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借一口烟

赵归璞话语中带着笑且漫不经心,但不妨碍饭桌上突然就陷入了死寂。

所有人包括吴且自己的视线,都不约而同的落在了那碗酸萝卜老鸭汤上——

黄香的鸭肉在碗里,上面漂着几朵黄花菜,酸萝卜的酸好似钻入现场每一个人的鼻腔里。

吴文雄看看那碗老鸭汤,又看看儿子的脸,想到了之前他这有出息的儿子放言想要赵归璞给吴家当上门儿婿的壮志凌云。

李君碧在桌下的手默默地抓了一把桌布,用上了这辈子最大的克制力,废了九牛二虎的劲,才没把桌布直接从桌上扯下来。

赵恕抬起头,茫然地看着赵归璞。

唯有当事人吴且,面无表情地倒是冷静,脑子里就一个单字蹦出水面:嗯?

陷入鸦雀无声的包厢气氛显得很突兀,然而造就这一切的人却仿若无事发生,赵归璞抬手将另外一碗汤取来,放到了吴文雄面前,然后转头问赵恕:“你准备摁着转盘到什么时候?不让人吃饭了?”

赵恕“啊”了一声,恍然大悟般放开了自己的手。

餐桌的转盘又重新动起来。

好的好的,正常发汤,吴且有的吴文雄这个老头子也有,也许先发给吴且只是因为他坐在比较顺手的那边。

吴文雄从口袋中掏出手帕擦擦额头,这种天气冒出虚汗实在是有些意外,喝了口汤,他笑着说:“这汤点的好。”

虽然有强颜欢笑的嫌疑,然而一句话打破诡异气氛,桌边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赵恕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刚才他明明是看见暂时没人动筷才压了压转盘,这样搞得他像没学过餐桌礼仪。

待餐桌上恢复了正常气氛,赵氏小公子难免抱怨:“谁知道你突然有动作要去分汤,那么吓人,不是这样,我都不会摁那么久。”

——话又说回来,分汤这种事又什么时候轮到赵归璞来做?

赵归璞扫他一眼,大概没觉得自己取汤分发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干脆懒得理,转过头与吴文雄又继续说话。

而在他右手边,吴且全程闷不吭声,保持透明。

那一碗老鸭汤吴且喝的干净,连鸭肉同里面的黄花菜都捡出来吃掉了,直到空勺落碗,赵归璞再也没有其他奇怪的多余动作——

专心好好用餐,赵先生一如既往地仿佛将身边晚辈当做空气一般。

……

吴文雄跟赵归璞在餐桌上算了一笔账,以现在赵氏能够租出去的船只数量,三年长租换取的钱,足够赵氏收购10%左右的聚龙集团股份。

加上赵归璞现在手上已有的20%,拿下澄心码头完全胜利在望。

除此之外,这笔资金甚至可能还能剩余一些,赵归璞直言想换一批新船,之前参与剪彩的日本造船厂正在以旧换新回收船只,这完全是个船队更新迭代的好时机。

假设这个贸易断交能够坚持三个月以上,零散短租可能可以收到很大一笔资金,但相比之下,单笔长租虽不暴利,但算下来,薄利多销的原则下短期内能到手的总资金却会是零散短租的二十倍左右。

——放了过去,按照欧洲这些坐拥巨额财富的码头资本惯有傲慢,是不可能跨洋隔海地跑来亚洲长租船只的。

但现在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心高气傲的不与亚洲船商合作,会让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商业帝国沉没太平洋底。

这是上天赐予的绝佳好机遇。

“这么看来,长租虽然薄利,但也的确是好大一笔现金流。”

什么年代了,且不用说现在正是缺钱的时候,这笔钱就算是放在那,也不用担心跑不过通货膨胀。

全球经济下行,工薪阶级工资近二十年内涨幅小的可怜,通缩膨胀都有可能,现金为王时代已经降临。

更何况赵归璞的重点其实是那条油运航线——

过去白人的偏见始终在,甚至是刻在种族骨子里的歧视,亚洲船商从未在与中东石油运输这一块分得一杯羹……

赵归璞此次提出要用自己手上拥有的游轮试航运油,也是在为亚洲船商谋求一个机会。

今非昔比了。

他们的船只虽然不新,但管理与运营模式甚至安全性早已不与几百年前相似。

十七岁时赵归璞拯救赵家于水火,二十岁时这位年轻的赵家家主曾经放下豪言:天不收我赵归璞,终有一日要助我扬帆起航,我的船要开向世界。

现如今,东风已来。

吴文雄笑道:“也不知道是谁提醒你短租不如长租这个事,你要好好感谢人家。”

