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戎肆即便坐在车厢外,那强烈的存在感也近在咫尺。

无孔不入地侵袭着虞绾音的一切感官。

这瓢泼雨幕和马车反而仿佛是无法撼动的禁锢。

将她困在这里。

虞绾音无比错愕他此番话,结结巴巴地想要反驳,“你你,我会为他守节三年!”

戎肆听笑了,简单两个字,“天真。”

虞绾音从他轻狂的两个字内听出来更多的意思。

她一时无措,只觉得自己在他的视线之下,仿佛是一只笼中鸟。

“你不是才跟我说,你不想嫁他,跟他回来不过是无奈之举,”戎肆慢条斯理道,“怎么,这就想要为他守节了?”

虞绾音唇线绷直。

戎肆好整以暇地问她,“又是哪句话在骗人?”

“还是不过几日,你们夫妻感情就好得难舍难分。”

虞绾音想避开这般视线,可这会儿偏偏又避不开。

她能感觉到,若真承认他说的夫妻感情好,好似更容易刺激这头猛兽,做一些混蛋事报复他们。

虞绾音骑虎难下。

马车外面狂风大作,也不知青颂那边如何了。

青颂可千万别出意外,那她可真就直接落到他手里了。

虞绾音正想着,又是一道惊雷。

“咔嚓”一声劈开层层乌云。

雨水迅猛地冲刷着马车四周。

狂风甚至将马车吹得也开始摇晃。

戎肆的注意力不知什么时候从她身上挪开,反倒看向了上方山顶。

有些震颤感从身下传来。

虞绾音察觉到不对,刚要起身去查看的时候,眼前光影忽然间一暗!

手腕被攥住,一下子被拦腰带了过去!

“等……”

虞绾音没反应过来,身子被禁锢到他胸口。

戎肆动作太快,虞绾音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然在马背上,是完全被包裹住的姿势。

原本拴住马匹的绳索被他迅速砍断。

缰绳拉扯,鞭子猝不及防地抽了身下马匹一下。

马匹便嘶鸣着被他调转方向跑开!

几乎是同时,巨大的石块混合着树木断枝从山上滚落!

在他们离开之后,狠狠地砸上了那坏了车轴的马车!

树木被风折断的尖利枝丫刺穿了马车车身,看得人一阵心惊。

虞绾音被圈禁在男人身前,方才感觉到的大地震颤被身后男人滚烫有力的心跳声覆盖。

山顶泥土巨石一块接着一块的掉下山。

近乎是与他们擦肩而过。

连身下的马都因嗅到危险而躁动不安。

大颗大颗的雨珠迎面砸落,虞绾音她看不清路,一片慌乱地抓住了男人驾驭缰绳的精壮手臂。

戎肆戴了一顶宽大蓑笠,但他们身材差距过大,他戴蓑笠根本遮不住虞绾音。

他们身上是刚刚扯下的车帘,勉强当做挡雨的披风,将他们两人都裹在里面。

虞绾音无可奈何,顺手拉上他们披着的帘子,将自己完全遮在帘子倒是不至于被淋。

戎肆身前鼓鼓囊囊,硬是被她钻得分了点神。

倒是很会找地方。

山林间风雨飘摇,混乱不堪。

偶尔连马匹都惊惧地滑了脚,险些将马背上的两人甩出去。

虞绾音心脏噗通噗通地跳着,这会儿也不执着于看外

面的境况。

看了她也改变不了什么。

但帘子披风下面一片潮热。

很怪。

*

山上青颂被困在寺庙下不得山。

听寺庙里的小和尚说,下山的路全都被山上的石块泥土和树枝埋了,青颂吓得脸色惨白。

这要是夫人有个三长两短,她也小命不保。

青颂急得团团转。

这会儿寺庙中不少人被困在这里,卫尉夫人远远瞧见青颂,“那不是相爷夫人身边的女婢吗?”

卫尉夫人身边的侍女看了一会儿,“是啊。”

卫尉夫人一时疑惑,“怎么只有婢女在,相爷夫人呢?”

城中楚御忙至黄昏雨幕初歇的时候。

伍洲前去询问,“相爷,今晚回府吗?”

楚御拿着手中卷轴出神片刻,“她今日如何了?”

伍洲知道这别扭他们闹得久,“听说夫人今日去寺庙上香了。”

楚御无声冷笑,“莫不是嫌弃我杀孽太重。”

他合拢卷轴,拿起军书,“不回了。”

他不想看她讨厌他。

楚御正准备继续办差,朝越从外面火急火燎地进来,“相爷,不好了!”

