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这一夜,芙颂做了许多支离破碎的梦。

梦见了在莲生宫修习的那些年,被弟子们嘲辱,被大师兄戏耍,被关押于地下禁闭室,仿佛孑然一身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夜路。

当她以为这一段夜路注定是没有尽头的时候,潦烈的火光灼穿了一重黑暗,有一股温柔的力量掖住了她的手,她什么也看不到,只能任由着这一股力量导引着,走着走着,她好像撞入了一个温实的怀里,被对方深深地拥住了,拥住她的人,到底是谁……

然后,她就被泰山三郎喋喋不休的声音吵醒了。

“谢兄,有扈从跟小爷说,那位害小爷平白挨了棍棒的戏伎,就藏于你的厢房周遭,不知方便不方便让小爷带人进屋搜寻?”

谢烬嗓音沉淡:“还请三郎体谅,屋内略有些凌乱,不便开门,”

“谢兄与小爷也算是酒肉之交,既是朋友,又何必见外?若谢兄屋中无人,那算是小爷的过错,小爷即刻砍了那个扈从的脑袋,给谢兄请罪。”

“刹海寺乃禅门重地,刹海神最忌讳杀生见血,三郎谨言慎行为宜。”

“……谢兄所言在理,倒教小爷我理亏了呢。”

泰山三郎咬牙切齿。昨夜有个幸存下来的贪鬼苟延残喘回来跟他禀命,说贪鬼们本来要吸尽那个戏伎的阳气了,结果中途被谢烬杀了。

他觉得谢烬不是等闲之辈,原本想要刻意拉拢,归于泰山党派,但昨夜他竟把他煞费苦心培养的贪鬼杀了。偏偏泰山三郎不能质询他,谢烬明面上是江南书院的教谕,背地里则是镇妖司的掌门,杀贪鬼就是职责所在,他不能贸然开罪于这位人物。

退一步而言,他若是质询了谢烬,那岂不是反向坐实自己想要杀害那位戏伎了么?

泰山三郎还没蠢笨到那种境地。

这晌,芙颂从梦中完全醒转,发现自己枕在谢烬的膝面上,身上罩着他的衾被,雪松冷香铺天盖地照落而下,钩织了一道天然而无形的屏障,将一切危险

与不安都隔绝在了外,让人格外安心。

她在昏暗的曙色里睁了睁眼眸,听到泰山三郎的嗓音沉郁起来:“这个戏伎还蓄意接近卫摧,随卫摧一同上了小爷的楼船,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居心。在小爷的地盘上,小爷就要保证楼船每位客人的安危。是以,今日谢兄的厢房,小爷——搜、定、了!”

芙颂心间打了个突,这还强买强卖上了?

万一真的被泰山三郎发现自己在白衣谪仙的屋中……会不会牵累到他?

不行,她得马上离开。

芙颂意欲起身,肩膊却被一只大掌牢牢摁了回去,她的脑袋重新枕在谢烬的膝面。男人粗粝的指腹若即若离地摁在她后颈处的肌肤,掀起了一片麻麻的悸颤触感。因是贴得太紧密了,近在咫尺间,他身上的香气熨在了她的肌肤上,烘托出了几丝温暖的旖-旎。

芙颂呆呆地瞠住双眸,心律怦然,不可置信地偏眸望去,从她的位置只能望见谢烬冷峻的下颔,还有淡抿的薄唇,他正慵懒地靠在枕褥前温书,视线并未落在她身上。

……他是觉察到了她的存在,还是没有?

“小爷重申最后一遍,打开厢房大门。”泰山三郎命令道。

谢烬淡声:“三郎委实是为难我了。”

“谢兄屋内究竟有什么见不得人?”泰山三郎道,“难不成是——”

伴随着一阵粗暴的推门声和错乱的闯入声,随着声音越逼越近,芙颂的心脏庶几是提到了嗓子眼儿——慢着,为何有一股烤肉的馥郁香味?

“主子,硕鼠肉烤好了,要用孜然还是豆瓣酱?”