吴文雄语气有些暧昧。

不能怪他老人家误会,分明是赵归璞刚才提到有人提醒他长租时那个语气,完全不像是在描述路人甲乙丙丁……

吴文雄此时提起,显然是暗示想听一听从未有过八卦新闻的赵先生的八卦,可惜赵归璞闻言,完全不接招,只是笑而不语。

在他身边,吴且淡定的将一块鸡骨头吐进骨碟。

黑发Beta脸上毫无表情,好似压根没听懂谈话中的两位话里话外实则都在围绕自己——

本来跟他也没多大关系。

吴且尚有自知之明,知道赵归璞说什么听从了别人的意见,拒绝了短期暴利的船只短租、改要走薄利长租路线这番话,不过是看他本人在场,故意说来逗他好玩。

赵氏由赵秋实交于这个人手上的时候摇摇欲坠,十几岁凭借一己之力将这么大一个烂摊子收拾好的人,怎么可能需要靠一个外行人来帮自己看清局势?

吴且的话对他来说最多不过起到一个提醒的作用。

而且就算那日那通电话不存在,赵归璞想到这一层短租与长租的利弊逻辑,应该不过也只是时间问题。

以上。

吴且完全没有飘飘然,安心吃他六百八十八一份的白切鸡。

放在手边的屏幕亮了亮,他拿起来看了眼。

【ZHAO:阿且,有听到没?你老爸让我好好谢谢你。】

吴且眨眨眼,一瞬间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眼神不要乱飘,脑袋都未曾往赵先生那边偏移。

【吴且:听到了。】

【吴且:不客气。】

【吴且:这次不用见者有份,不然您的新船恐怕得写上我的名字。】

吴且放下手机,给自己夹了一根菜心,像兔子似的专心咀嚼菜心时,他余光瞥见身边的男人拿起手机看了一眼,随后,耳边又听见他轻哼笑了声。

……

大概是看在一切发展十分顺利因此心情好,吴文雄和赵归璞喝了不少,一顿饭酒酣耳热后,要结束时接近晚上十点。

李君碧陪着喝到面红耳赤的吴文雄步行下停车场取车顺便散步解酒,吴且乖乖留下来买单与善后。

赵归璞也不急着去取车,说是怕喝了酒上车闷着,要到外面抽支烟,打发赵恕去通知司机把车开上来。

赵恕走前上下打量一番哥哥,目光迟疑:“你一个人行不行。”

赵归璞刚把烟盒拿出来,在掌心敲了敲,闻言无语地笑了声:“我是你哥,不是你老爸,没老到喝两杯就死在路上的程度。”

赵恕直骂他说话怎么那么难听。

兄弟二人对话时,吴且站在旁边例行与包厢服务经理核对菜单,闻言抬了抬眼,完全就是下意识动作。

没想到就这一个小动作又被赵恕捕捉到,他凑上前,让小吴老师看着点赵归璞,别抽着烟一头栽进旁边的花圃里,明早又要上娱乐版头版头条。

赵归璞在旁边一言不发。

赵恕就当他是喝蒙了,很安心的和未婚夫蛐蛐:“可能你们之前接触不多,你会觉得不自在,但是你别担心,这个老头喝多了话不多,你就稍微看顾一下,别理他就行……”

吴且说:“哦”。

余光很清楚的看见在赵恕身后,在他眼中喝多了的兄长在听见“接触不多”四个字时,含着烟屁股的唇角清晰地上扬了下。

好像觉得什么事很有趣。

交代好一切,赵恕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赵归璞微微眯起眼,这才正眼看着黑发Beta,声音因为唇边的烟草含糊:“老年人也出去了?”

