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大门缓缓打开，浓重而又压抑的污染气息，穿越过一个个穿着白色防护服的永昼人员。

洛石真先是步行，接着是快走，下一刻，他奔跑起来，像是一头真正的野兽那样，眼睛直勾勾盯着仓库内部，身体已经奔赴而去。

红若看着这一幕，浑身都要战栗起来。

哥哥。

他的哥哥要回来了。

食物——

美味的食物——

体内像是有一道声音在渴求着，洛石真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呐喊，要将里面的东西吞服到身体里。

那是属于他的——

白雾沸腾在体内，催促着洛石真更加往前。

一步，两步，三步——

他清澈有神的瞳孔渐渐褪去黑色，而是染上了一抹洁白。

这抹白像是侵染一般，快速占据了青年的整片眼眸，他的表情也渐渐空茫，只剩下了纯粹的食用欲望。

“不好意思，您要签个字才能进去。”

因为污染严重，周围的人类工作人员已经全部退出到安全范围内，只有一排排半人高的机器人守护在仓库门口。

看到洛石真到来，为首的一名系着红领带的机器人滑行上前，递过去一支笔。

满脑子全部被“饥饿”填满的洛石真一怔。

他甚至都没意识到这是机器人。

只注意到了前四个字：不好意思。

满脑子充斥着饥饿的大脑，多了一点别的信息。

幼儿园的老师教过，做人要讲礼貌，人与人之间的友好是相互的，人家对他礼貌，他就也要反馈同等的礼貌。

幼儿园老师是谁？

幼儿园又是什么东西？

能吃吗？

刚冒出这样的想法，另一个想法就做出了回答：不能吃，老师和幼儿园都不能吃。

大脑中渐渐多出来一个圆脸，有个酒窝，大概二十多岁的年轻老师的身影。

她正在和一个头上已经有了白发，身形微微佝偻，但还没有十分苍老的老人说话：

“我观察一天了，这孩子挺乖的，您放心吧，他虽然年纪大了一点，但肯定能融入进我们幼儿园的。”

老人连连感谢：“也不求你们多照顾他，只要把他当做别的小孩一样就行，这孩子不爱说话，但他其实可乖，也不会哭闹什么的。”

苗老师笑着点头，一边给小孩塞了一块糖果。

小孩低头，有些笨拙的打开糖纸，将糖果塞到嘴里，因为那在口中弥漫开的甜味，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

老人摸摸他的头：“石真，要说谢谢苗老师。”

记忆中小一号的洛石真慢吞吞抬起头，说话的语调比别人慢了至少三拍，就这么缓缓的道谢：

“谢……谢……”

苗老师也笑着摸摸他的头：“真棒，真懂礼貌！”

要懂礼貌——

洛石真慢慢停下了脚步，眼眶中的白色一点点褪去，只剩下最核心的一点，在瞳孔中心游荡。

他慢吞吞的接过笔，认认真真，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洛-石-真。

“谢谢。”洛石真对认真工作的机器人道谢。

远处的红若神情微微一僵，不可置信的看着洛石真就像是一个真正的人类一样，签字，还笔，道谢，又慢慢走进了仓库。

这和红若预想中的场景大不相同。

哥哥饿了这么久，面对美味的食物，应该不顾一切的大快朵颐才对。

红若很有经验，在哥哥进食的时候，挡在前面的所有东西，都会被视为阻碍。

他或许不会一一清除，但绝对会直接绕过。

可哥哥竟然和那只机器人对话了。

这不会影响什么，但足以让红若涌起不安。

他一直以来都很自信，在哥哥拥有情感之后，一定会选择他，这份自信，来源于红若对哥哥的了解。

在哥哥心目中，食物占据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地位，剩下的百分之一，才会平分给他养育大的七人。