泰山三郎一进门,就完全傻眼了。只见寝屋的屏风外,摆着一架烤炉,炉上摆着碳架,碳架上摆着十余只烤好的脆皮硕鼠,毕方左右手各捻着一管粗头紫毫椽笔,马不停蹄地往硕鼠身上涂抹酱料。

泰山三郎目瞪口呆,后来才反应过来,这些烤熟的硕鼠,正是他的贪鬼们!

“用豆瓣酱罢,没那么上火。”谢烬回过头,对泰山三郎解释,“昨夜隔壁好像惹了鼠灾,毕方捉硕鼠去了,忙活了一夜,现在好不容易吃上饭。”

泰山三郎面色发白,嘴唇颤抖:“你、你们——”

谢烬淡笑:“三郎可用过了早食?若是方便,可一同用膳。”

泰山三郎只觉腹中一片翻江倒海,跑出去吐了好一阵,饶是想要搜屋,但看到那贪鬼们的尸体被折辱至此,他便觉得惶恐,不论如何都迈不动腿了。

这一个回合的交锋里,泰山三郎落入下风,他气急败坏但也不能在谢烬面前表现出来,只阴恻恻地另起话灶:“外面是雷雨天气,为了安全起见,小爷停了航船,楼船上的一切宾客谁也不能离岛,这两日,谢兄就好生在刹海寺休憩,另外……”

泰山三郎意味深长道:“祝谢兄夜里玩得开心。”

扔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泰山三郎挥了挥折扇离开了。

芙颂心有余悸地起身,这一回白衣谪仙没再用手掌压着她,任由她离开了。

芙颂飘出支摘窗外,外头果真是霾云密布,远方隐隐有闷雷滚动,十刹海被浓厚的雨雾包裹,空气里弥散着清郁的雨腥气息,想来不一会儿就会有暴雨落下。

海面风起云涌,三不五时便会掀起狂烈的啸风,岛上的各处津渡都停船了,不少男女宾客怨声载道,但东道主是泰山三郎,他不发船,他们也不能直接将怨气诉诸出来,只能原路返回至厢房里休憩。

惶恐不安的氛围,萦绕在刹海寺内外,这一座寺岛,似乎沦为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

芙颂思及雷雨天气是雷神、风神和雨师在管,若能联络上他们,暂缓十刹海的天气,指不定就能让宾客们安全离岛。

芙颂从袖囊里摸出传声纸鸟,试图联系。

今日的传声纸鸟病蔫蔫的,没什么精气神,芙颂让它飞出去,它鼓了鼓翅膀朝雨幕飞了几下,不知是撞到了什么硬物,中途坠落在湿泞的雨地里。芙颂疾行上前,行到了某处地方,她能觉知到结界的存在,如磐石一般结实,难怪传声纸鸟无法飞出去,原来是撞在了结界上。

芙颂想方设法破除结界,竟是徒劳无功,看来设一道结界的人,修为远在她之上。

会是谁呢?是卫摧吗?

不太可能,卫摧性情不拘一格,但秉性纯良,没必要做出这等恶事。

泰山三郎为何要将所有宾客都困在刹海寺岛?

以及,他祝谢烬晚上玩得愉快,又是何意?

芙颂无法联络上雷神雨师他们,只好回到东厢房时,白衣谪仙已经不在了,想来是外出办事。

只有毕方一个人在啃硕鼠肉,啃得全神贯注。

芙颂看着这些硕鼠肉,忽然觉得不对劲,这些硕鼠哪里是寻常的耗子,分明就是修炼成精的贪鬼!

寻常人怎么可能以贪鬼为食?除非……

芙颂行到毕方面前,试探性问道:“你,是红鹦鹉的人间体?”

毕方淡淡地翻了个白眼,一副“你怎么现在才知道”的样子,见芙颂一直盯着他手中的硕鼠肉,就拿了一串给她,道:“要吃吗?”

芙颂不假思索地摇首谢拒,继续问道:“这些贪鬼从何而来?”

