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天地之间静默一瞬。
楚牧抱着他, 却感觉一颗心凉得透彻:“……你在羞辱我吗?”
“我犯不着。”
他咬牙切齿,脸侧的肌肉抽搐着:“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凌晨、在我的庄园,你非要和另一个男人做/爱的原因。”
江为止恢复了点力气, 支起身体轻轻推开他, 眸光平淡:“楚牧, 就算没有希莱尔, 现在能陪着我的, 也绝对不会是你。”
楚牧一愣。
他五指成梳顺了把凌乱的长发, 神色恹恹的:“我们那点事摊开来揉碎了说,都是你对不起我。”
“但是我不怪你,是我自己蠢,所以那事在我这里过去了。”
“你现在对我做的事,无论是讨好, 道歉。对于我来说,都没必要, 你懂吗。”
这是重逢后,江为止第一次提起以前,像是要把那点不光彩的过往摊开讲得透彻:“我有我自己了生活了。”
“楚牧,我们早翻篇了。”
男人英挺的身躯绷成一张拉之即断的弦, 他的睡袍还是乱糟糟的, 刮出的指痕渗出红色血丝:“真的过去了吗,为什么发病的时候除了奶奶, 想起的人是我。”
江为止顿了顿, 他撩起耳边的发, 露出耳朵,莫名其妙道:“我的耳洞还没好。”
指尖轻轻抚过精致闪亮的钻:“君哥在C国给我拍过一只十来万的耳钻,但是我带着还是渗血。”
“它长不拢, 又养不好。”
他抬眸望向楚牧的眼睛,坦荡道:“我承认,我心动过。我承认,我喜欢过你。我承认,我因为你幸福过。”
“我和你不一样,在你看来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事,都可能触动到我。”江为止靠上床头,继续道:“小时候,我爸气走了我妈,我妈带走了我弟,没带我。”
“爷爷离世后,再也没有人接我,你是第一个。你等我放学,接我下班。”
“奶奶生病后,我再也没有吃过生日蛋糕,是你补上的那年的缺失蛋糕。”
“巷子里的孩子都穷,过年的时候只能玩仙女棒,我没玩过,是你给我放了烟花。”
他眼眸低垂,微微牵动嘴角,露出个意味不明地笑:“还有很多事,所以在你眼中的好追,不过是我真切感到了幸福,虽然是虚假的。很可笑不是么?”
楚牧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江为止说的每一字都像一个响亮的巴掌狠狠抽在了他脸上,抽得他无言以对,自行惭愧。
他涩声道:“我能给你更多,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江为止摇摇头,道:“你没机会了。”
“楚牧,你带给我的痛苦,比幸福多太多了。”
“你问我发病的时候为什么想起你,因为从前的你让我痛苦。”
你让我痛苦。
五个字,像五座大山重重压下,压断楚牧紧绷的脊梁。
他双手蜷成拳,抖着声:“那希莱尔呢。”
“你想见他,是因为他让你幸福吗。”
江为止歪歪脑袋,轻飘飘道:“也许和你相比,谁都可以。”
楚牧吐出一口浊气,咽下喉咙翻腾的血腥味,默然起身,道:“我知道了。”
“我,让人把他带给你。”
*
楚牧带上门,庄园灯火通明,晚间值班佣人在大厅活动着。张管家没睡,见他出门忙不迭上楼:“先生,有什么吩咐吗?”
男人靠着楼道扶手,满目颓意:“让历寻给我带一个人回来。”
“住在云烟路,C国人,叫希莱尔。”
张管家:“现在?”
“现在,就说江为止要见他。”
历寻是楚家的保镖头头,资历很深,动作麻利,一路火光带闪电把人带了回来。金发男人一脸怒意,进门率先挥了一拳:“你竟然把我的Babe绑了!你好大的胆子!”
这两天他一直没等到江为止回家,他本以为他是去谈工作了,在C国的时候经常会有这种情况,也就没往别的方向想,原来是这个臭不要脸的给他妻子绑架了!
他这一声Babe宛若平地惊雷,唬得女佣一愣一愣的。江先生是他的Babe,那先生又是什么?江先生是先生的心爱之人,那半夜叫他过来是为什么?女佣倒吸一凉气,思绪如跑马胡乱冲撞。这是一遭什么你绿我我绿你,我还自己绿自己的大戏?