“何事。”

“夫人今日暴风雨前上山,现在还没回来,但是听说山路被埋了。”

楚御翻动军书的动作猛然一滞。

*

山中行路许久,虞绾音感觉到马蹄脚步放慢,他们的速度渐渐停了下来,她才探出头。

虞绾音往外看了一会儿,发觉是完全陌生的环境。

也不是上安城,是山里。

说来这山中天气也奇怪。

一边是暴风雨,另一边就是和风细雨。

看起来再翻过一个山头就是晴天。

虞绾音蹙眉,抬头看他,“你把我带哪来了?”

戎肆坐于马背上,一低头就看到他胸口钻出来的人,又嗔又惧地质问他。

他偏不正经答话,“你说呢?”

他的回答让人很容易浮想联翩。

戎肆将蓑笠扣到她头上,翻身下马,朝着前面乡野院落走过去。

虞绾音独自坐在马背上,虚虚地抓着缰绳,她左右看了一番还是放弃了自己下去这个念头。

戎肆敲响一户人家的院门。

应他的是一个苍老的声音,战战兢兢地询问,“谁啊,我们家里刚交了税银。”

“我们路上遇到暴雨山崩,过来躲躲。”

院内的人听着,连忙将院门打开。

老妪打量了戎肆一番,又看了看虞绾音,确实淋得不轻。

老妪“诶呦”了一声,“快进来。”

她让开院门,回头朝着屋里喊,“阿筝,烧点水,来客人了。”

屋里响起清亮的应答声。

像是祖孙俩在家。

戎肆折返回来,在马匹旁边站定,看着虞绾音。

虞绾音唇线绷直,与他对视良久。

而后她强撑着自己作为主家夫人的身份,“扶我下去。”

戎肆听她说扶,那就只伸了一只手。

一只手怎么下去。

虞绾音知道他是故意的,但偏不想顺了他的意。

求他抱她下去。

虞绾音硬着头皮搭上,试着借力下马。

大抵是力气用的不对,身下的马躁动起来,虞绾音本就重心不稳,更是惊得不敢下去。

紧接着腰上就落了一只大掌,轻而易举地将她拖起又放到地上。

虞绾音心脏悬空又被拖住,落地被松开后,腰上还残存着那股力道。

被捏过的地方发热发烫,尾椎散着似有若无的麻。

屋内打算烧水的少年出来恰好就看到这一幕,少年打水的动作愣在原地。

虞绾音看过去时,少年立马捂住了自己的脸,掉头就跑。

戎肆低骂了一句脏话,走上前,“好小子,是你。”

“不是我!”少年边跑边喊,“你们去别家吧,我家不方便。”

刚刚进屋的老妪闻言又把少年拎了出来,“阿筝怎的这般无礼,快去烧水。”

“阿婆~”少年又挣扎了片刻,被老妪一顿训斥。

再出来时就显得老实很多。

阿筝垂头丧气地打水,换了一套策略,开始装没见过他们。

戎肆将马拴到他们家的雨棚下面,虞绾音也站在雨棚下面,好奇地看着快要把头埋进地里的少年,“你家在这啊?”

“什么我家在这?”少年眨了眨眼睛,“我家一直在这。”

虞绾音点头,“那你跑回来地还挺快,再晚个把时辰,就要被淋在山上了。”

少年伸直脖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今天就没上过山。”

他说着就提着水桶进了屋子。

虞绾音问他,“没上山去卖参吗?”

少年听见她说话,又火急火燎地跑出来,“你小点声,别让我阿婆听见!”

他凶神恶煞地警告,“你今日要是敢多说一个字,小心我……”

少年狠话刚说了一半,冷不丁瞥见虞绾音身后,那身形高大的男人抱臂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细胳膊细腿,硬是把话又噎了回去。

虞绾音重复他的话,“小心你什么?”

“罢了,算我倒霉。”他跑回房间,将那藏起来的荷包拿出来,“给!”

虞绾音接了过来。

少年犹豫片刻闷闷地说着,“差了十两,我去买药了。”

“阿筝。”屋内老妪又叫他,“你这是哪里来的参?”

