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重逢时

段可的意识被困在小球里,安静地旁观着这段遥远的记忆。

意识模糊不清,眼前的画面也有些不太连贯。

虽然明知道这是被自己遗忘的过往,但这段记忆脱离段可大脑的时间实在太久了。段可有些缺乏代入感,会觉得自己像是在看电影,无法把这些过往和幼年的自己完全联系起来。

但当记忆转到密林里、秦淮被迫进行军事演练的那块地界时,段可才终于切切实实地有了一种,曾经被遗忘的记忆终于又找回的实感。

关于幼年期的事情,他几乎全忘记了,从有意识的时候开始就已经来到了A市流浪。

但段可始终隐隐记得,自己生过一场很严重的病。他被一个冷冰冰、不爱说话的人捡走了,照顾了一段时间。

当段可感觉到自己死死扒着秦淮后颈不松手,跟考拉抱树一样被秦淮带着、向一个山洞走去的时候,他才终于确认了。

……养了他几个月的那个人,就是秦淮。

段可很难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他哭的时候好像不少,但大多数时候都是被秦淮在床上逼哭的。这种心酸难过到想哭的时候,其实算是少数。

可惜的是,记忆里的段可球完全察觉不到另一个自己的心情。

他刚从梦妖手里被秦淮抢下来,但还是被梦妖吃掉了大半法力和自己的媚术。段可现在还感觉不到身体已经完全亏空的事实,只觉得身子发虚、心跳很快,所有力气都用来扒在身边人身上了。

“长官,还好你刚才捡到我了……不然我就要被吃掉啦。”

男人身上淡淡的汗味混合着森林里特有的草汁味,形成了一种奇特的感觉,伴着秦淮有些偏高的体温,热烘烘地笼罩下来。

段可球抱着秦淮,在他的工装背心上蹭了蹭,觉得自己像在一块烤的喷香的大蛋糕上打滚。

虽然段可能感觉到这个人现在情绪不佳,甚至可以说很差。

但段可一闻到这个味道就认出来了,这是自己十几年前就赖上的人,绝对不可能认错的。

哪怕在身体和精神状态都极其恶劣的情况下,这个人类的味道,还是远远胜过了段可这些年闻过的所有食物。

段可努力忍住自己即将流出来的口水,用额头狠狠抵了下秦淮后颈,心里默默告诉自己,不能当偷偷咬人的坏蛋魅魔。

秦淮简单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段可刚才的话。

他站在山脚下,打量上面的洞窟。年轻的士兵腹部和肩膀上全是和魔物搏斗被划出来的、很深的伤口,嘴唇都因为失血而有点发青,但丝毫不影响他的反应力。

秦淮暗暗计算了一下最简易快速的攀登路线,开始徒手爬坡。

他带着军用迷彩手套,动作利落得惊人。这么剧烈的行动竟然也完全没有影响到这个人的呼吸半分,段可莫名觉得自己怎么比他还累,眼皮沉的都不行了。

段可抱着尾巴,安静地扒在秦淮身后,暖融融的阳光也没有让他开心起来,圆圆的豆豆眼变成了微微下垂的豆豆眼。

……他跟小时候比起来,变了好多啊。

记忆里的少年并不是这样冷冰冰的。

被段可钻被窝钻衣领的时候会恼羞成怒,被士兵找上门的时候也会不高兴。吃到难吃的营养液,甚至也会像小孩子一样皱着脸,在段可面前露出很鲜活的情绪来。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虽然脸更棱角分明了、味道也更好闻了,却一幅不记得也不在意自己的样子。段可球想了想,这个人现在像军校训练室里面冷冰冰的机器,只会遵循程序,不会对自己有反应了似的。

段可想着想着,不再叽叽喳喳了。

他觉得自己身体好像更难受了,有点烫。还是像个树袋熊一样抓着秦淮的后脖子,尾巴却垂了下来,琥珀色的圆圆眸子都暗淡了。

过了几分钟,秦淮攀上了那个洞穴,很快很熟练地用手上的仪器检查。

确认没有魔物后,秦淮才伸手,把后脖子上的小东西拎下来。

被缠了一路的人擦了下脸上的血迹,控制着力道,把段可捧在手心里。他沉默着,把不明所以的小球翻来覆去地看。

秦淮全程都没有说话,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控制力道上。

一个月前,也就是军演开始前夕,他被上层安排,连续进行了三次I级敏感度降低调节试验。

这种试验能够最大限度地降低士兵的痛觉神经,从而让他们在作战中不受这些无关紧要因素的影响。

但也因此,秦淮再难以感知自己的情绪和动作强度。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力道会不会让手里的小软球伤到,因此动作都变得迟疑起来,像是跟自己的手指很不熟似的。