楚牧摊掌稳稳接住他的拳:“我叫你来不是想和你打架。”
“二楼左手,第三间,他在等你。”
他重重阖了阖眼:“趁着我没反悔之前,上楼。”
希莱尔低骂一声:“在这,我拿你没办法,你最好祈祷你们楚家没有和C国的出口贸易。”
他放完狠话,狠狠甩了把风衣,抬脚上楼。
楚牧立在原地,影子被水晶吊灯拉得很长,孤寂又缄默。他甚至不敢看希莱尔的背影,生怕看一眼自己就会嫉妒得发疯,上去把人抓回来。
张管家把他从小带到大,最了解他不过。拖着步伐上前:“先生……”
“没事。”他抬眸环视四周,“都出去。”
他取下玄关衣帽架上的大衣套在身上,率先出了门。屋子剩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跟着出了门。
夜色无边,只余白雪飘飘坠地。楚牧靠着大门柱点燃一只烟叼在嘴里,白袅袅的烟雾弥散,风一吹就散了个彻底。
他们在做什么呢。
会拥抱吗,会接吻吗,还是更亲密的呢。
他爱的人,在他的庄园,在他的房间,躺在他的床上,和另一个男人亲密无间。
甚至他还只能在门口看着。
无法忽略的隐痛像生锈的钝刀,一点一点蚕食他的血肉。
刺目的车灯撕裂夜色,奥迪在山间疾驰,穿过铁制大门直抵宅院。
楚牧眯了眯眼,下车的女人一头短发齐颈,黑色的细跟高跟鞋在石板路上踩出嘣嘣的声响。她和楚牧的眉眼有着三分相似,冷着脸走到他跟前。
“大姐。”
楚玉双手交叉:“人呢。”
楚牧道:“什么人。”
“别和我装傻,你带回来的人呢?”
“我听不懂。”
楚玉冷哼一声,掠过他进屋。楚牧抬起两指掸了掸烟灰,淡声命令:“关门。”
保镖应声而动:“是,先生。”
木制雕花门合上,隔绝大厅的亮光。
楚大小姐气笑出声:“你到底要疯到什么时候?”
“爸抽的那十几鞭子没给你抽清醒是不是?”
楚牧上头有四个姐姐,全家上上下下都很疼他。年纪小的时候,他爱玩,玩赛车玩跳伞玩潜水,总之对继承家业没半点兴趣。楚父疼他,便由着他去,反正以楚家的资产,让他玩一辈子都挥霍不完。
说是没受过半分苦也不为过。
就连他和家里出柜,在程楚聚会上拍拍屁股走人,楚父都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唯一拒绝他的事,就是十八岁那年,把他关在了云市,彻底隔绝他和江为止的往来。
本意只是磨磨他的心气儿,想着没准过那么一两年他就忘记了,重新当回那个不可一世的楚五少。可楚家上下谁也没料到他会执着到这个地步,以父权压住他他便夺权,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楚父再也无法压制他的制高点。
楚玉记得清楚,早年那位姓江的设计师回云市为林家小老板庆生的时候,得了消息的楚牧疯了一样出去找人。羽翼单薄的小少爷行至半路就被逮了回来,楚父杵着手杖恨不得敲他的脑袋:“你这些年在公司发展,也是为了那个男人?”
楚牧跪在大厅中央,背脊挺得直直的:“是。”
“你是蠢吗?人家明摆着不想见你!你非要舔着脸往上贴,也不怕招人笑话!”
“我想见他。”
楚老总恨铁不成钢,怄气的要命:“他就那么好??”
楚牧低低道:“他很好,一直以来,都是我不好。”
“这么多年了,人家说不定早忘记你这号人了!”
“那我就更要快点出现在他面前。”
楚父被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得不轻,杵着杖招手:“去,去给我请家法来。”
楚家的家法是一只短鞭,老头子没留手,像是铁了心让他长教训,铁了心让他放下执念变回正常人。抽得鲜血直流,皮开肉绽,触目惊心。楚牧一声不吭挺着背由他抽,十来鞭下去后二十出头的男人面色苍白,颤颤巍巍站起身,道:
“我现在可以出去找他了吗。”
给楚老总气得眼睛一翻,险些晕了过去。
他的目的明了,自那以后楚牧在家里走得更辛苦了些。毕竟楚老总容许他当自在少爷,容许他当楚家继承人,但是决计不容许他是因为一个男人往继承人的位置上爬,把自己糟蹋成这个样子。
楚玉回神,眸光重新落回弟弟的脸上。这么多年过去,他少年时期那股玩世不恭早就消得干净,生得越发坚毅挺拔。手腕强硬,与父亲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生意场人人拍马屁道他们楚家有个优秀的继承人。
她红唇动了动,重新出声:“要是他喜欢你就算了。”
“他根本就是视你如空气!”楚玉指尖抖了抖,指着大门,“如今还……还……”她脸颊抽了抽,把唇边的话咽了下去。
楚牧摁灭烟,眼神锐利:“你监视我?”