少年脸色微变,忙去抓虞绾音的袖子,“你不许告诉我阿婆,这十两我以后会还你的。”

他说完,老妪就出来了。

少年折返回去,跟老妪解释,“这是我从山上挖到的。”

老妪看着不太相信,一脸纳罕。

祖孙俩又回去说了两句什么,老妪似乎才被说服。

她出来看见他们还没进屋,连忙道,“这大雨天的,快进屋。”

乡野间的院子不大但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净。

虞绾音进屋坐下,老妪给他们倒水,“这山里的天,就是没个准数。”

虞绾音看她倒水的手一直在抖,大概是自己控制不了,便顺手接过来,“本就是麻烦您,我们自己来吧。”

老妪不好意思地坐在旁边。

虞绾音将手里的荷包推了过去,“怕是还有多处需要您照应。”

老妪连忙摆手,“你们太客气,不过就是腾个位置的事。”

阿筝烧上水从门外进来就看到这一幕。

他脚步顿了顿,多看了两眼虞绾音。

“若是没有你们,我们恐怕要在山里过夜了。”虞绾音递出去,就没有要收回来的意思。

老妪又推脱了一阵,见到银钱数目立马站了起来,“这……”

戎肆掺了一句,“夫人给的,就拿着。”

这回儿换成了老妪连连道谢,她转头跟阿筝说着,“快去郎君和夫人杀只鸡。”

虞绾音听着老妪的话锋,隐约感觉她大概是误会了。

戎肆那是敬称,而不是……

阿筝答应着起身,又出了屋。

老妪视线在他们之间打了个来回。

当真是相配,这夫人身上清清素素。

那男人眉宇间虽然凶悍了点,但简单地玄色劲装在身上也被他穿出不凡的英武气。

宽肩窄腰,精壮结实。

虞绾音动了动唇,想解释发现又解释不了。

她今日毕竟是去礼佛,穿得素净也没戴什么显身份的东西。

说不是,怎么解释他们两人孤男寡女,同乘一匹马出现在这里。

说了反而更麻烦。

她思索片刻,索性也就不说了。

反正他们也不会知道她是谁。

老妪安排好,转头看着外面天色,“估摸着天晴要等晚上了。”

其实这会儿功夫天色就已经快暗了下去。

虞绾音听着这时间转头看戎肆,“晚上山路还能走吗?”

“刚下过雨,路上都是咱们刚来时候的样子。”

虞绾音一想他们刚刚是为什么躲

过来的,就知道这山路是一时半刻走不了。

“不碍事,”老妪示意这间屋子,“这屋子是我儿子和儿媳的,你们若是不嫌弃,今晚在这里过夜就好。”

老妪说着去柜子里拿东西,拿出来一床被子放在旁边。

虞绾音下意识去看他。

戎肆受了她一眼,径直朝老妪走过去,“我来。”

老妪不好意思地笑,“就一床被子,你们将就一下。”

她放下,便也不好过多打扰他们,出门去看热水如何了。

但她也身子不便。

阿筝被祖母叫得忙里忙外,顿感这世上亏心事做了,当真是后患无穷。

自己就骗了这一回银钱,现在累得跟个孙子一样。

阿筝好容易将收拾好的鸡炖上,热水挑进房里,刚出来坐了一会儿,就被祖母催着。

“那夫人衣服湿了些,你快去送些干净的。”

阿筝只能认栽,垂头丧气地前去帮忙。

虞绾音这次只有外衫湿了,正纠结着要不要换,房门就被敲响。

阿筝从门外进来,手里抱着几件干净的衣物,“呐,给你的。”

虞绾音瞧着是女孩子的衣服,“你还有妹妹?”

阿筝蹙了下眉,“这是之前阿婆给我买的。”

她挺胸抬头,“我是女孩!”

虞绾音视线从她平坦的身躯略过,愣了下,“不好意思啊。”

阿筝懊恼地低头看了看关键位置,小声嘀咕,“这么不明显吗。”

阿筝约么十三四岁的年纪,身板是有点营养不良的单薄,大抵是为了方便,基本穿得都是粗布麻衣。

这些漂亮规整的衣物,她都一直没穿过。

乡野间的孩子用不上。

虞绾音只换了一下青绿色的外衫,其他的原样还给阿筝。

阿筝如今也不穿这些,“先放夫人这吧,我回去了。”

虞绾音叫住她,“你房间在哪?”

阿筝没想到她问这个,停下来,转头看她。

虞绾音解释,“我今晚想跟你睡。”

“为什么啊。”阿筝抓了抓头发,“你不跟你夫君睡?”

虞绾音斟酌再三,阿筝看到过他抱她下马,更不好解释,“刚跟他吵了一架,不想跟他睡。”

阿筝茫然地看了她一会儿,“那好吧。”

虞绾音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总算是有办法不用再跟他单独相处一晚。

虞绾音还是怕的。

尤其他白日里说了那样的话。

他要是真恨她、恨楚御。

强要了她,就足够她日后在相府心惊胆战。

他甚至不需要等楚御死,就能胁迫她跟他走。

到时候她在匪营,他想如何折磨她,都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阿筝帮虞绾音把东西带过去。

虞绾音从门口碰上在外守着的戎肆。

戎肆高大身形挡住了她的去路,“听说,夫人跟我吵了一架。”

虞绾音霎时间耳根发麻。

这会儿俨然分不清,他的夫人是不是敬称。

虞绾音防备地与他保持距离,不再跟他说话,绕过他快步离开。

甚至不惜半边身子落在雨水下,雨珠点在她肩头。

戎肆看着那件外衫小了。

穿在她身上有点绷紧感,更衬柔软曲线。

在阿筝的屋子里,虞绾音才觉得安全许多。

“吵的什么架啊?”阿筝不懂,“你们今日不是还好好的?”