秦淮面上没什么异色,但十几分钟前的一幕,确实正在他的潜意识里,一遍又一遍不断循环。

经过十几年的感官调控,他的记忆力已经被迫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超忆症的级别。即便精神已经快要被这种过于极端的注意力压垮,却总是被迫记住过于细节的画面。

十几分钟前,那只浑身散发着腐尸味道的、满口尖牙的魔物,只差不到一秒的时间,就要把这只小软球吞噬掉了。

秦淮看见这一幕的时候,离事发现场甚至有近二十米的距离,但他记得很清楚。

段可的惨叫声、哭声,被狠狠咬到之后那一声支离破碎的呜咽。

秦淮也不太记得自己当时是什么反应了。回过神的时候,手枪里的子弹已经空掉了,刀上也满是腐烂发腥的血肉。

……

秦淮已经太久没有产生情绪。

杀过数不清的魔物、挺过非人的试验,他却对这种名为“后怕”的猛烈反应已经无所适从。

秦淮太久没有修剪的额发微微垂下来,让段可看不清这个人的表情。

但他能闻到这个人身上的淡淡味道,几乎有点发苦了,像挤了太多的柠檬汁水。

“……长官。”

小球很尴尬地说了一句。他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像个洗衣机里面的衣服一样被翻来覆去地看,还要时不时被拎起尾巴。

这让已经十几岁的小魅魔有一种屁股漏光的感觉。他伸出爪子捂着屁屁,秦淮默默把人尾巴放下了。

段可成功守护屁屁,但还是有点心里发闷。

身体的不适越来越明显,段可在意的却是别的东西,没太注意到这个异常。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段可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听不见了,“你也像那些士兵一样想杀我吗?”

段可是真的很信任这个人,他一直想找到他当饲主的。

小球憋不太住,咬着自己的下唇,漏出两声小动物一样的低低呜咽声。

捧着他的人几乎没听清段可说的是什么,没来得及问,就感觉到手上一湿。

秦淮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却憋不出哄人的话来。心里像刀子扎一样疼,秦淮最后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递到段可嘴巴旁边,想用吃的转移小家伙的注意力。

“……喜欢。”

他顿了一下,又说,“我很想你。”

想回去找你,尝试了很多遍都失败,最后又被抓回去。

瞒着上层审问过很多魔物,却一直没有你的消息,所以以为你死了,或者已经不在这里了。

但这些话秦淮没有说,他只是沉默着,时隔多年又把自己的鲜血递上去。

指尖传来的、温软的吸吮感,恍若隔世。年轻的士兵微微动了下唇,扯出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笑,又把指尖隐隐推过去一点。

段可就着秦淮的一根手指吃了顿饱饭。他感觉身体没那么难受了,但是有点困了。

“长官。”段可球懒懒道,“……你真的很好吃哎。”

“那我可以吃你的吗?”

段可球用最单纯的、不带情I欲的话,说出了最石破天惊的内容。

“哦对,之前没跟你说清楚,我其实是个魅魔!”

“血是你身上最不好吃的部分了,简直暴殄天物!我可以吃吃别的地方吗?可以吗可以吗?”

秦淮站在原地,僵成了木板。剧烈搏斗也没能改变的呼吸频率瞬间粗重起来。

很显然,段可球说人话比十几年前流畅多了。但他的思维却还完完全全不是人,而是个类似于动物、或者自然精灵一样的东西,行动完全出于本能,而非礼义廉耻。

段可球十几岁了,是一个有主观能动性的、且有灵活翅膀的魅魔。

他把秦淮的沉默当成了纵容,嗖地一下子,跳下了秦淮的手心,并在秦淮腰上的军服皮带扣上,稳稳降落。

秦淮绷紧的腹肌被小球柔软温热的触感碰了一下。虽然隔着衣服,但他还是狼狈地闷哼出了声,低头看下去,反应几乎称得上无措。

八岁时那种没法控制情绪的感觉又来了,秦淮小腹的线条绷得很紧,几乎滚烫。

他动作很快地把球拎起来,又不敢用劲,只能把他拿远,薄薄的唇抿得很紧。

“……你还是未成年。”

秦淮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未成年不可以乱吃东西。”

要吃也得成年再吃。

秦淮还没来得及为自己心里自动接下去的半句话石化,段可竟然就发挥了魅魔天赋,极其顺畅地,把秦淮的潜台词解读出来了。

“那成年就可以吃咯?”

