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芙颂不知晓自己惹恼了谢烬,谢烬也不知晓为何在处理与芙颂有关的事情时,并没有像处理其他事情那般游刃有余。

他心中存着一团难以言说的怪异情绪,介乎生气与在意之间,也可能是二者的结合体。

谢烬不是一个容易有情绪的人,他对诸事诸物总是保持着一份客观审视的距离,只有保持一份距离,他才能以一种抽离的姿态保持清醒与理智。

至少过去几万年的修行都是如此,以慎独之心出世,心不为情役。

但这数月以来,他离芙颂好像离得太近了,超出寻常男女该有的距离。

开始对她与卫摧的交游感到在意,对她喝酒喝得枕在外人身上感到在意,对她的一举一动感到在意……酒坊掌柜误会他与芙颂的关系,他并不如何芥蒂,恰恰相反,他倒是希望酒坊掌柜误会,只有误会了,才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将他和她栓在一起。

残月皎洁如水,洋洋洒洒铺满了庭院。

谢烬将芙颂先安置在暖榻上,吩咐毕方去准备热水。

毕方瞅见主子身上满是酒渍,顿时不敢多看,连忙去濯室准备热水了。

谢烬褪下蘸满了酒气的外袍,毕方又回来了一趟,递呈上了一份信札,道:“主子,半个时辰前,祝融峰来信。”

祝融当前在深山隐居,从不使用玉简与外界保持联系,所以,谢烬一直跟他用书信保持联络。

谢烬手持信札,心道:“应该是师傅查阅螣蛇枷的破解之法有眉目了。”

他打算安顿好芙颂洗漱睡下,再去看信。

谢烬打算将信札拢藏入袖子,哪承想,信札却被一只纤纤素手夺了去。

谢烬眸色一黯,看向始作俑者,温声道:“信还给我,芙颂。”

芙颂摇了摇头,把信札背在身后,一步一步靠后。

月色照落在她的双眸,卧蚕之下的墨色莲纹闪烁着狡黠的光泽,她醉了之后,像是一只耍坏的小狐狸,骨子里的造作和坏全释放了出来。或许她潜意识里认定眼前的男人不会对她如何,她才有了任性妄为的理由。

芙颂拿起信札作势往外跑,谢烬阔步上前,拦腰抱她往榻子上一放,芙颂双手开始挠他,挠得谢烬胳膊上尽是粉扑扑的抓痕。他牙关紧了一紧,大开大阖撑在她的身体上侧,将她不安分的两只手固定于头顶上方。

芙颂见双手惨遭禁锢,仍不罢休,双腿卯足一口劲儿踹他,想从他怀里挣脱。谢烬不得不用双膝压住芙颂的脚踝。

他忙着制服她,也就忘记了两人现在的姿势有多么暧-昧。

“主子,热水准备好了……”

毕方看到屏风上两道干起架干得很激烈的人影,尊禀着“非礼勿视”的原则退了出去。

芙颂见挣脱不开谢烬,忽然不动了。

谢烬以为她学会安分了,淡声命令:“把信交出来。”

芙颂眨了眨黑津津的眼,道:“公子摁住了我的手,我如何交?”

谢烬自然不可能中计,若是松了她的手,她必定会用指甲挠他。

他用一只手箍住她两只手腕,另一只空闲的手开始搜她的右侧袖囊——她惯来喜欢将很多东西都藏在这个地方,他熟烂于心。

果然,谢烬俯身搜寻时,搜到了信札,正要取,翛忽之间,他的嘴唇倾轧下了一道温热的触感。

如春夜里的蝴蝶偷吻了月亮,蜻蜓点水,如梦似幻。

芙颂忽然偷吻了他,趁他毫无防备的时刻。

谢烬如入定了似的,僵住了动作,停驻在原处。

唇齿之间,皆是她甜糯的酒香,甚至,她还用小舌恶作剧似的舔了他的唇瓣一下。

等谢烬反应过来的时候,芙颂从他怀里想要溜走:“你的嘴唇好凉,一点儿也不好亲,不亲了。”

谢烬看着她瓷白的面颊、濡红的檀唇,忽然不是很想就轻易这般放过她了。

她夺了他的信,还偷亲她,哪有撩了一半就跑的道理?