“家事。”虞绾音言简意赅地糊弄过去。

阿筝想起来,“我阿父阿母从前也总吵架。”

虞绾音抬眼看她,“那现在呢?”

“出去做生意了。”

“在上安?”

“不是,上安商税太多了,”阿筝记不清他们去了哪,“好像在别国,走了很多年,可能回不来了。”

“阿婆心痹越来越重,一口参能吊一口气。写了几封信出去,也不见他们回。”

虞绾音听了一会儿,没有再说话。

阿筝似乎很不喜欢这般沉默的气氛,“夫人你先坐着,我去看看汤。”

虞绾音应了一声。

阿筝离开后,虞绾音拆下手腕上的紫珍珠手钏,放在了阿筝的柜子里。

外面的雨果然在天黑之后停了下来。

乡野农户夏日里喜欢在外面吃饭,摆一张小桌子,倒是清凉舒适。

虞绾音刚出门,看见戎肆骑马回来。

手上拎了几只野兔。

他的捕猎手法是残忍的,劈断的树枝穿心而过,干脆利落。

老妪讶异非常,忙上前接过,“您这是……”

戎肆粗粗地回,“出去喂马看见了,顺手抓回来两只。”

虞绾音坐在旁边多看了两眼,装作什么也没看到。

戎肆下马将马拴在旁边,搭理马鞍时,瞥见了虞绾音空空荡荡的手腕。

那紫珍珠手钏不见了。

只剩下了一串佛珠。

戎肆简单收拾好,走上前顺嘴问了一句,“手钏呢?”

虞绾音轻轻压了下手腕,“许是掉山上了。”

戎肆没拆穿她。

四周寂静许久。

虞绾音想着,眼下该如何回去。

山中用过晚膳后,夜色渐浓,山间也愈发地阴冷,他们各自回房。

戎肆忽然叫住阿筝,“小鬼,过来。”

阿筝扯了扯唇角,还是不得不走上前,“干嘛。”

虞绾音不太放心地站在旁边等着。

她看他们说了两句话,阿筝便回来。

虞绾音问,“他找你说什么了?”

“他说明日,叫我先送你去寺庙。”阿筝如实重复,“他过两日再走。”

阿筝很是奇怪,“你俩吵架吵得这么凶吗?”

都不能一起回家。

虞绾音顿了顿,没有说话。

她有点摸不清这个男人到底在想什么。

倘若一起回去,被府中知道他们在外过夜,他许多目的都能轻而易举地达到。

可分开回,是为了避嫌。

让人知道,他们没有在一块。

虞绾音想了许久都没有想通。

次日清早,虞绾音从屋子里出来,看见戎肆的那一刻大概明白了。

他大抵又是吓唬她。

像是在江陵一样。

把她吓得老老实实说实话。

不再跟他虚与委蛇才是他的目的。

阿筝收拾他们家小车准备带虞绾音去寺庙。

虞绾音走到他面前,“你什么时候回去?”

戎肆扬眉,觉得她很是古怪,“夫人这般关心我,会让我误会。”

“你别总是说这种话吓唬我。”

戎肆忽而轻笑,“你觉得我哪句话在吓唬你。”

虞绾音觉得每句话都有吓唬的成分,尤其是昨日,他说得那些乱七八糟的话。

无非是他不喜欢虚的,想听实话。

“我嫁与楚御,的确并非我所愿。我之前与你说的也都是真的。”

“我承认你在我这里,跟他也没什么区别,我也没那么想嫁你。骗你是我的错,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那样。”

“我既然已经嫁了,只想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虞绾音声音低了几分,“他如今是我夫婿,我不想他死应该合情合理,你不要再与我说那种话了。”

她顿了顿,“除此之外,我也不想你死。”

戎肆默不作声地听着。

“我跟他吵架只是觉得,你们没那么该死,跟私情无关。”虞绾音觉得自己说得够清楚了,“你还是能早些回江陵就赶紧回去吧,且当做没认识过我。”

戎肆没做声。

一旁阿筝喊她,“夫人,我们该走了。”

虞绾音回身走开。

戎肆靠在旁边,听着送虞绾音的车子越走越远。

老妪远远看他一直在发呆,不由得笑道,“舍不得夫人啊。”

“那怎么不一起走呢?”