毕方一晌慢慢品味,一晌道:“是主人从你的袖裾里搜罗出来的。”

他心直口快,一时忘了遮掩,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又心虚找补道:“呃不对,是马蹄金主动从你的袖裾里跑出来的,被主子发现后,原形毕露了。”

当然,找补也没什么用处了。

芙颂不傻,恰恰相反,她足够敏锐与细腻,毕方交代了两个很重要的线索。

其一,泰山三郎那日塞给她的马蹄金,都是贪鬼的化身。泰山三郎疑心她的身份,已对她生出了杀心。

其二,白衣谪仙能够看到她。

第二个线索让芙颂怔在原地许久。

毕方是修为很高的火系瑞兽,它的主人想必也是修为很高的,既如此——她寻常所捏的隐身诀对他是没有用处的。

过去的一些动作,亦是有迹可循。

诸如她的衣裳流苏与他的衣物盘筘绞在了一起,他正衣冠之时,她的流苏正好就从他身上松开了。

诸如她总爱抢被子,他秉守君子仪礼,不与她相争。

诸如她在濯室差点跌倒,他趁手扶稳了她。

诸如她藏在他的马车上,肚子饿得咕咕叫,他会吩咐毕方调转车头去洲桥夜市,买来一堆好吃的甜食,她偷吃了许多,他知情但也佯作看不见。

白衣谪仙能够看得见她,自始至终。

身为神职人员,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芙颂羞窘得足趾可以抠出十座极乐殿,听见自己并不算平静的声音,“谢公子有这样高的修为,应该不是在白鹤洲书院当一位教谕这般简单罢?他到底是什么人?”

虽是凡人之身,却可与妖魔鬼怪打交道,左右逢源,游刃有余。

毕方为难道:“主子有秘密任务在身,我需守口如瓶。女公子实在好奇,可直接问主子。”

芙颂摇头摇得比纺车还快:“我知晓他能看见我这件事,千万不能让他知晓!否则,否则,我就抓你去做绝育,让你娶不到漂亮鸟鸟。”

毕方嚼肉的动作一滞,无语凝噎:“……女公子要讲武德。”

他见芙颂要外出,下意识问道:“女公子今夜戍时会来吗?”

芙颂不可能回答这个问题,她脑子有些热,脸也是烫的,整个人近乎是连滚带爬地离开厢房,逃得远远的。

刹海寺岛就这么大,她也逃不到哪里去,也怕遇上泰山三郎,与他正面交锋。

跌跌撞撞到了傍夕,她在东岸海角一座大礁石下方发现了一艘倒扣的木舟,木舟下方传来求救的声音:“有神吗?救命呐!”

声音居然听着还有些熟稔……

芙颂将木舟掀开来,从木舟底下爬出来了两道灰不溜秋的身影,一黑一白,恰是黑白无常。

黑白无常见到了芙颂,如遇到了救命稻草,一左一右抱住她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日游神,终算找到你了!”

芙颂将把它们从大腿上扒拉下来,但它们搂得太紧了,她只好作罢,纳罕道:“你俩不是在归墟扫厕所吗?”

白无常吐着舌头,指着黑无常道:“这厮不小心把尿壶

跟泰山府君的酒壶弄混了,泰山府君喝了尿味酒,觉得心情好喝多了,又把咱俩调回岗了。”

芙颂讶然,这也行啊,这位泰山府君的品味果真不一般。

她道:“你们怎会来刹海寺岛,又是如何穿过结界?”

黑无常道:“这个说来话长,先长话短说吧。有个叫梦嫫的魅兽不愿往生,半日前从归墟逃到了刹海寺,我们奉命前来缉捕,却被梦嫫一尾打翻了木舟。幸好是你前来相救,要不然咱俩只能餐风露宿了。”

梦嫫?

芙颂拿出生死簿翻到了最新一页,上面更新了最新的收割亡魂的名单,梦嫫赫然在列。

她对这头魅兽有些印象,似熊非熊,似虎非虎,拥有象鼻、犀目和虎足,它是专门吃掉噩梦的瑞兽,也能纺织美好的梦境,庇护凡人梦境平安。

黑白无常道:“驯服拥有不良执念的亡魂,日游神你最有一套,今夜梦嫫出现时,咱俩就全靠你了!”

