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世人昭昭,独我昏昏(十二)
今天的西烬格外反常。
以这位的火爆脾气, 与他照面的那一秒却既没嘲讽他一身伤痕的狼狈,也没对他为什么最后来此的事追根究底。
如果非要让寒明找个词来形容,从他今天第一眼看到西烬起, 就觉得对方像一团渐熄的火。而这种感觉在他和西烬开打后更是异常明显。
当初在斗兽场里, 西烬燃得几近发黑的烈火几乎要连空间都一同烧穿,可此时此刻, 他指间徘徊的竟依旧是最寻常的红色——一如火焰玫瑰般的红色。
寒明并不是个喜欢在战斗中说垃圾话的类型。以前每次开口,基本都因为他有他自己的目的,但这一次他却难得出于一种纯粹的不满。
于是这一秒, 只见他偏了下头避过燎向他左耳的箭矢, 然后便撩起眼似笑非笑地看着西烬道:“或许这场雨不该停的。它只下了一会儿, 就差点将你浇熄。要是就这么下到黄昏, 我说不定能不战而胜,直接去准备我的称帝大典了。”
寒明没理由不生气。
此战必胜不是他不重视这场对战的理由。恰恰相反,为了确保今日对决的公平性, 哪怕那场雨与他只隔一扇车窗, 他却从未有过走入雨中的念头。
因为他知道胜利难得。
这颗帝星上的每一位王者都愿赌服输, 包括他也一样。所以自踏上这颗星球起,他已经无数次做好了赴死的觉悟, 也无数次地想过自己的死亡。
但他唯一没想到的是, 这位在战前叫嚣得最凶的暴君,最终竟然是最没战意的那个。
早知如此……寒明扫了一眼被公主一点点挪到殿顶角落的那幅画,思考着要不要直接拿出画中之戒, 让这场无聊的战斗就此终结。
与此同时,西烬的视线同样落到了那幅画作上。而他那双总是燃着疯火的眼,于这一瞬却沉郁得令人心惊。谁也不知道此刻他在想些什么。
事实上从昨夜到今时,这位西王一分一秒都未曾安眠。
倘若寒明此时所站的并非殿顶, 而是与其一墙之隔的、处在他正下方的西烬卧室,那么他会发现西王宫红金图腾的地板上早已布满烟尘——那并非自然的尘灰,而是夜幕下一幅又一幅画作被点燃后悄然铺成的余烬。
那都是西烬夜里作废的画纸。
自竞技场归来后,他就这么画了一整夜的星星。
从傍晚到黎明,西烬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少画布,他只知道殿内所作之画他无一满意。
然后他又开始在殿外画玫瑰。
随着太阳升起、纸张扔满殿顶,到头来还是同样的结局。
是他没见过群星璀璨吗?宇宙里最出名的那部《观星者》正是在西域所拍。
是他看不来玫瑰的姹紫嫣红吗?西王宫的花园里遍布着世界上最独特的玫瑰品种。
但他就是画不出来。
当他画出成百上千个星座,却唯独只点亮其中一颗时;当他画出千朵万朵的玫瑰,却下意识只以金色描摹其中一朵时,西烬就知道,自此以后他没办法再画旁物。
星星也好,玫瑰也罢,最完美的那个早已扎根于他的掌心,尔后狠狠地刺进了他的心脏。
哪怕将肉/体与灵魂一起燃尽,他的火焰里依旧是寒明的余烬。
于是西烬不再试图违逆本能,只是沉默地另起了一幅画作——也就是刚才寒明所看到的那一幅。
说真的,画到最后,西烬都画得笑了起来。因为他越画越不知道今日自己究竟赢什么。
前天他是怎么放出所谓的胜利宣言来着?
他说,要么是玫瑰彻底将他燃尽,要么是他一寸寸地点燃那朵玫瑰。
然而纵使他在殿顶烧了星辰玫瑰无数遍,手中的画笔却已经先他的精神告诉他,反复被玫瑰点燃的那个从来都是他自己。
所以那到底算什么胜利宣言?打一开始,那就是败者的最后体面。
想到这里,西烬只觉得意兴阑珊。
随后他在雨里看着那幅未完成的画,从北极星到金玫瑰,他看的每一眼似乎都耗尽了他平生所有的气性。
某一秒他忽然意识到,地上的火焰从来都烧不到星辰。哪怕再狂热地射出箭矢,他唯一能收获的也只有玫瑰的余烬。
那么他要不管不顾地将那朵玫瑰灼烧殆尽吗?