吴且尽量忽略他话语中的戏谑,面色严肃的点点头:“尽量找个远离花圃的地方吧。”

赵归璞胸腔震动,嗤笑出声。

……

走出餐厅时,外面果然下起了很大的雨。

铺天盖地的夜浸泡在雨幕水汽中,泥土的腥香混杂着落叶的腐朽,空气中有了初冬时节特有的冰冷气息。

推开大门,吴且便看到独自站在在餐厅门前廊下的赵归璞。

男人的站姿和他们来时看到的几乎一样,西装外套随意挂在肘间,斜靠于门柱上望着远处放空……

指尖夹着一根香烟,香烟却未点燃。

雨水大颗地飘进廊下,一些打湿了男人的衬衫,形成几个水点。

吴且四处张望发现赵家的车还未出现,餐厅又不是酒店,还有撑着伞一路护送上车的门童。

于是他转身回餐厅借了把伞,重新推开门出来时撑开伞,将伞从后拢在男人侧面——

雨水噼啪落在黑色伞面汇聚成一股,赵归璞抬了抬头,看了眼遮住飘雨的障碍物。

“嗯?”

低沉一声疑惑音。

空气因此突然发生了变质,萧瑟的深秋雨夜因为被一把伞隔绝了风,多了柔软的东西,雨水因此也骤变细密。

赵归璞微微回过头,看见矮了自己小半个头的黑发年轻人站在身边,因为身高差距他微微仰着头,两人视线碰到的一瞬,吴且道:“车还没上来吗?”

面前的Beta依旧谦和,温驯,提问也没有任何质问的气氛,赵归璞不会感到任何的多余。

“嗯,我让他们等等,让我抽完这支。”

语气懒散的回答,内容也有些敷衍。

赵归璞顺着吴且的视线落在自己指尖压根未点燃的香烟上,他勾了勾唇角,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

在寒风中站久了,手有些冰冷不受控,也可能是空气潮湿,打火机“啪啪”响了几次也没成功燃起。

赵归璞微微皱眉。

就在这时,手中的火机被一只手接过,温热柔软的某处皮肤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背,火机落在了他人的手中。

——可能小吴老师有驯服一切不驯事物的本领。

火机落入他手中乖乖听话得很,“啪”的一声火苗稳稳窜起。

赵归璞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微微弯腰凑近点燃了手中那只差点要被雨淋湿的香烟。

气息骤然拉进,温热的鼻息好似就喷洒在吴且握着打火机的指尖,他的手却很稳,没有丝毫大惊小怪的动摇——

直到男人指尖夹着的狭长香烟顶端星火成了餐厅招牌霓虹灯外在黑夜中唯一的光源,像一只红色的萤火虫,忽明忽寐。

吴且收了火机,顺势塞回了赵归璞挂在肘间的西装外套的口袋里。

在他这么做的时候,听见头顶传来男人不急不慢的声音。

“我今天看到了。”

火机滑入西装口袋,黑发Beta有些不明所以地重新望向他。

男人站姿依然放松,微微偏着头,薄唇间吐出淡淡的奶白色烟雾,他继续道:“今天进入包厢的时候,你想把赵恕安排在我旁边,自己再坐到他的右边去。”

吴且稍微露出一点惊讶的表情。

他以为赵归璞不会点明。

奈何男人好像并不准备放任他蒙混过关。

赵归璞抬起夹烟的那只手,用手背抬了抬原本倾斜向他、压在他头上的伞面,伞面不着痕迹的发生了新的倾斜。

盯着面前黑发Beta的脸,男人颇为认真的问:“当时就在奇怪,阿且怎么说话不算话,之前承诺下次见面不再躲避,难道是把我当小孩子哄?”

“……”

被人当面拆穿,吴且难得有些狼狈,撇开了眼。

“没有。”

赵归璞轻笑一声:“很紧张?”

吴且盯着地面上雨水从天而降,在地面上积水溅起的水花,语气有些怨念:“您不要再用这种讨债的方式讲话,我也可以不那么紧张。”

男人慢吞吞“哦”了声,表明自己也可以不听他接下来可能毫无准备的狡辩。

抬伞的手落下。

指尖夹着的烟草落在了吴且的唇边。

黑发Beta有一瞬愣怔,随后感到烟尾轻轻刮碰了下他的唇角,微微湿润柔软的绵潮感,也不知道是雨水水汽的缘故,还是因为曾经在男人唇间短暂触碰。

“是我不好,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赵归璞不负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压压惊。”