那一抹濡红就像是蛊毒,他中了蛊一般,心里冒出一个近乎谵妄的念头:“再亲一次。再亲一次。”

这一刻,谢烬意识到妄念的存在,及时制止了住。

谢烬压着芙颂的双手手背处,苍青色的青筋筋络狰突,根根突起,沿着手臂一路延伸入袖裾深邃处。

就算是要亲她,也绝不应该在这种时刻。

他不会跟意识不清醒的酒鬼接吻。

谢烬把芙颂扛了起来,去了濯室,淡声道:“洗白白。”

话一出口,他才恍然,自己本该吩咐她濯身,但语言系统受了她的感染,诉诸言语时便变了个调性。

一片乳白的雾气蒸热了芙颂的双颊,她如鲛人一般灵活地率先钻入浴桶,又从水汽冒出一个湿绒绒的脑袋:“你不跟我一起洗白白吗?”

女郎的眉眸被热水濯洗地发亮,像一个精心设计过的小钩子,吊住了观者的视线。

谢烬撇开视线,沉默地把芙颂的小脑袋掰过去,捋开袖裾——帮她濯洗头发。

都说梦境与现实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世界,但他觉得芙颂的胆子从没变小过,对他也从未设防。

谢烬道:“往后莫要轻易对人说这样的话。”

芙颂似乎被他洗头发洗得很舒服,温驯地靠在浴桶前:“为何呀?羲和跟我说,共同洗白白有助于更好的睡觉。”

谢烬一板一眼:“共浴是恋侣之间才会做的事。”

“我们现在不算恋侣吗?”

女郎的发丝雍容地穿过谢烬的指缝,他绞了绞她柔软细腻的发丝,正色道:“不算。”

芙颂不解:“你不喜欢我吗?”

谢烬的喉结上下升降一下,哑声问:“对你而言,何谓喜欢?”

芙颂许久未答,似乎是在浴桶里睡着了。

谢烬也不指望她能回答,她喝醉了,说出口的答案未必是深思熟虑过的。

讵料,一刻钟后,芙颂掰着手指头,答:“满心满眼都是对方,恨不得时刻和对方黏在一起,做各种各样的亲密的事,又容易患得患失,担心对方的心不在自己身上,总想向对方身上觅寻证明自己是被爱着的证据。”

谢烬眸色一黯,没有停下搅弄她头发的动作,“这些话,又是谁教给你的?”

“你管是谁教我的。”芙颂将头发从谢烬的

掌心间捋回去,转过水漉漉的身子,凑到谢烬面前,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的眼睛,咧嘴道:“看,你满眼都是我,你还给我濯洗头发了,你还纵容我一直在你身边蹭睡——”

在谢烬沉黯似水的注视之下,芙颂书箧地趴在浴桶边缘,歪着脑袋打量他:“谢烬,你就是喜欢我!”

女郎糯糯软软一席话,俨同撒娇。

谢烬无声地笑了笑,笃定道:“是不是春神教你说得这些话?像小孩儿装大人说话。”

芙颂也干脆利落地承认了:“是她又如何?她是我人生的启蒙导师,是我的世面,是我很好很好的朋友。”

谢烬是有些好奇了,极乐殿与万象宫完全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芙颂身为日游神,为何会与春神成为闺友?

谢烬是这样想,也是这般问的。

芙颂眼神蓦地变得遥远起来,话辞如春日里融化的汩汩溪水,不断冒着热气泡:“我有点路痴,第一次当日游神,点卯时就走错地方了,把万象宫成为了极乐殿,还煞有介事地坐在了羲和的工位上。羲和发现了后,丝毫不芥蒂,她手把手教我看星象,极乐殿在西方,她让我顺着奎宿星走,走到西边的尽头就找到了极乐殿。”

“打自那时起,我们就认识了起来。我是个有些温吞且被动的人,羲和则不然,她很自来熟,开朗且豁达,她总是带着我玩,她教我画凡间时兴的小山眉,教我喝酒,教我如何带薪摸鱼。遇到那些给我使绊子的神职人员,羲和亲自去干架,让对方天天跟我带早膳并道歉……跟她待在一起后,我才发现,人生是旷野,而不是轨道,根本没有那么多规矩。我过得可开心了。”

说着说着,芙颂发现偌大的濯室内,只剩下自己的声音,谢烬没有回应,她掬起一小撮热水,泼到他身上:“别光顾着挖掘我,我也想听你说,你有朋友嘛?”