芙颂推脱不得,心道:“既如此,那晚上就没法子回去睡觉了。”

——

入夜,戍时初刻,大雨婆娑敲撞支摘窗,窗外的刺桐树纷纷倾斜着腰杆子。

谢烬已经就寝了,他焚好了香,在床榻上卧躺了好一会儿,仍然不见那一道熟稔的身影出现。

他抬眸朝着窗外望去,外面还下着大雨。

候了一个时辰后,等不来那人,他披衣起身,外出寻人。

出了厢房,却是意外看到了芙颂。

她进了斜对角的西厢房。

那是卫摧栖住的地方。

琉璃般的雨光映照在谢烬的脸上,衬得他的面容半明半暗,平添了几丝罕见的沉郁。

“还真是一只,”他寥寥然地扯扯唇角,冷呵了一声,“小白眼狼儿。”

——

一个时辰前。

按照芙颂对梦嫫的了解,它通常在子夜与丑时之间出没,此一时间段恰好是人进入深睡眠的黄金期,元神与识神统一归位,不论阳气还是精气皆处于鼎盛期,梦嫫必不会错过这个黄金期。

芙颂守在东厢房与西厢房之间的十字长廊外的假山洞内,假山洞既能避雨,又居于高处,观测位置极佳,加之檐下错落有致地挂了七角佛灯,有谁去往东西两座厢房,便是一览无余了。

黑白无常舟车劳顿了一夜,肚子饿得咕咕叫,撇下她去刹海寺的堂厨找斋饭去了,芙颂潜伏得久,不免也有些饿,吩咐它们俩带一只窝窝团回来。

芙颂等宵夜等了许久,都没等来这俩哼哈二将,怀疑它们是不是吃饱喝足睡在大米缸里了,正腹诽间,东厢房外的转廊处有一道粉黛色的魅影,倏忽一飘而过,伴随着一串银铃般诡异的笑音,在晦暗不明的雨光渲染之下,教人毛骨悚然。

芙颂心神一凛,奋起直追。为了不免打草惊蛇,她捏了隐身诀,一路尾随粉黛魅影来到东厢房尽头的一座寝屋外,它化作一缕蛇状的细烟从窗门的罅隙处袅袅钻了进去。

“啊……啊唔……呃……呼……”

不过少时的光景,一阵年青男子的沙哑呻-吟,从屋中缓缓流淌而出。

芙颂饶是没吃过猪肉,也是见过猪跑的,当下闻到这种诡异的声音,双颊便痉挛起来,疑心梦嫫开始对凡人下手了!

她在纸糊的缁门上戳开一个小漏洞,往寝屋内凝望去。

只见一个手执长杆玉骨烟斗的男人,妖娆地叠着双腿,倚靠在睡梦者的枕边,正慵懒地吞云吐雾。

梦嫫外罩一席宽大的蛾纹粉色云帛,内衬是银鼠灰织金襦裙,媚眼如丝,红唇如焰。缭乱的雨光薄薄地镀在他雄雌莫辩的脸庞上,一半暗一半亮,一半杀伐,一半妖冶。

屋内萦绕着一股糜烂的气息,睡梦者的吟声、汗液、体味搅混在一起,动情的味道从大汗淋漓的身体里蒸出来,闷厚的热腥的酸重的,它们一边如罗网般包裹着睡梦者,一边往男人的烟斗里钻进去。

梦嫫食指挑起烟斗,阖眸吸得很是沉醉,发出一阵幸福的喟叹,一副醉生梦死的样子。

芙颂看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梦嫫在蛊惑睡梦者,让对方持续耽溺于春梦之中,做春梦会消耗元神、败耗精气,他则靠源源不断散发出来的精气为食物。

等梦嫫吃饱喝足,睡梦者怕是会在梦里暴毙在床榻上!

必须先马上叫醒这位睡梦者!

时局刻不容缓,芙颂当即推门而入,疾步奔到床榻前,使劲儿摇晃睡梦者:“醒醒,快醒醒!”

