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那就是恰好撞见他教裴书作画被气走了。
温向烛心下明了, 裴觉此人心眼如针尖大小,就算是他不那么在乎的东西,那也是决计不可以被别人沾染分毫的。
“在想什么?”
温向烛摇摇头, 把脑海中的裴觉甩开十万八千里。往后错了一步从柏简行怀里退了出来:“礼送到了, 将军请回吧。”
神态自若, 丝毫不觉自己这“用完就扔”的做派有何不妥。
再说, 他想, 亲了自己这么久, 怎么想都是柏简行赚了。
定远将军瞧见他眼中氤氲的情绪便知晓了他在想什么,没有一丝不悦的心绪,甚至还真觉得一个玉戒能换一个吻是天大的好事,自己赚大了。
细思之下又涌现了些忧虑,倘若别人也这样温向烛也让亲?
“温向烛。”
“嗯?”
柏简行定定道:“你别让其他人这么对你。”
“我会送你最好的。”
两辈子算在一起相处了这么多年, 温向烛无需多想就明白这个人的思绪又跑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实在没忍住翻了个大白眼,袖子一拢转身就走:
“将军有空多往太医院跑跑。”
言下之意就是你有病。
*
转眼过去大半月, 六皇子笔下的虎终于不再是大虫子,勉强看得过眼了。
温向烛放下手中的纸满意地点点头,不枉费他费劲心力教了这么久。
“不错。”
裴书猛然松了口气:“谢谢老师。”他摸了摸头,“父皇也说我画艺进步了。”
“哦?”温向烛眉梢轻挑, “陛下见过了?”
裴书道:“近日父皇宣我入了宣政殿。”
景帝对膝下的子女很上心。不仅会举办大大小小的宴会考察皇子们的近况, 每隔一段时日还会从子女中挑一位去宣政殿。景帝批奏折时,他们就留在一边完成课业。
这种殊荣一般人还享受不到, 景帝只会选他看重的皇子们入殿。
上辈子的裴觉, 在景帝寿宴前, 一次都没入过宣政殿。还是那幅群仙贺寿图送出去后,他入了景帝的眼,得了这份殊荣。
温向烛垂睫摩挲指尖, 几息之间一个计划便在脑中成型。
他撩起眼皮,从案上拿出一摞已经用过的宣纸。
“殿下,您将这些纸上画的东西多临几遍,等全部临完之后您便可以着手准备陛下的贺礼了。”
“届时臣会为殿下把关。”
这段时间温向烛给了他不少临摹的任务,裴书双手接过纸,不疑有他:“好的,老师。”
前脚送完裴书,后脚裴觉就上了门。
温向烛没起身,慢悠悠咽下嘴里的牛乳茶:“殿下。”
裴觉这段时日清减了不少,眉眼间蒙上了层郁气,往日那幅扮出来的乖觉也被消磨去了几分。
“老师。”
他走过去立在温向烛身边,一双极黑的眼珠凝着他的侧颊。
温向烛的眸光落在杯盏中的牛乳茶里,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随着眨眼轻轻颤动。窗外泄露日光斜斜扫过他精致如瓷的脸,悄然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那日窥见温向烛手把手教裴书作画时,他也是这副模样。
裴觉双手蜷紧,心中的妒意凝成尖刀不断翻搅他的心肺。
温向烛都没手把手教过他作画。
从来没有过。
这个认知让他心烦意乱,几乎是落荒而逃,迎面撞上定远将军都没顾得上打招呼。
回去后在殿中窝了大半月,竟是不敢再上温府,生怕再看见什么令他心疼如绞的场景。可听冯高说,这些天六皇子每日上温府,他还是忍不住再来了。
“老师。”裴觉话音发颤,没头没尾来了句:“学生也想让您教我作画。”
温向烛放下茶盏,支起脑袋望过去:“殿下这是说的哪里的话?臣这些年教过殿下很多回了。”
“……不一样。”他的视线不自觉落在那颗朱色的小痣,机械般重复着:“不一样。”
温向烛勾唇一笑,声音懒散:“殿下这是同六殿下争风吃醋吗?”