谢烬被她掬起的水泼湿了衣襟,也不恼。他将干燥的换洗衣物从屏风上拿了进来,淡声道:“以前有过。”

芙颂欠兮兮地问:“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什么叫‘有过’?”

“他死了有好几万年了。”

“……”

芙颂心里也敏锐,知晓问到了不该问的问题,不敢继续说话了,想了想,又说:“节哀。”

她说着,忍不住看向谢烬。

男人面色淡沉,丝毫看不出难过与波澜:“生老病死是三界常态,不所谓节哀不节哀。”

话落,他的脸左右两侧忽然被狠狠捏了一下。

芙颂像是揉面团似的,揉着着他的颊腮。

谢烬:“……?”

芙颂满眼惑色:“十分光滑的脸,没皱纹,也没胡子,怎的说话语气跟一把年纪的老神仙似的……公子,你究竟多少岁呀?”

听到“一把年纪”四个字时,谢烬被气笑了,他忽然想起在芙颂的梦境里,她喊他叔叔,在她的潜意识里,她觉得他是个年长者。

也是,比起九千岁的她,他多了四万余岁的年轮,怎么不算年长了?

谢烬今夜耐心格外足,不答反问:“猜猜看。三次机会。”

芙颂来劲了,阖眼寻思了一阵:“一万岁?”

谢烬摇头。

芙颂又猜:“一万五千岁?”

谢烬仍然摇头。

芙颂郁闷了,怎么老是猜都猜不中,还剩下最后一次机会了,她两腮鼓鼓:“公子,给个提示!”

谢烬本不想给提示的,但看到她懊恼的样子又觉得忍俊不禁,好脾气地在她掌心腹地写下了两个数字:“在这两个数字之间。”

芙颂感受一抹温热的火焰在掌腹之间游弋,分别是四与六。

她悟了,瞠目结舌道:“公子,五万岁了?——我猜对了吗?”

谢烬既没否认,也没承认,捧掬起芙颂的脸,眸色潦烈与极具张力:“你今夜喝了酒,会记得今夜所有的对话吗?”

芙颂道:“你希望我忘记,那我会忘记。羲和可以作证,有一回我们俩都喝醉了,玩击壤,人数不够,她把七个前任都叫来一起玩,还让他们给我表演倒立……事后,她命令我忘记此事,我就说我早不记得了。”

看着女郎喋喋不休的那一张濡红的檀唇,谢烬忽然又很想亲她了。

但到底将这种心旌摇曳的念头克制住了。

芙颂的发丝绞干后,他替她把头发盘了起来,盘成了一个松松垮垮的包子髻。

芙颂从汤池里出来的时候,谢烬也刚巧看到了她左腰后面的螣蛇纹路。

在温黄烛火的掩映之下,螣蛇仿佛被渡了一口邪灵之气,在她的腰肢上游弋了起来,分外魅惑夺目。

谢烬心想,必须尽快找师傅寻到螣蛇枷的破解之法。

芙颂穿好衣物时,腕子上的佛珠意外滑落在地,谢烬拣起来,重新穿戴在她的手腕上:“佛珠很重要,必须时刻戴着。”

芙颂不懂为什么要时刻戴着佛珠,但看着男人一脸严肃,还是如言照做。

两人一前一后从濯室内出来,谢烬一抬眼,就望见了一个最不该出现的人——翊圣真君。

他以最快的身法,拉起屏风将芙颂挡住。

然后,面不改色地踱步出了濯室:“何事?”

翊圣真君来,毕方怎的也不提前通传一下。

翊圣真君道:“我是来替卫摧传话的,他快被碧霞元君打残了,要你过去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