梦嫫见到芙颂冒然冲进来扰事,也丝毫不意外,一根手指抵在唇珠上,笑道提醒:“嘘,不要叫醒一个正在做春梦的人,越是叫他,他反而越不愿醒了。”

芙颂摇晃了睡梦者好一会儿,睡梦者果真是睡得死死的,面色潮红,吟哦不断,那汗津津的手甚至还想攥住她的腕子,将她拽入梦境深渊。

芙颂蹙了蹙眉,化掌为刀,不偏不倚劈中了睡梦者后颈处的风池穴。

空气之中撞入一阵闷钝声,睡梦者的身躯僵硬了一刹,彻底昏了过去,让人面红耳赤的声音亦是戛然而止。

好事遭扰,梦嫫也不恼,饶有兴味地笑起来,歪头细细打量着芙颂,道:“你从方才一直就追着人家呢,莫不是发春了,也想做春梦?”

“黑白无常本来要收你去往生桥,但你逃了。”芙颂揉了揉手腕,正色地抬眸望他,无视他的调侃,直奔主题,“梦嫫,你为何要逃?”

“我为何逃?”

他重复了一句,悬挂在耳珠上的紫色耳铛当啷作响,朝着芙颂勾了勾手,用蛊惑意味的气声道,“靠过来,我告诉你答案。”

芙颂寻思着梦嫫没有攻击性,想来不会突然伤害她,她就谨慎地行前了一步。

梦嫫不满意,勾了勾细指:“还是太远了,凑近一些。”

芙颂再行前一步,他摇摇头,低声道:“再凑近点……”

芙颂差不多是行到了近在咫尺处,真的不能再往前,再往前就要贴向他了。

她等着梦嫫的答案,梦嫫把玩着烟斗,忽然凑到她面前,优雅地吐了一口乳白色的浓烟。

“咳咳咳……”

温热的浓烟喷薄在芙颂的脸上,呛得她脸都红了,她委实是大意了,梦嫫用浓烟戏弄她!

好不容易拨开浓烟,眼前哪里还有梦嫫的身影?那一串银铃般的笑音飘到了廊外,仿佛在故意诱她去追。

芙颂翻出厢房,一晌随声直追,一晌思忖道:“黑白无常去了堂厨一趟,怎的这般久还未回来?以梦嫫这般多智近妖的性子,光我一个人,怕是难以收服。”

她又不好先去堂厨找人,就怕找人的空当儿,梦嫫又对第二位睡梦者下手。

芙颂不知晓地是,黑白无常去堂厨寻吃食之时,就被梦嫫偷袭了,两人如今正在米缸里抱着彼此做着春秋大梦。

情急之下,她从背后顺出招魂伞,伞面分化成了万千璧色飞鸟,扑棱棱锁定梦嫫直扑而去,梦嫫挥起烟斗与这些飞鸟缠斗起来,碧光与粉光两厢激撞在一起,周遭雨雾震荡出一片片悬空的涟漪。

眼看着碧光愈发炽盛,眼看要吞没粉光,梦嫫唇角处隐隐渗出了一丝血丝,芙颂觉察到,遂道:“我不欲伤你。若有任何执念,都可以跟我说,而不是平白伤害无辜的凡人。”

梦嫫翘了翘眼睛,浅笑出声:“是那位孤寡了上万年、爱装清冷不搭理人的上神教你这样说话的么?”

芙颂没听明白:“什么?”

梦嫫淡啧了声:“年纪轻轻也才九千岁,口气却一把年纪,有事没事将公道挂嘴上,我私以为——你跟他睡过了呢。”

芙颂:“……???”

这厮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浑话,为何她一句都听不明白?

思及正事,先是泰山三郎封锁刹海寺岛,紧接着梦嫫就逃亡到了岛上,她不认为两件事是偶然发生的,心中已有一些猜测,凝声问道:“你之所以不愿往生,可是有什么命脉掌握在泰山三郎手上,让你不得不效命于他?”

话落,空气有一瞬的凝滞,梦嫫笑意减淡了几许,眸底泛散着一抹撩人的红光,身后延伸出一条粗约合抱的巨型长尾,照定芙

颂的方向急袭而来!

芙颂堪堪掠身避闪,梦嫫的尾巴击中了她身后的楠轴月门,月门顷刻之间化作了齑粉,烟尘滚滚糅入濡湿的雨雾里,足见其尾力之劲悍。

梦嫫弯了弯眉眼,道:“我们玩捉迷藏,如何?”

