾升出一种难以形容的酸软,能让人提不上劲来,好似被人掐了软肋,硬是要挠上一挠方舒坦,渐渐的又似乎觉得不够,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令她无所适从,甚至不知所措。
从三岁起被扔进丛林,与野兽为伍,群狼环伺,冷静理智一直是刻在她骨子里的本色,这种失控的感觉,想要承欢的感觉令她陌生,几度想叫停又忍住,他显然还没好,汗液滴在她眉心,裹着面颊那股臊热与她的肌肤融为一体。
那张始终清隽的面孔,哪怕此时此刻亦是难掩贵气,深邃如墨般盯着她,令人目眩神迷。
裴越敏锐察觉到她在相就他,一手握住她白净的手腕,一手托住她后颈,激浪一阵拍打一阵,终于某一刻电掣雷鸣,江水破闸而开一泻而下,漫过她眉心面颊甚至鼻息,她不由自主猛打了个哆嗦,两人气息撞在一处,一瞬将彼此给淹没。
潮水过境,理智回旋。
耳畔静下来,唯剩努力平复的呼吸。
这样的亲密穿凿显然超出他们的预计,这样的失控也是他们不曾经历过的。
双目探进彼此。
明怡想起自己进京的目的,有愧于他。
裴越记得前不久他还在嫌弃她的出身,亦心生内疚。
此时此刻,愧疚有,责任有,欲望也有,甚至连疼惜也不缺,却唯独没有男女情愫。
尴尬无端蔓延。
甚至不用去看清彼此,极为默契地松开对方,一个转身坐于榻沿,一个裹了裹被褥靠在里侧,身子里的余韵提醒他们,适才他们在此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欢爱,冷静自持的本性又让他们无法接受自己失控的一面。
好半晌过去,均无人吭声。
直到汗液完全收住,冷意袭来,裴越方摇动铃声,侧身问她,“可还能动,要不要唤嬷嬷进来伺候?”嗓音残存未褪的暗哑,却没有主动伺候她的觉悟。
明怡咽了咽干痒的喉头,尽量让自己声线显得平静,“无妨,你先去洗。”
方才床笫之间,嗓音软得一塌糊涂,叫她如何面对他?
有过肌肤相亲后,两人反而越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