“家里是为你好!”雷厉风行的女人气红了眼,抬掌挥去,“你到底要自轻自贱到什么时候?!”
楚牧擒住她的手腕,黑白分明的眼睛被阴影遮住了一半,显得晦暗不明:“我不介意。”
喉结滚动,缓缓出声:“无论他周围有多少人,无论他心里装得是谁,无论他把我放在什么位置——”
“只要留在我身边,我都——不介意。”
“楚牧!”
楚牧手指微动,松开她的腕:“我不介意,同时我希望你们也不介意。把他放在和我同等的位置,甚至高于我的位置看待。”
楚玉从唇缝挤出几个字:“你是不是疯了。”
“我看你和程家二小子一样疯得不轻,和他哥打得个天翻地覆,跑到国外到现在都不回来。”她恨恨出声,“人家起码是为自己的未婚夫疯,你呢?没名没份!”
“我看人家八婚都轮不上你!”
又骂:“当小三都没你的份!”
楚牧苦笑出声:“别说这种话成吗?大姐。”
“怎么?你还要和程二一样对长姐大打出手不成?不愧是一起长大的,一个尿性!”
大小姐发泄了一通,气顺了些,没好气道:“爸让我来的,你好好琢磨怎么解释吧。”
楚牧又点了一只烟,声音很哑:“照说不误。”
楚玉一噎,实在没忍住,吐出两个苍白的字眼:“有病。”
楚牧没讲话,抬眸看着星星点点的雪,又扭头数着窗户,指尖的猩红在夜空中忽明忽灭,自虐似地看着亮着灯的房间,勾勒房间此刻的情景。楚玉侧目看着他,犀利的眼眸软化,轻声问:“那你准备怎么办呢,小牧。”
“他在我身边就好。”
“但你得知道,你不可能留他一辈子。”楚玉说,“林家的项目有你推波助澜,马上就要敲定。”
“林诉君也要回来了。”
“如果没有人告密,他们找不到。”楚牧淡淡道,“被林周两家拒之门外这些年,我也不是什么都没做。”
楚玉又说:“小牧,可你已经没筹码留住他了。”
“无论是钱还是权,他都不需要。”
是了。
楚牧也想过这个问题,钱权是他的资本,可无论是林家,周家亦或者希莱尔,都能给他。任他权势滔天任他家财万贯,在江为止依旧像一无所有、穷途末路的乞丐。
江为止说除了他谁都可以,他在任何人面前都低了一等,不占优势。
江为止也说他们翻篇,他有了新的生活。
楚牧迷茫过,在看不清前路的雪夜撞得头破血流仍旧找不到出路。
可他现在又觉得自己是有机会的。
因为江为止的新的生活,过得并不好。
他仍旧孱弱,把自己照顾的很糟糕。像摆在柜台上的玻璃摆件,看似光鲜,实则一碰就碎。他的精神疾病也没有痊愈,楚牧已经猜到了,他无法在夜间入睡。故而总是昼夜颠倒,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正常人,想来是不忍再让身边的人担心。
江为止少年时心性便是如此,他不愿承别人的恩,受了一份恩要百倍还回去。像某种流浪的野猫,被喂了之后,第二天便会带着鱼儿上门谢恩。
他还想要身边的人都幸福,更想让所爱之人因自己而幸福。
那是他年幼时的执念。
所以他不愿麻烦任何人,不愿让自己在乎的人因为自己受苦,宁愿一个人破破烂烂活着。
但他不一样,楚牧想。
他不属于江为止所爱之人的行列,不属于江为止想传递幸福的行列。
甚至在江为止眼里,他到连陌生人都不如。低贱到即使江为止受了他的恩惠、把他掠夺一空,依旧可以心安理得的接受。
那这样的话,他可以尽肆意被利用。
可以承受他所有的怒火,承接他所有的伤痛。
可以被他呼来喝去,像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被使用,他也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楚牧摊开手掌,雪花在掌心融化成一滩雪水,淌过那枚圆形的烧伤印记。
如果他是这个世界上,江为止唯一可以毫无保留的伤害的人,那他也就是最靠近江为止伤痛的人,亦是能最清楚窥见江为止脆弱底色的人。
他合拢掌心,任由雪水沁湿手心。
既然江为止说他带给他痛苦比幸福多,那他就给他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幸福。
直到幸福颠覆痛苦的那天。
直到江为止的伤痛彻底消亡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