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北域·终燎原(十)
按了下眉心收敛心绪后, 寒明直接点开了自己的腕间智能。
他不是那种遇事就逃的类型,毕竟逃避从来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既然他和公主都觉得凌宙今日的离开不同往常,他便没必要继续为了那个不知能否戒掉的恶习装聋作哑——他得先找出直觉预警的原因, 否则他就算再困也睡不着。
于是在天赋使用过度的头疼中, 寒明再次用起了“重绘”。
连寒明自己都没想到,这个最初只为进化天赋而搜集的能力会在这段时间里被用得如此频繁。
明明是他自己断的缘, 最后也是他自己在藕断丝连。
然而即便最近用了这么多次“重绘”,但在今夜之前,他却一直没将其用在自己与凌宙的信息界面中。
因为那真的太多。
21年零5个月, 7801天, 9862条短信。
十八年前的每日问好, 到18年后的每日“早安”、“午安”、“晚安”, 再到“新年祝福”、“生日祝福”…… 风雨不断,日夜不歇,多得足以将他淹没。
上万条的信息就这么在重绘的作用下飞速排列。
当寒明垂眼看去时, 那种犹如坠于深海的被淹没感非但没有消退, 反而在寂静中愈演愈烈。
第一条:
“该对您说早安么?”
“此刻月亮已落太阳未升, 但我知道,日月已经降临。”
“——在这群星璀璨之夜, 我于此热烈祝贺您的诞生。”
“感谢您诞生在这个宇宙, 尊敬的寒明先生。”
“您的未来必然如同您的姓名一般光辉璀璨。”
落款是“22221年,10月10日”,这是他刚出生的时候。
第两千六百零二条:
“午安, 小先生。”
“今天北域日光正盛,最适合除晦祛灾。”
“所以您想多晒会儿日光浴吗?”
“享受日光的同时看看窗外吧,或许这会是个美好的一天。”
落款是“22228年,11月24日”, 这是他七岁从杀人魔身边逃脱的那一天,也是他遇到公主的时候。
第六千五百七十五条:
“十八年前的今天,您诞生在这个宇宙。”
“十八年后的今天,我在此祝贺您的成年。”
“生日快乐,寒明。”
“今夜宇宙星辰都会为你而明。”
落款是“22239年,10月10日”,毫无疑问,这是他刚成年的那个午夜。
自那以后,他遇见了凌宙。
就如同信息里所说的那样,宇宙里最亘古不变的星辰那夜的确在为他而明——他甚至都化作人形,以拙劣的谎言来到了他的身边。
从那一天起,宇宙意志的信息发得越来越频繁。
从最初的每日一条到后来的一日三问好,不知不觉间让寒明收到了习以为常的程度。
正是因此,当信息里的用词从最初对天赋者毫不出格的慰问关照,逐渐转为了成年后与日俱增的丰富形容与抽象比喻时,惯来敏锐的寒明才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这份独一无二。
或许他隐约察觉到了。
但那时候他以为这是宇宙意志在对潜力者示好。
因为成年后的他潜力是肉眼可见的宇宙第一,他理所当然地得以享有这份特殊待遇。
可是。
“22240年,10月10日。”
“生日快乐,星星。”
“这是你在东域的第一年。”
“至少在你生日的这一天,我希望你不要受伤。”
“毕竟星星的诞生如此珍贵,他不该在这诞生之日染血。”
“我期盼着他能永远明亮地照耀天际,照耀这片有他存在的大地。”
那是他十九岁的生辰。
当初他曾因为南赫的许愿愣神过一瞬。
如今回头再看,原来早在两年前,凌宙就已经给出了类似的祝愿。
寒明自认记性不差,甚至到了过目不忘的程度。
然而这些年里他的记忆几乎遍布血色,若非这一次重绘,他甚至都快要忘了这份纯粹的祝愿,甚至他都快要忘了每年生日必被祝福的感觉。
随着这条信息的出现,那一天的景象似乎也在随之复苏。
那时候的他满脑子的“横征”与“自由”,哪会去想过什么生日,否则这条信息也不会被他深埋在了记忆的角落。但他要是没记错,那一天他确实没有受伤,还夸张到了滴血不沾的地步。
因为那天的东域战场上,凌宙自始至终都对他寸步不离。那天的异兽根本走不进他的一米内也就算了,甚至每有异兽即将袭杀到东曜时,也会因为各种莫名其妙的原因被临时阻住动作。
于是哪怕当天异兽尸横遍野,从上个午夜到下个午夜的24小时里,他的的确确滴血不沾。
不仅是祝福早。
原来这份偏爱,也早已显露痕迹。
“22241年,10月10日。”
“第二年了,星星还在照耀东域。”
“这里有着你眷恋的东西么?”