戎肆也没回话。

老妪站在一旁,望着他们离开的身影看了一会儿。

也不怪人一走了就魂不守舍的,“夫人面相生的好,像画里的神女,跟天上小神仙一样。”

戎肆在良久的沉默后轻“啧”一声,意味不明地调侃着,“神女日子也

苦,却看谁都可怜。”

她所有的行事逻辑非常简单,为己为人。

护好自己后,再护别人。

简单得与这个乱糟糟的世界格格不入。

以至于总是让人分不清真假。

也让人分不清她心疼的时候,是在心疼你,还是在心疼所有人。

就像她和楚御因为剿匪一事争执。

让他思索良久,是不是因为他,结果她连解释都用的“你们”。

她的确很容易激起人的私欲,自私地想要把这份悲悯据为己有。

最后却发现,你在她眼里,跟别人也没什么不同。

神女博爱亦无情。

老妪的声音遥遥而来,“小神仙都是这样的。”

戎肆看了过去。

所以她怎么就一定觉得,他这次还是在吓唬她。

她既然说,他和楚御没什么区别。

那是不是意味着,楚御要她可以。

他要她也可以。

*

前去寺庙的路上,阿筝忍不住一直跟虞绾音说戎肆的坏话。

“不怪你跟他吵架,这人脾气太差了。”

“他还威胁我!”

虞绾音好整以暇地听着,“他如何威胁你了?”

“他叫我不要乱说话,要我好好把你送到寺庙。”

阿筝提起这事就气不打一处来,“他还说在家帮我看着阿婆。”

“那是要帮我看阿婆吗?那明明是怕我把你卖了,拿阿婆威胁我。”

虽然这威胁很不道德,但管用。

阿筝撇撇嘴,“我都答应了,那肯定要把你送到的啊。”

虞绾音靠坐在旁边,“他就是说说。”

阿筝絮絮叨叨半路,将虞绾音送到寺庙。

虞绾音下了车,转头跟阿筝道别,“多谢相送。”

阿筝犹豫片刻,还是朝她行礼,“多谢夫人与我银钱买药。”

阿筝说完上车,“我得赶紧回去看阿婆。”

毕竟阿婆在戎肆手里捏着,还是很有威慑力。

虞绾音看着她离开,转身上了寺庙石阶。

昨日暴雨,寺庙里有许多被困在这里躲雨的人。

虞绾音走进寺庙,不成想青颂迎面跑过来,“夫人!”

虞绾音微微讶异,“青颂。”

青颂一看见她,整晚无处发泄的情绪瞬间汹涌而出,“夫人,你吓死我了。”

青颂再说话时就带了哭腔,“你没事吧,你去哪了,我以为你们被埋到山上了。”

虞绾音弯唇,“我们是碰到了山崩,后来我跟马夫走散了,碰到了一个上山采药的孩子,我就先跟她走了。”

青颂瞧着虞绾音身上的确没有受过伤的痕迹,哭得反而更加厉害了,“我不该把你们丢在山下的,若是相爷问起来……”

“那就不让他知道我们分开过不就好了。”虞绾音温声道,“就说我跟你上来寻车,马夫去修,然后我们被困在山上不就成了。”

青颂泪眼朦胧地看着虞绾音,“对了,咱们家马夫呢?”

“我跟他走散了,我也不知道他现下如何。”

青颂叹了口气,“人可别出事啊,不然我选他上山岂不是害了他。”

“我都没事,他八成也没事,就是困在山上了也未可知。”寺庙里面暂留的人很多,虞绾音选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带她先在寺庙里坐了一会儿,“兴许过几日人就能回去了。”

青颂想来也是。

她们在庙堂里等着清路下山。

虞绾音闲来无事,找了一本经文翻看。

她坐在寺庙院落凉亭一角,不到巳时天色又阴凉了起来。

丝丝细雨将寺庙笼住,周围人心惶惶,生怕又下一场大雨将他们困在这里。

一时间满是嘈杂的幽怨声。

虞绾音静坐在凉亭里,青颂只要看着夫人在这,就不担心其他了。

直到有人大喊,“开路了!开路了!可以下山了!”