但也只是养育。

当他觉得他们长大了，就会毫不犹豫的离开他们。

几千年里，无论红若如何讨好，求爱，他甚至故意砍掉了自己的一半身躯，献给哥哥希望能够得到他的一丝丝怜爱或欢喜，都得不到半分回应。

哥哥只是安静的吃掉那一半身躯，然后继续飘荡着寻找新的食物。

在吃饱之后，他才会分出那么一点心神，来看一看红若几人，接着，又继续寻找食物去，有时候，哪怕一只最低级的一阶似兔，都能轻易吸引走哥哥的视线。

红若嫉妒到发狂。

有那么一阵子，他不停地自残，砍断自己的肢体，只为了吸引哥哥的食欲。

这样做也确实有效，后来，红若建起高台，找来更多的食物，也确实吸引了哥哥停留的时间更久。

但当其他地方也传来食物的香味之后，哥哥依旧会毫不犹豫的离开。

无一例外。

红若曾经为此痛苦不已，但现在，来到了蓝星之后，他有了一个更好的主意。

催生哥哥的情感，利用哥哥对食欲的渴望，用自己的身体吸引住哥哥的注意力，再慢慢的培养出属于他们的感情。

可现在，事情变得不一样了。

哥哥竟然抵住了对食物的渴望，和那只机器人对话了。

红若阴沉的观察着那只又丑又矮又没有污染气息的机器人，却完全看不出来，它有什么不一样。

洛石真已经彻底恢复了思考。

在看到面前的巨大狐狸尾巴的时候，他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是“好大啊”，而不是“好香啊”。

这条狐狸尾巴大的简直像是假的，其中的一根毛都有人那么高，横躺在面前，散发着诱人的污染气息。

白雾蠢蠢欲动，但并没有像是之前那样冲动冲过去，而是围着洛石真不停转动，等着他的命令。

洛石真把手里提着的餐巾展开，围在脖子下方，做好了吃饭的准备，才指引着白雾慢悠悠飞过去。

一般情况下，他吸食污染都不是人类吃饭的状态，白雾自然会吞噬一切，当然也不会弄脏身上。

“吃饭”的时候戴上一块餐巾是永昼的主意，这样可以提醒洛石真，在用食的时候不要迷失，不要反而被自己的炁体掌控主动权。

餐巾有没有用洛石真还没有察觉出来，但戴上餐巾等于开饭，已经成为他的习惯了。

几乎是餐巾一戴好，炁体就进入到了状态。

白雾大口大口吞噬着这些足以让一个小国灭国的污染，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添补坑坑洼洼的身体一样。

洛石真又一次进入到了那种玄妙的状态。

听力更好了，白雾飘出一缕，像是在努力展现着自己的强大，在恐吓他人不准靠近自己的猎物，同时盖住了仓库上方的整片天空。

于是，洛石真也有了下方的视角。

他可以清晰看到万米外一只叽叽喳喳叫的鸟儿嘴里叼的虫子在蠕动，也可以看到永昼的工作人员们都在紧张的关注着仓库。

还可以看到朝阳升起，阳光洒满大地。

青草上的露珠滑落，一只蟋蟀叫喊着躲在一边，小水洼里诞生了一些飞蚊，不知道多远的地方，正有人扛着锄头走过，抱怨着因为诡异污染了一片地方，浪费了几亩可以收成的玉米地。

再远的地方，是一个刚刚咽气的老人，她的家人正围着她痛哭。

就在这层楼的不远处，一个啼哭着新生的婴儿出现了，医生和护士正在给她擦拭身体。

原来小孩出生的时候，身上那么脏啊。

那他呢？他出生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洛石真小心翼翼摸了摸小孩的小手，软乎乎的，比一片面包还要脆弱，但是很暖和，小孩子不管他，完全沉浸在了嚎哭的世界里。

洛石真可以同时听到逝去老人亲人的哭声，和刚诞生的孩子哇哇的哭声，还有两边护士几乎是同时记录着x年x月x日x时的死亡与新生。

太神奇了。

怎么以前没有发现，这个世界有这么多奇妙的地方？在他出生的时候，也有人同时死去吗？

在奶奶去世的时候，也有人同时出生吗？

洛石真好奇的看着一切，直到“他”的视线落在了隋安身上。

不抽烟，但手里正拿着开合打火机，在不停开开合合的男人突然抬起了头，直视本该什么都没有的天空。

一旁的工作人员紧张起来，也跟着看向天空。

“隋队，怎么了？是有什么情况吗？”

隋安摇摇头，没说什么。

洛石真知道，他是在看自己。

正因为大家都看不到自己而越来越肆无忌惮的洛石真吓了一跳，就像是被老师抓包的学生一样老实下来，心虚无比，嗖的缩回了仓库。

这几条狐狸尾巴，正在以飞快的速度消耗着，它们明明就躺在那，可却像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物质一样，随着洛石真的吞噬一点点消失。

它们反抗过，但这种反抗到了洛石真面前，就变得毫无作用了，只能乖顺的被吞噬下去，融为洛石真的炁体。

与此同时，洛石真不光五感变得更加敏锐，好像脑子，也更清明了。

有什么信息在他的脑海里面窜来窜去，一会是小学时期老师的教导，一会是高中的时候那些怎么都读不通的课本，一会是他坐在自家破但整洁的小屋里，看着电视上两个人亲吻的画面。