明明在烈火中死亡是西烬为自己选择的最佳谢幕,然而他看着掌心的荆棘刺痕,最终于雨里、于隐痛中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因为他舍不得。
他可以烧毁一片又一片的玫瑰园,唯独那一朵,他终究舍不得。
斗兽场上如此,今日也不例外。
这是西烬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动了恻隐之心。在此之前,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竟然还有这种无聊的东西。
再然后,他干脆扔开画笔,直接从旮旯里复制了某个神棍的天赋算起了吉时——他知道以寒明那种凡事尽善尽美的性格,哪怕不信所谓的吉凶祸福,也会以最严苛的态度遵循着仪式规则的每一步。而吉时封禅,显然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西烬倒并不在意寒明几时登基,他只是想知道这场荒唐的闹剧究竟何时会结束。
他已经做好了就此走个过场的打算。
既然已经明知不可赢,他又何必非要拽着玫瑰一同消亡?还不如让他像北极星一样,永恒地引领世界的方向。
结果寒明就这么带着一身伤痕走来了。
西烬平等地蔑视世间所有的规则与善恶。对他来说,赢就是赢,输就是输,公平这个词打一开始就不存在于他的字典里。他之所以愿意退让,不过是因为对面是寒明而已。
可寒明后来都说了些什么?
“我已经很努力地在忍耐了……”说着,西烬抬手盖住了自己的上半张脸,以至于他的神色再也看不分明。
在嗅到寒明身上的血气时,挑衅也好,扯开话题也罢,他已然竭尽所能地在忍耐那份趁虚撕咬猎物的狩猎本能。然而寒明偏偏进来后的每一个眼神,都在一再笃定他自己的胜利。
甚至他给出的开战语是什么?“北极星现在赶着登基”?
那一秒西烬简直想要荒唐大笑。
他真的已经竭尽全力地在忍耐。可他的忍耐是为了放任寒明赶在吉时与人天婚的吗?那未免把他想得太过高尚。
于是这一刻,西烬真的笑了出来,并且越笑越不可遏制。
随着西烬那未曾掩饰的低哑笑声,空气中开始悄然浮起星星点点的火焰。猩红、红紫、红黑、到最后全然的纯黑……殿顶的温度刹那间开始翻倍疯涨,原本落在地面的废弃油纸渐渐开始了无火自燃。而此刻西烬指间下的眼,早已转为了一种与黑色野火截然相反的、纯粹的银。
“真是的……”铺天盖地的火多少模糊了视野。于炽热到扭曲的黑火里,寒明听到了西烬极轻的低语声——那根本不是说与旁人的音调,那更接近于一种下意识地自言自语:“怎么会有这样的火焰……”
连寒明都难以分清,这一刻西烬到底在说他自己那前所未有的幽黑火焰,还是在以此指代旁的什么东西。
西烬说的当然是寒明。
这个宇宙里怎么会有寒明这样的火焰?
明明诞生于暴风雪之中,偏偏炽热到每一眼都足以将他点燃。
不,不该说是点燃。本来就没有熄灭过的火焰,又何来复燃一说?
都已经顶着名为“暴敛”的天赋了,还讲什么恻隐之心?承认吧,他就是有这么想要寒明。
念此,西烬狠狠舔了下右侧尖齿,唇齿间尖锐的痛楚却压不下他自肉/体至灵魂都不断升高的火焰。随后他拈弓搭箭,白银似的眼瞳微微眯起,就这么在一再升腾的暴焰中牢牢锁定寒明。
此刻最完美的猎物就在眼前,而他的弓弦就在指间。
他怎么可能忍住不射出这一箭?!
寒明不清楚为何短短几秒,西烬就骤然发疯至此。难道他的垃圾话水平有这么高吗?
不过无所谓了。他看着从里到外犹如火焰本身的西烬,没有像斗兽场那般以弓对弓,以箭对箭,而是无声转了下匕首,然后自匕首泛起金火的刹那抬起黄金之瞳,就此悄无声息地穿梭在火焰之中。
比起前面两场的步步为营,这一场反而是最符合世人想象的巅峰之战。
没有人心谋算,没有天赋博弈,只有单纯地疯狂对疯狂。
一个是能够复刻世间所有被火灼烧者天赋的“暴敛”,一个是能够征敛领土上所有子民天赋的“亿万人之上”。飓风、暴雨、火焰、寒冰;近战、远程、幻觉、真实……在两人肆无忌惮地操纵下,随时可变的诡谲天象,层出不穷的天赋应用,直接让屏幕外的观者们看得眼花缭乱。
[我知道西烬强,但我真没想到不执着于只用火焰后,他能强到这个地步。寒明那就更是……这两位都是哪路天神下凡来了?搁我在那,一个余波都能让我死去活来活来死去。]
[死去活来不至于,你可以学那只鹦鹉嘛。你看它一早躲在画框后面,从头到尾半点伤都没受。怎么说呢,刚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我竟然觉得我的智商还不如一只鹦鹉……]
[想知道西烬为什么不再只用火焰了吗?指路你们回忆一下寒明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在想玫瑰”、“赶着登基”、“雨不该停”,啧啧啧,这些话里哪个字不让西烬破防?也难怪一向只用火的西烬今天都彻底放开了打。不过这位西王也可能是从之前斗兽场那里学到了教训,比起只用火焰赢,他更想要的只是“赢”这件事本身。在这一点面前,过往所有的坚持都可以让路。所以他这执念到底是有多深啊?]