大家纷纷喜上眉梢,“太好了。”

山风拂过青松树梢,将细雨吹进了凉亭。

准备下山的人多,虞绾音不着急走,她擦掉经书上的雨珠,正准备去个别处避雨,一抬头看见一柄油纸伞斜斜的遮住凉亭外吹来的细雨。

伞骨之下,白玉纤长的手指捏紧,显露出线条清晰的骨节。

楚御如画眉目静静地看着她。

虞绾音抱着书本,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和开路的消息一同出现。

好像只要她在他能找到的地方。

他总会第一时间出现。

有人前来道谢,“多谢相爷通路。”

一旁伍洲和朝越招呼着寺庙里的人有序下山。

虞绾音站起身,很笨拙的一句,“你怎么来了。”

楚御垂眸,“不想我来?”

“不是。”虞绾音如实道,“没想到你来。”

楚御没说话,心头沉郁。

他以为这种时候,她应该第一时间想到他,等他来找她。

可这话他又说不出来。

他好像隐约能感觉到,虞绾音从来没等过谁来救她。

可是为什么她就不能期待一下他。

虞绾音将经书还回去,跟他一同下山。

楚御叫青颂与她同乘,自己骑马跟在旁边护送下山。

一旁伍洲和朝越面面相觑,还以为好不容易找到了夫人,这夫妻俩总也有些情浓时候,可现在看起来怎么跟原来也没什么区别。

那一架吵得就这么凶吗。

青颂能感觉出来些异常,奈何虞绾音跟没事人一样,“夫人,您今日跟相爷没说几句话啊?”

虞绾音倚在马车边思索片刻,“我想着相爷应当是累了。”

其实是她不知道该跟楚御说什么。

好几天没见了,乍一见面还是有些尴尬。

她怕自己多说多错。

索性就不说了。

他们甫一回府,后院虞荷月便接到了消息。

赖婆子上赶着前去送信儿,“姑娘,他们回来了。”

虞荷月看她,“相爷把阿姊接回来了?”

“是啊。”赖婆子鬼鬼祟祟道,“不过我瞧着他们两人还是很生分,回来都是一个骑马一个坐车。”

这般听着,的确感情不是很好的样子。

“好姑娘,这几日您可抓紧了。”赖婆子将一包药材塞到了虞荷月的手里,“这可是我老婆子讨的好方子,强身健体大补。届时您去送汤……”

虞荷月听得耳根泛红。

“姑娘你别拘谨,就是放得开才能抢到,你母亲这般安排一定有她的道理。”

虞荷月点头。

也是,她都听母亲的来勾引姐夫了。

还要什么女儿家的脸面。

“我知道了。”

楚御将虞绾音送回相府,便将青颂叫过去问话。

青颂战战兢兢地,将虞绾音教她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我与夫人一直在一起,被困在了寺庙,但去修车的马夫一直没了音信儿,不知现下如何了。”

楚御问,“你们叫了哪个马夫出去?”

青颂如实回禀,“戎大哥。”

楚御听到这个名号,剑眉蹙紧,浑身上下带出了几分戒备,“戎肆?”

“是。”

“夫人选的?”

“不是,”青颂解释,“我选的,到底是山路,夫人怕颠簸,得要一个驭马技术好的。”

“技术好的还能走丢。”楚御有意无意地问着,“他与夫人相处可融洽?”

“相处?”青颂琢磨了下这个词,“夫人没怎么跟他说话。”

楚御审视着青颂,“他人不见了,夫人作何反应?”

“夫人没什么反应,还叫我放宽心。”

听起来的确没什么异样。

楚御存了私心,既然失踪的是那个人,那他最好死在外面,再也别回来碍眼。

可惜戎肆还是隔日就回来了。

楚御也懒得搭理。

这会儿上安城中,北蚩在边境蠢蠢欲动的消息被送了进来。

王宫内外惶惶不安,几位大臣请旨入宫却不见诏令,只能找到楚御。

楚御有能随意出入王宫的令牌,可以带他们进去。

“还好有左相,也不知王君是不是在忙,

怎么这般大的事情也没动静。”

楚御清楚姜王在干什么。

毕竟他新送了一批戏子给姜王。

等他们赶到王宫后院的时候,姜王正倚靠在王椅上赏戏曲,见他们来了还很意外,“楚卿,你怎么来了?”

几位老臣连忙上前,“王君,大事不好了。”

姜王一听到这说辞就翻了个白眼。

这群老东西天天嘴里就是大事不好,惹人心烦。

老臣将北蚩在边境的异动如实禀明。

姜王蹙眉,“那就盯着他们点,别让他们打进来啊,本王养的数万精兵呢?”

“北蚩如今兵力不容小觑……”

姜王听到一半,注意力又落到了前面戏曲上。

几位老臣急得团团转,“王君,我们该商议是不是得调兵出征。”

姜王忽然摔了面前的茶盏,“又是调兵,那上安城的匪贼怎么办?你们抓到了吗?!”