段可球甩甩尾巴,“长官,我什么时候可以成年啊?今天下午成年可以吗?”

“……不可以。”

“明天呢?明天总可以了吧。”

这是根本不知道“成年”是个什么概念……

秦淮捏了捏眉心,重重出了口气,“不可以,要好几年。”

大概五六年吧。

段可简直瘪了,吧唧一下趴下去,在地上非常不满地打滚。

秦淮看着地上坚硬的岩石,没怎么犹豫就把球捏起来,让他换到自己的肩膀上打滚。

男人身上淡淡的血腥味让段可很兴奋,毕竟他是个魅魔。

但段可总觉得,秦淮身上那股清新好闻的、木质的香气,更令他安心。

段可球蹭了蹭秦淮的脖子,小声说:“长官,我好喜欢你呀。”

秦淮听见了,却没表现出应有的反应。

他说:“这么多年,喝过很多别人的血,也说过很多句喜欢吧。”

这是个陈述句。

段可球表示不满。

他说,自己这些年吃饭都是用媚术间接的。而且秦淮给他人生喂的第一口饭,弄得他直接挑食了,秦淮真的做了特别坏的事,比魅魔还坏。

段可说完,才猛地反应过来。

自己这是在一个杀魔士兵面前坦白了罪行啊!秦淮身上穿的制服他太眼熟了,段可很难猜不出他的真实身份。

正战战兢兢想躲开的时候,段可却被秦淮包在手心里,奖励似的揉了一下。

“别叫我长官。”

秦淮把球放在手心里给他暖着,“不喜欢这个称呼……换一个。”

秦淮说完就安静等待,没给一点指导。

段可在心里冥思苦想。从秦淮离开之后,他就一直在军校附近晃悠,却又怎么都进不去,好几次还差点被抓住。

参考的样本太少了,段可根本不知道叫这个年龄的人类什么好。

“那,叫司令官?”

“换一个。”

“嗯……突击兵呢?这个好听。”

“……不好听,别喜欢他们。再换。”

段可几乎把自己收集过的人称全喊了一遍,秦淮都说不对。最后他问能不能直接叫名字,也被秦淮否决了。

段可实在没招了。他最后一次搜肠刮肚,有点迟疑地说:“……daddy?”

这个带着禁忌感的单词被段可用最软糯的声音,自然地说出口。

一阵擦着耳垂的热风经过,秦淮被这个称呼弄得指尖一麻。他偏过头,直直看着段可。

段可见他没反驳,以为总算猜出来了。

他这回没迟疑,又软着声喊了一句,“daddy。”

秦淮能猜出来他是从哪里学来的。

军校里不乏外国来的军事指导,而他们又大多开放。在军校围墙外野斗,被路过的小魅魔听见一些边角料,确实有可能发生。

段可对自己的聪明才智非常得意,本来又想叫,却在对上秦淮视线的瞬间,所有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他很难描述这种后脊发寒的感受,微微颤了颤。

一双带着迷彩手套的大手伸过来,带着汗的两根手指抵上了段可的额头,力度比刚才的检查和抚摸都要重一些。

“别乱叫。”

秦淮的声音低沉暗哑,让段可听不出他的情绪。

“……这个也成年再喊。”

“叫我,”秦淮卡了一下,才继续说,“叫我哥哥。”

“我年龄比你大,所以叫这个很合适。”

后面那句解释好像很多余,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正当理由。

段可倒没纠结,当即用这个称呼喊了几下。秦淮一直皱着的眉头终于松开了点,表情也变得舒缓起来。

原来这个年纪的雄性人类应该叫哥哥呀?学到了。

段可真的不太知道“成年”是个什么坏东西,反正他现在真情实感地讨厌起它来。

他决定朝秦淮索要补偿。

事实上,山洞里的两个生物情况都非常糟糕。秦淮浑身是深的需要缝针的伤口,而段可被吸干了法力,马上就要发起高热。

但他们都无知无觉,简单纯粹地为这次重逢感到欣喜。

“我要咬一下你的后脖颈。”

段可说,“让我尝一口,好不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