“无论如何,请让我祝你生日快乐。”
“希望你知道,不止今天我为你喜悦。”
“你所在的每一天,我都愿意为你献上最璀璨的明天。”
这条信息他有印象。
只是当时他偏见入骨,以为凌宙在借此催他为王,明里暗里地想要将他推向王座。
所以那天他其实没那么高兴。
上千条信息再次掠过后,便是“22242年,10月10月”。
那是于东域直播时面向整个世界的一条,也是他记忆最深刻的一条。
同样是那一天,凌宙以一场流星雨,一句“我的星星”,首次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野里。
自此之后,便有人开始猜测他是否为这个宇宙的宇宙意志。
以上这些信息跳跃得十分迅速。
然而仅是在重绘时偶然垂眼捕捉到其中一部分罢了,寒明竟已经有了一种光阴漫长的错觉。
他为什么说凌宙是他难以戒断的恶习?
因为他的二十一年,他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从里到外充斥着这位宇宙意志的影子。
他迁怒过他恼火过,可与此同时,他也在自始至今的无数个难熬午夜,一次次为这份宇宙里唯一的祝愿而动容。
凌宙曾经问他是否讨厌自己。
他讨厌凌宙么?
如果一个人会厌恶自己迄今为止的整个人生的话,那么他的确厌恶凌宙。
再然后便是最近。
那是他断缘的第一天,或者说第一夜。
“晚安,星星。”
“今夜宇宙依旧群星璀璨,但我却怎么也找不到属于我的那一颗。”
“所以你看见我的星星了么,我的星星。”
几乎是病句一样的句式,也是正常来说,拥有最卓绝计算能力的凌宙绝对不可能写出的句式。
然而看到这样的字眼,寒明无论如何也没办法一笑而过。
因为他知道,那不是计算失误。
那只是某个宇宙意志真真正正有了人类之心。
随后是代天巡狩的早晨。
“早安,星星。”
“听着不冻星的那道钟声,我想你应该一夜未睡。”
“我也没睡。”
“或许人类的躯体需要睡眠,但我已经无法入眠。”
“因为我的星星不见了。”
还是那天的中午。
“午安,星星。”
“今天不冻星的最低温度为零下21°。”
“在这样的气温下,我却在港口看到了一片盛开的黑玫瑰。”
“它们在欢迎谁呢?应该不是我。”
“但我欢迎的一定是你。”
之后是那天的午夜。
“晚安,星星。”
“玫瑰都睡了,你却还是没睡。”
“睡吧,星星。”
“这是代天巡狩,而你是这片宇宙唯一的猎手。”
代天巡狩的第二天。
“今天是星星消失的第二天。”
“我思考了一天,是那枚戒指惹你生气了么?”
“但我没有说谎,那的确是我的最后一颗心。”
“我对你从不说谎。”
代天巡狩的第三天。
“对不起,星星。”
“之前有人类跟我说做错事要学会道歉。”
“所以对不起,星星。”
“今天你会见我吗?”
代天巡狩的第四天。
“你说离别是阵痛。”
“但这份疼痛怎么好像没有尽头?”
代天巡狩的第五天。
“之前我对你说拥抱你的时候是痛的,这是真的。”
“但我没告诉你的是,不曾注视你的时候,这份躯体会更痛。”
“是不是很奇怪?明明我都没有心。”
代天巡狩的第六天。
“你还在生气吗,星星?”