裴觉默不作声。
“可倘若臣说,教导六殿下这些日子臣都在为殿下考虑呢?”
“什么意思?”
裴觉猛然抬头,呼吸都放轻了。
温向烛没答,起身从阁中取出一份卷轴,手腕轻抖便展了开来。
“陛下的贺礼,臣已经为殿下准备好了。”
“您只需照着画一份,再交予臣修饰便好。”
裴觉的心脏微不可查一抽,酸麻的疼痛感瞬间涌便全身经脉。
原先这种时候,他定然会因为眼前这副无论是寓意还是技巧都堪称极品的画而兴奋。但此刻,他清楚知道自己心尖缠绕的喜悦并非来源于这副画。
而是因为——
温向烛还在乎他,想着他,念着他。
“老师……”他声音发紧,“我……”
温向烛将卷轴卷了起来,放回匣中。
轻声道:“殿下不必言谢。”
他的眼睛轻撩过去,鸦羽般的长睫下藏匿的眸光乍现:“毕竟……”
“殿下是臣最喜爱的学生。”
裴觉嘴唇嗡动,大步上前圈住面前的人,低声道:“我也最喜欢老师了。”
温向烛身形微顿,抬手摸了摸他的后脑,不动声色地从炙热的怀抱中挣了出来。
“臣知晓。”
*
皇城的积雪消融成洇湿地面的水,浸入石砖缝隙不见踪影。
春日第一缕阳光映入窗棱上时,北宁天子寿宴如约而至。
温向烛行至宫门,外围已经站了不少人了。眼尖的官吏瞧见温相到场,脚底一抹油眼巴巴就凑了上来。
将将行了五六步就硬生生拐了个弯,故作无事同身侧的人拉起了家常。
无他,定远将军顶着一张凛若寒霜的脸下了马车。
“许久不见。”
温向烛扬起一抹假笑,心道这人说什么文绉绉的场面话。
还许久不见,说的好像昨夜溜进温府的人不是他一样,他的舌头到现在还在痛!
温大人愤懑不已,神色却未变:“将军别来无恙。”
他同柏简行相伴而行,中道插了个张临,不过三两下就被若有若无射来的眼刀唬走了。
北宁近几年国运昌隆,四海升平。繁华之景象在景帝寿宴上展现的淋漓尽致,目光所及尽然是灼目的光辉。
高位上的龙椅还空着,参宴的官员三五成群聚在一块说些客套话。那些个皇子也趁此机会四处走动,其间以二皇子裴遗最为活络。
温向烛入了席,瞧着裴遗四处奔走的模样忆起了这位二殿下上辈子的结局。
裴遗在争储后期势力庞大,失败后自然不会轻易歇了念头。同他的舅舅提督孙茂起了谋逆之心,被温向烛抓到了小辫子先一步抄了家,二皇子也惨遭流放。
孙茂死之前还大骂他真是瞎了狗眼,把这种烂泥扶不上的东西送上了皇位。
温向烛仰头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他不善饮酒,一杯酒下肚喉咙火燎燎的疼,眼尾也飞上了一抹薄红。
“喝不了就别喝。”
柏简行悄然将他桌上的酒壶调换,连同那只盛了酒的玉杯一起。
“喝得了。”他闷声道。
上辈子他不知道喝了多少酒。
“好好好。”柏简行依着他,神色柔缓下来,声音不自觉带上了哄劝的意味,“喝得了,但是喝得了也不一定非要喝,是不是?喝点茶润润嗓。”
温向烛嘴唇蠕动两下,乖乖喝下了杯中的茶水。
上辈子孙茂死后,柏简行同他吵了好大一架。孙提督是武安侯旧部,跟着柏文兴南征北战多年,一算得上是一国良将。他有心谋反,绝不是不忠于国,只是不忠于裴觉那个帝王罢了。
那时温向烛为一朝之相,又是帝师,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少人对他的作为颇有微词,却始终不敢开口,也只有柏简行敢和他吵架了。不过没过多久,北方蛮族趁着北宁帝换位,国家动乱之际出兵攻城。柏简行奉旨出征,同平定蛮族捷报一起传来的是定远将军的死讯。