没来得及反应时,吴且已经条件反射地松了牙关,接过那只燃烧过半的烟。

浅吸一口,并不过肺,不算浓烈呛鼻的尼古丁只是扫过鼻腔,浅浅压过空气中的土腥味——

吴且抽过烟,高中把一半的重心放在了篮球馆,大学刚开始学业的时候其实很吃力,期末赶进度时学习压力大,他就会问室友弄支烟抽一下。

室友说能解压,他觉得作用不算很大。

现在也还是不能理解香烟解压的点在哪。

完全不能解压。

他的心跳明明还在一点点地加快。

身旁,男人抱臂斜靠门廊下,偏着脑袋,看似好像挺满意地看着吴且乖乖咬着他递出的二手烟,赵归璞翘起唇角:“下不为例。”

好似真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此时他在大发慈悲地放过他。

吴且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就沉默,举着伞叼着烟,目光落在男人的下巴上,又开始他最擅长的发呆。

“听赵恕说,你们接下来有个长达半个月余的合训。”

“是。”

“明天就出发了?”

“对。”

“当带队老师像是保姆一样,要制定训练计划还要照顾一群涉世未深又难搞的少爷,很辛苦吧?”

“还好。”

“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告诉我。”

“好的。”

“赵恕又不听话这种事就算了,说实话我倒不是很想听,你可以直接把他摁住打一顿。”

“……”

毫无重点的闲聊,含着烟草回答含糊的人变成了吴且,直到那原本只剩下一半的烟燃烧快烬,远处的白色宾利才缓缓开来,停在餐厅门口。

车窗降下,里面的赵恕骂着“好大的雨”,一边伸头凑过来让赵归璞快点上车——

结果定眼一看发现也一同站在门栏下的吴且。

他手中还举着一把伞。

眼瞧着是真的有在试图好好“照顾”人。

然而大雨滂沱中,那把伞只是结结实实的遮在黑发Beta的上方,伞沿滚落的雨滴有一些落在了站在他旁边赵归璞的肩膀上。

男人的肩膀衬衫湿了一片。

而吴且看似毫无察觉。

木着一张脸像是木头似的,叼着只烟站在那。

——他什么时候还会抽烟了啊?哪来的烟?

雨幕之中,一切显得兵荒马乱,赵恕看不清黑发年轻人唇边的烟的品牌在他自己家里被摆得随处可见……

只是心中暗骂一声“我靠”,心想没见过小吴老师这么呆逼兮兮没有眼见力的。

让他照顾人就是这么照顾人的,把人搞成落汤鸡。

急急忙忙瞥了赵归璞一眼,生怕他又怪脾气上来怪罪什么人——

却发现男人站在那,好似从头到尾情绪稳定又平静,完全不在意自己半边肩膀都被伞面落下积水打湿。

“你烟抽完没?”隔着车窗,赵恕问赵归璞,“可以走了不?”

赵归璞“嗯”了声。

此时吴且仿佛才从睡梦中惊醒,黑眸之中有了聚焦,目光乱扫,不经意间落在男人湿透可隐约看见皮肤的衬衫处,一惊……

又抬头,茫然的看看不知道什么时候结实遮在自己头上的伞。

宾利的驾驶座门开,一名身材魁梧的中年Beta撑着伞下车,又打开了另一把伞,绕过来遮在赵先生头顶。

吴且站在原地,显得有些迟钝的缓缓动了动眼珠子。

此时赵归璞侧脸,看了看他,冲他笑了笑:“晚安,阿且。”

吴且“哦”了声,从嗓子深处仓促地道一声“晚安”,眼睁睁看着男人从容踏入雨幕,弯腰上了宾利后座,门“啪”一声轻轻关上。

……

过了五分钟,吴家的车开到面前。

吴且转身回店把伞还给店家,没等司机下车来接便自己冲进雨中,飞快拉开车门,灵活钻了进去。

一身湿漉漉钻进副驾驶,引得后方吴文雄嫌弃的鼻哼,李君碧从后面往前探了半个身子问他,哪来的烟味,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啊?

副驾驶,低头系好安全带,黑发年轻人眨眨眼。

片刻后,才用含着十分真诚的困惑语气回答:“……说实话,我好像也不太明白。”

车窗隔绝了雨幕,原本噼里啪啦的雨水声击打在车身变成了某种催眠的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