“先抓匪贼,保证本王安全了,再调兵!”

“否则不等北蚩打进来,匪贼先打进来了!”

几位臣下一时间面面相觑,楚御抬手,示意他们退下。

他们纷纷叹了口气,也只能先行告退。

楚御开口道,“这曲子,王君可喜欢?”

“喜欢,就是那群老东西坏了本王的心情。”

楚御示意,“那王君就继续听,不必管。臣子办不好事,那就该罚,重重地罚,而不是让王君操心。”

姜王撑着额角,“还是你懂本王。说起来匪贼抓得如何了?”

“还在想办法。”

“废物。”姜王低骂,“再有三日抓不到,统统罚俸半年。”

楚御领命出门,一旁婢女把姜王摔碎的茶盏捡起来。

楚御拦住她,顺手捡了一块碎片。

出门前,他在自己手背上划出一道血痕。

鲜血顺着他的手背往下滴落。

外面大臣见此无比讶异,“相爷这是……”

楚御摆手,“我不过是与王君多说了两句,王君便发怒,不愿再听,只愿听戏。”

几人惊愕不已,又是愤恨,“王君怎的如此不知轻重!”

“是啊!”

“难道真得兵临城下,他才知道严重吗?”

楚御与他们说着,“王君还说剿匪不力,要罚你们半年俸禄。”

“我帮你们揽下了,这次俸禄我补给你们。”

几个武将一时讶异又愧疚,“相爷,这……”

“眼下要紧的,是咱们尽快商议北蚩起兵的对策。”

几个武将忙道,“相爷你说如何做,我们都听你的!”

楚御将武将与姜王离心后,顺理成章地随他们去军营议事。

杀姜王易,让渡王权难。

他要做的,是一点点把姜王的人,挪用到自己身上。

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听命,习惯他的号令。

楚御又在军营之中熬了两日。

将自己的迁都计划掺在里面做备选,天衣无缝地安排下去。

与他一同在军营的禁中卫尉处理好一切,休整时想起来什么,“令夫人近日可好?”

楚御点头,倒了一盏茶,“尚好,怎么?”

卫尉不过就是稍作关心,“前两日我夫人前去奉天寺上香,被困在山上,撞见了令夫人的婢女想要下山去找令夫人,还以为是令夫人遇到了麻烦,眼下没事就好。”

楚御倒茶的动作却猛然僵住,茶水泱泱从茶盏中溢出。

卫尉见水溢了出来,忙阻拦他,“相爷?”

楚御故作淡然地放下茶壶,“你方才说,我夫人的婢女想下山去找人,她们没有在一块?”

卫尉笑道,“这要是看见在一块,我夫人也就不问我了。”

楚御弯唇,“不过后来都没事了,眼下已经回家了。”

“是,听说了,相爷您清的路。”

楚御不动声色地将军书收好,“我有个东西落在府里了,回去一趟。”

楚御说完,径直离开军营。

温润面容随着踏出屋门的那一刻开始皲裂,显露出晦暗幽沉的阴郁之色!

脑海中还是青颂那句,“我和夫人一直在一起。”

一直在一起。

那青颂下山想要去找谁。

青颂和虞绾音分开了。

虞绾音那段时间是跟谁在一起?

那个马夫吗?

撒谎的原因,通常都有隐情。

伍洲看见主子出来,正要上前,看着楚御幽暗的神色止了步。

楚御压着的嗓音,有些嘶哑凌冽,“回府,把那个马夫提到我面前。”

伍洲反应了片刻,才想起来是哪个马夫。

他领了命令便去找人。

楚御回府突然,府中下人都没有想到。

门口侍卫行礼过后才察觉到相爷气定神闲的表面,隐藏着将人剥皮抽筋的肃杀感。

戎肆在后院马厩被伍洲拦下,“相爷有事找你去一趟。”

戎肆敷衍地回了一句,接着放下手头上的东西,跟伍洲去前院。

一过去就被按在了刑凳上。

伍洲将他双手反剪在身后捆住!

戎肆抬眼,瞥见背对着他的那个芝兰玉树身影。

戎肆脸上有几分闲散不耐,大抵又觉得这把戏无聊,“这是何意?”

楚御挑了一个罐子才回过身,春风和煦地开口,“那日夫人上山,你为何晚回来两日。”

“马车坏了,我去找地方修车,被困在山上。”

楚御又问,“怎么被困在山上,和谁?”

戎肆粗粗回着,“山石拦路,我自己。”

楚御忽而轻笑,“说实话,你还能好过一点。”

“那相爷想听什么,我就跟你说什么。”

楚御扬眉,朝他缓步走过去,“夫人那日如何,可与你在一处?”