至此,温向烛是真正的孤身一人,游走在北宁朝廷之间。
殿外太监尖细的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皇上驾到——”
“皇后娘娘驾到——”
群臣起身跪拜相迎,景帝牵着万皇后的手款款入殿。
景帝今日高兴,肃然的面容沾染的喜色几乎要溢出,还未走上高位的座椅便挥手示意平身。
“诸位爱卿不必多礼,把今天当作寻常家宴即可,开怀畅饮,尽兴而归。”
忙有精明者起身拱手说了两句好话,景帝被恭维的舒心,大手一挥便拨了一批赏赐。
众人一颗心揣回了肚子里,看来陛下今日是真的高兴,不会在寿宴上发作了。
宴席过半,貌美的宫婢排着长队进了殿。个个手上都端了鎏金盘,蒙上了及腰的红绒布,原是宴前送的贺礼呈了上来。
大太监一甩拂尘开始念礼单,念到的官员就站起身说早就打好腹稿的贺词。
今年不仅宫里对皇帝寿宴用了心思,送礼的群臣也下了大功夫。那些个王权世家送的礼亮堂的能将人眼睛闪瞎,个个都是价值连城金碧辉煌的好玩意儿。
看完了宝物就要赏字画了,打头阵的便是温向烛送的贺礼。
他送的是副松梅双鹤图,上辈子那幅群仙贺寿图他复刻不了那便不必强求。以他的能力,画出一副相媲美的也不是难事。
这次他半点没藏拙,画卷一展开便引得众人连连惊呼。
“温卿果真是当年名满天才的状元郎,无愧少年天才盛名!”景帝拍手叫好,打趣道:“听闻早年有贵族花重金请温卿作画,银两成箱往温府送,你也没应。看来朕真是享到了寿星的福气了。”
温向烛垂眸,端的好一副宠辱不惊的做派:“陛下谬赞,为您作画,乃微臣之福。”
他坐下后立马有身后的官员拱手怕马屁,低声道:“温大人果然惊才绝艳。”
温向烛只微微颔首,没做表示。
殊不知温相在心里狠狠瞪了他一眼。
上辈子就属这个人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喊得最欢!
还敢来拍他马屁!
官员不知自己怎么惹到了好脾气出名的温相,悻悻坐了回去。
有了温相珠玉在前,后面的字画便显得没那么出彩了,景帝纯属走个过场看了眼,就命太监把皇子公主们送的呈了上来。
皇子公主们送的字画不是单独展示,而是让宫婢们拿着一同展示,这下谁优谁劣便一目了然了。
温向烛啄了口茶,腹诽道:陛下真的很像爱在餐桌上说教的父亲。
非把子女们的一片孝心当作课业来审判。
不过生在皇家也是情有可原。
好在他的父亲虽然严厉,但无论他送什么都当宝贝奉着。时至今日他五岁那年画的鬼画符还在父亲书房里挂着,还挂的怪显眼,一进门就被那“鬼神莫测”的画作突脸个实在。
景帝略带压迫感的目光扫过,突然,停在了一副分外扎眼的画作上。
明眼人都能看出那张画同其他画完全不在同一级别上,有不少官员捂着嘴开始讨论这是谁的作品了。
景帝遥遥一指:“这是何人所作?”
大太监躬身:“回陛下,十七殿下。”
景帝脸上不见喜色,扬了扬下巴示意呈上来。
“十七?”
裴觉离席:“儿臣在。”
景帝拿着画卷端详:“这是你作的?”
“是。”
“真的是你?”
裴觉不知皇帝为何如此发问,只道他是没想到自己能呈上去这么一副超脱众人的画,道:“是。”
景帝面容骤然一冷,眉峰如刀般压下,压迫感如山倒袭来。
高位的帝位卷起画轴重重摔在了裴觉脸上:
“混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