“天亮前,找到我,我什么都告诉你。”

他舔了舔嘴唇,呷了一口烟:“否则,明夜这个时间点,我就吸干你的精气。”

不等芙颂反应,梦嫫在雨色里优雅转身,身影消失在了西厢房的长廊上。

芙颂没想料这一头魅兽的玩兴这么大,难应付的程度远超过她的想象,跟她以前接触过的亡魂都不一样,事情有些棘手了。

她并不想玩游戏,但梦嫫强行邀她入局,她不玩也得玩。

万千璧色飞鸟重新汇成一柄招魂伞,伞面上出现了大片濡湿粘稠的血渍,血顺着伞骨一路流淌,滴答在了地面上,想来是梦嫫身上的。他在与她交战时,受了伤,伤势还不轻,在短时间内也跑不远。

芙颂循着血渍追了许久,血渍最终消失在了西厢房的第三处寝屋,梦嫫极可能藏身于此。

芙颂左顾右盼了一番,四遭无人,没有埋伏,正欲潜入调查,哪承想,寝屋的门这时由内朝外打开,一道熟稔的人影出现在芙颂的眼前。

她眼前晃过一阵嘹亮的雪片刀光,裹挟着沉重的杀气径直涌了过来,她信手抽出招魂伞,以伞为盾,堪堪抵挡住这一招!

“怎的夜夜有阿魔阿鬼上门找不痛快,若有冤要诉,自请去刑部敲鼓,莫挨老子,老子还有一万三千多份案宗还没看完——”

寒刃被雨水濯洗得发亮剔透,明晰地倒映着她清秀婉约的眉眼,执刃的男人瞅到这一番光景,很快拢刃收势。

那人看了芙颂一眼,微微讶然,原本冷戾的嗓音一下子柔和了许多:“怎么是你,羲和姑娘?”

卫摧那一双狐狸眼渗入一丝月泽,带着弑意与不耐的俊朗面容,也跟着蘸染了一抹晕色:“身上有没有大碍?”

芙颂也稍稍怔住,心道:“这狱神是学过脸谱戏吗,是如何做到无缝换脸的?”

她快速将招魂伞收回背后,摇摇头聊表无碍,淡然道:“卫公子,巧遇。”

这句巧遇,芙颂说出来自己都不信。

巧什么遇,都子夜了,谁家未出阁的姑娘会来敲陌生郎君的门啊!

她不方便直言自己是来擒捉梦嫫的,只好指着地面上的血渍借题发挥:“夜半难眠,出来散心,发现卫公子的房门出现了血渍,疑心有人潜入,正想叩门想询。今刻看到卫公子了无恙碍的,那我就放心了。”

卫摧偏开视线,用手指不自在地挠了挠面颊:“让羲和姑娘挂心了。我天生是百鬼不侵的体质,任何妖魔鬼怪见了我,都要绕道走,说起来,这两夜的确不太平,我护送羲和姑娘回厢房吧。”

卫摧彬彬有礼做个请姿。

芙颂惦念着藏在卫摧屋中的梦嫫,就这样打道回府可不是她的风格,脑海里飘过羲和教授的御男术,她灵机一动,计上心头,活学活用道:“我不习惯一个人夜里待着,多个人多了份热闹,今夜能待在卫公子处吗?”

——进了屋,指不定就能发现梦嫫的行踪。

哪知,卫摧听此话,耳根都熟红了,道:“这进展也太快了……羲和姑娘,果真与寻常的女子不一样。”

芙颂一看他就是想多了,但也无暇纠正,笑道:“卫公子方便吗?”

“方、方便的!”卫摧侧过身,像一头温驯的大尾巴狐狸,乖乖让出一条道,“厢房里到处都是案宗,怕是有些凌乱,让羲和姑娘见笑了。”

芙颂步入屋中,屋中果真是……有些凌乱。

榻子、茶几、地上,都堆满了厚厚的案宗,案宗数量无可估算,涵盖了凡间大大小小的案子,足见狱神确乎非常忙碌。

卫摧一边把案宗收起来,一边收拾出一张干净的杌凳让她坐,并沏了一盏茶递给她。

芙颂言谢接过了茶盏,不知为何,她想起了白衣谪仙,他有严重的洁癖,不论是在不二斋,还是在馆舍、厢房,他都会将屋中一切物事安排得一丝不苟、纤尘不染,他连身体都是香香的。

不对,她想到哪里去了。

找到梦嫫才是正经事儿!