当时的洛石真没什么感觉，还认真记下来这就是恋爱的流程，学习着男主角被问及“你要和她结婚？”时羞窘的脸红表情。

这样，在别人问及他的时候，他就也能露出同样的脸红神情了。

一本正经的，就好像是上课的时候做的所有笔记一样认真。

可现在，只是回忆起那两个人的亲吻，他就莫名觉得身上燥热起来，坐立不安，有点渴望的想继续看，又本能的不好意思，可又十分好奇。

他甚至在回忆里只有自己的情况下，欲盖弥彰的遮掩着自己的真实想法，并且无师自通的学会了说谎。

——“我只是想知道下面的剧情发展而已。”

然后，这段回忆的画面跳广告了。

洛石真：“……”

他涌起了一股生气的情绪，反应过来自己在生气之后，洛石真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是很少生气的，甚至到了楚宵教他，必须假装生气的时刻。

可洛石真却总有些不理解，那么点事情，为什么要生气，就算是被人欺负了，他也只是默默决定不和对方玩了，却生不起什么愤怒的情绪。

就好像，他还没有学会愤怒，也没有学会悲伤。

奶奶离开的那天，洛石真学会了悲伤。

后来，陈和晏离开的那天，洛石真学会了愤怒。

现在，洛石真因为一个中途跳广告的电视剧，学会了生气和憋屈。

他甚至学会了鬼鬼祟祟的看了看无人的仓库，掏出手机，把那部童年时期没看完的电视剧搜了出来，并且开了个会员，以方便跳过广告，看接下来的内容。

接下来的内容其实很纯情，两个人抱着到了床上，但导演拍摄的很唯美，都根本看不到脸，只是用水滴落到水中，还有鸳鸯在湖中央游过的画面代替了。

这里洛石真还没有什么感觉，直到他的记忆里，自动搜索到了一对同性情人。

其实这两个人表现的很隐晦，洛石真小时候看的时候，一直以为两个人就是兄弟情。

他们也没有做什么事，只是在生死关头说了两句情话，然后静静靠在了一起等死，但他们没死，于是在劫后余生后，他们依旧靠在一起，然后进了同一件屋子。

之后就没有了。

这就是导演能拍的极限了，再拍就要审核了。

但洛石真依旧在那两句情话中，学会了浓重的羞窘。

他不知所措的低着头，隔着裤子，看着二十年来几乎没怎么出现过的地方，用外套遮住，又忍不住的脸红。

根据洛石真的经验，不要理它，过个一两分钟，它自己就消下去了。

他很有这方面的自信。

可是他等了十分钟，三十分钟，它还是那样精神抖擞，就好像是在打脸之前断定洛石真阳痿的医生。

这一下就超出洛石真的知识盲区了。

他的生长环境中，并没有男性长辈的出现，夏国相对来说较为不太开放的教育环境中，学校也不会教导学生们如何疏解这种突发情况。

毕竟，这不是到了年纪自然而然就会了的吗？

可洛石真不会。

他没有被教导过这方面，也没有接触过这方面。

而本该有的自我探索时期，在十几岁同龄人勾肩搭背鬼鬼祟祟去租碟片的时候，一定不会带上洛石真，因为他不会说谎，很容易说漏嘴。

就连他最亲近的朋友楚宵，也绝对不会和他提一句这方面的事情。

洛石真只知道提及了某些部位该脸红，可为什么脸红，他其实并不知晓，他只是在学着同龄人的表现而已。

而现在，他脸红的像是能炒个鸡蛋，不止脸，身体也泛起了红晕，在意识到外面还有几百个人在等着自己，而他却这样这样之后，洛石真又学会了尴尬。

他又等了二十分钟，并且告诉自己不要去想一些不该想的画面，但不知道为什么，越是不想去想，脑海里那样的画面越来越多了。

然后，就更精神了。

洛石真再次提升的听力，甚至可以听到外面一些工作人员细碎的交流声。

“已经进去很久了，我们要不要询问一下情况？”

“是啊，不会出事吧？要不给打个电话吧？”

洛石真瞬间像是看炸弹一样的看向了手机，然后快速夺过来，纠结了几秒钟，点开了拨号。

——外间。

隋安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看到名字，秒接：“石真？”

手机那边安静了几秒钟，隋安听到了洛石真的呼吸声，比以前略微重了一点。

随后，是他讷讷的，细弱蚊蝇的祈求：

“隋队，你能……进来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