“夫人前去礼佛,我去修车。后来山石滚落,将我砸在了半山腰。夫人若与我在一处,必不能幸免,相爷想想也知这不可能。”

“那这么说,你这身上应该有不少砸伤。若是没有……”楚御走上前,毫无预兆地扯开了戎肆的衣襟领口!

戎肆霎时间领口大开,坚硬结实的胸肌上满是残枝划出来的新伤!

甚至还有些石块砸过的青紫淤血,零零散散地遍布在男人血脉喷张的胸口上。

随着他呼吸一起一伏而鼓动。

楚御冷眼审视着他身上的伤势。

戎肆微微偏头,垂眸睨着面前的男人,“怎么会没有。”

两人极近的距离间是剑拔弩张的寻衅气息。

楚御掀起眼帘,就这么看了他良久。

他站直身子,细润的指尖滑过戎肆伤痕,捏着他的肩头,拇指骤然压向他的伤口,“弄得挺像。”

楚御不动声色地加重了力道!

一阵辛辣尖利刺痛从肩头传来!

戎肆眉骨拧动,这会儿才知他拿的罐子,是辣粉。

楚御欣赏着他生出的反应,悠然道,“你最好祈祷,一会儿青颂受刑,与你说的一样……”

屋外冷不防地传来虞绾音的声音,“相爷回来了?”

“夫人,相爷在……”

“无妨,我放下东西就走。”虞绾音径直进门,却毫无预兆地看见屋内赤裸上身的男人。

“啊!”虞绾音吓了一跳,手上食盒掉在地上。

里面汤汤水水一并洒了出来,弄脏了她的裙摆。

楚御蹙眉,伍洲立马将戎肆衣服拉上。

虞绾音显得手足无措,“抱歉,我不知……”

楚御敛起神色,示意伍洲把戎肆带下去。

戎肆多看了屋内人两眼,视线有意无意地在虞绾音身上掠过。

楚御走上前,将虞绾音扶过去,刻意挡住了戎肆的视线。

他仍是那般端方清贵,“送东西,叫下人送即可。”

“你还亲自过来。”

虞绾音被扶到一旁坐下,裙摆间全是洒掉的汤,“相爷是又不想见我?”

“何出此言。”

虞绾音敛眸,还是没提他们先前吵架的事情,“这是我做的银耳莲子羹。相爷几日都在军营,忙得顾不得回来,我听闻相爷回来,想要拿给相爷

消暑的。”

“怪我不小心又笨手笨脚的,平白给相爷添了麻烦。”

楚御拿着帕子擦拭着她裙摆上的汤,听这是给自己做的,“旁人有吗?”

下人将摔在地上的食盒和东西都清理干净。

虞绾音顿了顿,“我没给旁人下过厨。”

楚御眼帘低垂,“那就明日,夫人再给我做一次。”

虞绾音答应着,“好。”

“方才吓着夫人了?”

“我只是没想到,会惊扰相爷公事。”虞绾音看起来很懊恼,“下次我不这样进来了,我就在外面等着。”

楚御听虞绾音并没有提戎肆,而且言辞间坦荡无比,“你什么时候都能进来。”

他看虞绾音没带下人前来,“青颂没与你一起?”

虞绾音解释,“我今日占着小厨房半日,耽误了熬补膳,青颂这会儿在给我熬补膳。”

楚御沉吟片刻,“还是你自己的补膳重要,这汤什么时候都能做。”

“无妨,青颂手脚很利索,她熟悉我的补膳,应该也快好了。”

楚御听着虞绾音的话,提了一句,“那日在寺庙,她照顾得你如何”

“那日我怕淋雨生病就一直在厢房躲着没出来,她忙里忙外地想办法下山。”

“别的倒是不怕,就是怕回不了府相爷着急,青颂倒是套好了车在外面等着,就是一直不好下山。”

她的话言简意赅,极为巧妙地覆盖了所有的疑点。

楚御没有再细问。

虞绾音身上洒了汤,还是黏腻,待不了多久就得回房更衣。

她从楚御的书房出来,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楚御坐在屋子里,伍洲前去询问,“相爷,青颂还带过来吗?”

楚御改了口,“算了。”

虞绾音独自回房。

走到后院时,前路光线忽然间变暗。

一双马靴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虞绾音抬头看见来人有些惊愕,立马回身看有没有人跟过来。

但眼下他们身处后院密林山石之中,四下无人,只有喧嚣的蝉鸣和莺啼。

戎肆朝她走过去,脚步沉稳坚实,“小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