她借参观之机,不着痕迹地查了床底、屏风内外、梁上等处,甚至连厕室都寻过了,都没有发现梦嫫的踪迹。

她暗中遣了几些招魂鸟散落在屋宇各处,仔细感知梦嫫的气息,也感知不到任何。

难道说,厢房门口的血渍是障眼法,梦嫫根本不在卫摧的屋内?

若是梦嫫故意用卫摧来拖住她,去侵袭其他睡梦者,那可就遭了。

芙颂喝完了茶,象征性与卫摧客套了几句,就寻思着找借口离开。

卫摧看着灯下的女郎,秾纤清丽,掩藏在袖中的手紧了松,松了又紧,终于鼓起勇气道:“对了,羲和姑娘,我有一些话想要对你说——”

很不应景地,厢房外又传来了敲门声。

这么晚了,会是谁?

芙颂暗中立刻握住了招魂伞,会不会是梦嫫?

卫摧发现她有些警惕,安抚道:“莫怕,若真是鬼怪生事,我就空手撕了它。”

芙颂没法子相信梦嫫被撕成两半的样子,她感知了一下屋外的来客的气息,并不是梦嫫。

没来由松了一口气,温声笑道:“也许不是什么鬼怪,是有人来找卫公子也不一定。

芙颂先躲在屏风后,寻思着要不要趁卫摧去开门就溜之大吉。

伴随着一阵轻微的启门声,卫摧开了门,竟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人——

“怎么是你?”

芙颂透过屏风的罅隙,也看到了这位来客,吓得冷汗潸潸。

白衣谪仙为何来寻卫摧?

谢烬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肩膊处不存在的尘埃,淡笑:“今夜良辰,思及与卫兄还有半盘棋未下完,乘兴来谒,卫兄方便否?”

毕方抱着棋盘静候旁侧。

卫摧想着佳人在内,想着自己还未道出的话,不由觉得对方有些碍眼了,遂道:“怕是不太方便,屋内凌乱……”

“方便?那就好。”

谢烬错开卫摧,负手在背,自然而然地步入屋中,毕方也亦步亦趋入内。

卫摧:“……?”

他急急追回:“谢兄不要进去!”

羲和还在里面!

——

谢烬甫一入了厢房,便瞥到了屏风一角的霓裳纤影。

她又缩起脑袋装鹌鹑了,当他没有发现她在藏么?

谢烬不着痕迹地拢回视线,吩咐毕方摆好棋盘、复原了白昼对弈时的棋局。

他顺势坐在芙颂坐过的位置,看到茶案上摆放着两杯白釉青瓷质地的茶盏,其中靠他最近的这一只茶盏,杯壁内侧上蘸染了一抹胭脂色的唇印,淡淡的,在昏黄朦胧的烛火覆照下,显得格外蒙昧。

谢烬眸色黯了一黯,想起此前在去往馆舍的马车上,芙颂吃饱了后,偷偷喝了一盏他泡过的安神茶,那茶盏上也浅浅留下了一抹唇印,但她注意到了又小心翼翼地擦拭掉。如今,她在卫摧这里喝茶,倒是不设防。

甫思及此,他面色的情绪淡到毫无波澜,捋袖抻腕,执起茶盏,就着唇印的位置,不疾不徐地浅抿了一小口。

卫摧见状,作势阻止:“这杯其实是……”

但到底迟了一步,谢烬已经饮酌了小半盏,无声地抿掉那一抹唇印,淡笑道:“卫兄沏得一手茶,茶香果真浓郁。”

卫摧:“……”

老子都差把“逐客令”三个字挂脸上了,你看老子像想给你泡茶的样子吗?

他看了一眼静候在屏风背后的纤影,不免有些心不在焉,但在谢烬面前不好直接表明出来。他坐在棋案的对面,道:“你不是日理万机的大忙人么,怎么有空寻我对弈?”