“我想见你。”
“我知道你就在这里,可我就是想见你。”
代天巡狩的第七天。
“我从不怀疑你的胜利。”
“第七朵玫瑰,献给天生为王的你。”
“如果你不喜欢被注视,我可以蒙上眼睛。”
“至少在这特别的一天,让我确认你还在这片宇宙里。”
群星巡礼的第一天。
“人类喜欢鲜花烈酒,为一切快乐欢呼雀跃。”
“但这副人类躯体好像没有那些喜好。”
“在无尽宇宙里,我为之喜悦的只有你而已。”
……
群星巡礼的第三天。
“我看见了你,虽然不是用眼睛。”
“但人群逆流的那个瞬间,我一定看见了你。”
“纵使人流如潮,我又怎么会错过我的星星?”
……
群星巡礼的第七天。
“代天巡狩,群星巡礼。”
“十四天的烟花,十四天的庆典。”
“可在你成为北域之王以前,我已经无数天的欣然庆贺。”
“不为你称王,只为我的星星诞生在了这个宇宙。”
“如果你不想要王冠不喜欢吵闹,你尽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因为无论你走向哪里,这个宇宙都已为你着迷。”
……
称王仪式当天,也是整个仪式的最后一天。
“有人说你是宇宙钦定的王。”
“但我知道,绝非这样。”
“我当然想要捧起王冠为你加冕,但我的星星哪里需要他人递来权柄?”
“从过去到现在,他从来都是抢过王冠自己加冕为王。”
“从一人之下到亿万人之上,这样的奇迹只此一次,这是不为人所知的、独属于你的荣光。”
“祝贺你,我的星星。”
“祝贺你,我亲爱的北域之王。”
“我很遗憾无法当面为你庆贺。”
“但我知道,这一刻的你,必然热烈到连永冻星都为你消融。”
“可是星星,明明所有人都在为你喜悦,为什么你看起来并不高兴?”
看到这里寒明的目光顿了顿。
一人之下,亿万人之上。
从北域的挣扎求生到东南西域的集齐天赋,这一路走来没有人比凌宙更清楚他做了些什么。
为了那份虚无缥缈的自由,他自诞生到现在已经不曾停歇地走了二十一年。
所有人都觉得他在今天拿到了一切他想要的,那个王座、甚至那个可能存在的帝位就是他所期待的终点。
既然已经拥有了世人梦寐以求的一切,今天合该是他最志得意满的时候,就连最擅长感知情绪的白雪也是这么以为的。
唯独在这个无人的午夜,他听到了两次“你为什么不高兴”。
一次源自于他身侧的公主,一次源自于本该最不懂人类情绪的凌宙。
前者还可以是因为他在深夜没有掩饰表情,可在后者面前他从未显露分毫。
但凌宙还是感觉到了。即便他不可视不可听不可闻,但他就是感觉到了。
“真是恶习难改……这又要我怎么改?”
最后的最后,在看向对方所发的最近一条短信之前,寒明终是嗤笑着说出了这句自嘲。
他曾说喜欢流星,因为他欣赏流星坠落时的那份暴烈张力。
如今星辰不仅为他坠落,甚至为他燃起了亘古不曾点燃之火,他怎么可能丝毫不为之触动?
毫无疑问,在这个宇宙里,凌宙是第一个真正让他感觉到被爱的人。
甚至寒明可以说,自此以后,这个宇宙里不会再有第二个像他那样燃烧着、连余烬都爱他的人。
恶习难改却并非不能。
可当恶习早已深入骨髓融入呼吸,它还能简单被称之为习惯吗?
此时一旁又一次打起瞌睡的公主似乎被这低到不能再低的声音惊醒。
它看了看虚空中破天荒地没有对它开放的屏幕内容,或许是直觉使然,这个瞬间它竟本能地猜出了寒明此刻在看什么。
见寒明眉头不自觉地越皱越深,它是真的不懂人类的那些爱恨情仇,但寒明过往每一天到点就点开信息的动作它却看得一清二楚。
旁观者清。
寒明说这是恶习,可它觉得这对寒明来说,早已是无处不在的空气。
人要怎么拒绝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