[就我好奇寒明的天赋强到什么地步么?他的战斗水平和以前比真的是判若两人,从当初和西烬的三七开,到现在的五五开,甚至这还是他缠斗两场后重伤状态下的结果。如果说北域称王天赋就变成了“亿万人之上”,那么他称帝后不会还会变得更强吧?嘶……想想就觉得恐怖了。]
[说出上面这话的不是蠢就是更蠢。第二场你是瞎了吗?!在南赫隔绝他天赋的情况,寒明用匕首的水平也没有下降太多,可想而知从离开西域到问鼎帝位的这段时间里,他一分钟也没有拉下苦练。又有天赋又努力,他不当这个皇帝难不成让你来当?可拉倒吧。]
[照这架势下去,寒明好像确实要赢了,毕竟虽然天赋类似,但在各色天赋的应用度上,西烬的确没他那么精准灵活。现在寒明用的应该是北域前军火贩子的“末路狂欢”吧?据说这天赋是受伤越重爆发越强,我半点都不怀疑他能赢。不过现在已经是帝星17:40了,看上去这场战斗不像是20分钟能结束的,他能赶得上吉时吗?还有那幅画……是我眼花了?我怎么感觉那幅画看起来好像和之前有些不太一样?]
答案是赶得及。
帝星标准计时17:55,寒明的匕首斜着刺向西烬的手肘。然而就在它即将刺穿后者手肘的那一秒,西烬骤然抬起右手,以掌心阻隔了匕首的进一步刺入。从此刻寒明所站的角度,恰巧能够看见西烬掌心残存的荆棘扎痕。
他记得这道伤。
那是当初他和西烬去解决天灾时,他朝对方射去荆棘玫瑰时留下的伤痕——它绝没有严重到留疤的程度。
更巧的是,同样的位置,相似的对战,东曜今日也曾像这样被他刺穿掌间旧伤。
而被刺穿惯用手的下一秒,迎来的就是他的胜利。
如今时间也的确差不多了。
想到这里,寒明并没有如先前那般一击即退,而是就这么站在西烬身前缓缓拔出了那柄嵌入掌中的刀刃。
自他的动作开始后,西烬从一开始的皱眉瞥来,到后来的试图纵火,再到纵火失败后的无声沉默,然后是最后那再一次的荒唐大笑:“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哈,怪不得你那么笃定你的胜利。”
正以金火燃尽刀刃血液的寒明闻言笑着抬眼看向了西烬:“我提醒过你的,而且还不止一次。如果你还不了解,那么容我在这里再次介绍一下——我的天赋叫‘亿万人之上’。”
而“亿万人之上”的效果是,征敛领土上臣民的天赋,征敛的消耗程度取决于臣民对他的尊崇度。
如今他作为帝座的唯一挑战者,在世人的承认下,整个帝星都可以暂时归做他的领土。至于臣民……
前天西烬曾在他于高台上射箭宣战时不得动弹。难道这只是因为他一时的眼神震慑吗?别开玩笑了。
那时候他用的根本不是什么束缚类天赋,他用的正是原原本本的“亿万人之上”——他在那个瞬间征敛了西烬的天赋,使其处在了天赋骤消的僵直状态,而那个瞬间他受到的消耗……几近于零。
从那一刻起寒明就知道,西烬不可能再赢过他。
所以说宇宙真是奇妙。宇宙里最桀骜不驯的西王西烬,却比任何人都要守诺——他真的做到了当初在斗兽场里所说的败者对胜者予取予求。
即便西烬自己都未曾察觉,可他从肉/体到精神,早于斗兽场战败那一刹那就彻底成了他的子民。甚至还是最忠诚的那一种。
这种情况下,寒明根本无法不给予对方一场足够尊重的对战。
也因此,在西烬于开打之初漫不经心时,寒明才火大到破天荒地出言挑衅。
如今胜负已定,余下的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关于天赋之事他对西烬也算是再三提醒,所以寒明在此时使用天赋用的毫无负担。就像他说的那样,称帝这种事一生只此一次,他的确想要赶个吉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