“忙中偷得半日闲罢了。”谢烬执起黑子,似笑非笑,“卫兄也不遑多让,忙中不忘锻炼茶艺。”

卫摧不懂

谢烬为何揪着“茶艺”二字不放,低声问道:“竹简上的线索查清楚了?”

“只查到了线头。不急。”

“你不急,老子着急啊!”卫摧心中喝道。

谢烬是个明眼人,焉会读不懂卫摧的心思?他故作关切道:“卫兄很急吗?”

卫摧深吸了一口气,客套道:“不着急。”

“那就好,漫漫长夜,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卫摧咬牙切齿地笑:“……好。”

他袖侧下的拳头都硬了,觉得谢烬是故意来搅局的,但一时半会儿就寻不出具体的证据,只好被动地陪他对弈了。

——

各怀心思的两个男人,对弈对了多久,芙颂就在屏风后面躲了多久。

她本来打算从支摘窗逃走的,但谢烬对弈途中说有一些冷,吩咐毕方去将支摘窗关上了。

如今毕方就守在支摘窗处,变相是堵住了她的逃生出口。

芙颂心中急得上蹿下跳,墙隅处的更漏滴答滴答作响,每一声都滴答在她的心口上。

天就快亮了,梦嫫留给她的时间委实不多了,她必须快点找到他才行。

“看不出来啊,你如此丝滑地融入了这一段危险的三角关系。”

芙颂打算去找别的出口,翛忽之间,一串沙哑的低笑从她的身后传来,竟是梦嫫的声音!

她循声望去,身后是一座衣橱,揭开橱门,梦嫫就慵懒地倚在衣服堆里,还是那一副吞云吐雾的样子。

芙颂顾忌屏风外有两个大男人在对弈,不好举动过大,匪夷所思道:“你怎的躲在衣柜里?”

“你不让人家吸活人的精气,人家吃不饱穿不暖,只好来寻一些纯阳体质的,吸食他们衣物上残留的精气。要不然,人家真要沦为饿死鬼了。”

芙颂皮笑肉不笑:“你的命数本来就要终结,也不差这一口饭——唔,好痛,干嘛打我头。”

梦嫫用长杆烟斗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芙颂的脑门:“人家比你长两万岁,好歹也算是你长辈,说话没大没小,成何体统?”

芙颂自动无视了这句话,顺出招魂伞,锐利的一面抵在对方的喉口处,端起架子道:“别撮科打哄。天还未亮,找到你了,我算是赢了游戏。跟我走罢。”

梦嫫搁下烟斗,怂了怂肩,作投降状:“前庭有两位大人物,后屋有火兽蹲守,你如何带我出去,遁地么?”

这是个好问题。

芙颂环顾四遭,的确没有合适的逃生出口,黑白无常又不在身边,只她一人,带走这么大只的梦嫫,显然是有些难度的——那就暂先将他收纳在招魂伞里罢,免得他又四处窜逃。

芙颂心中默念了一串收魂咒,伞面如夜莲一般徐缓撑开,一道绿色薄光如巨大罗网,严严实实包裹住了梦嫫,一下子将他整个人拽入伞中。

芙颂顺势阖住招魂伞,摁下封锁带,伞内另有一道巨大的储物空间,容下梦嫫这种近乎三万年的魅兽,绰绰有余。

收服了梦嫫后,她不忘朝屏风外斜睇一眼,两个男人还在对弈,似乎对得很起劲,丝毫没有要收局的意思。

唉,现在她只能等天亮了,天亮后,他们肯定会散的。

芙颂索性盘膝打坐,闭目养神。她也不指望自己能够睡着了,身体养成了一种习惯,没跟白衣谪仙贴贴,她就睡不着。

不过,她感到很奇怪,今夜白衣谪仙居然也睡不着,来寻卫摧对弈,两人似乎还是旧相识,叙话之间如同旧友。

卫摧是九重天上的狱神,不论在凡间还是在天庭颇有名望与声誉,能够与他交游的对象,定然也是活跃于九重天的大人物。

照此推断,白衣谪仙的身份不简单。

回溯起他能够看到自己,自己一直在他枕边蹭觉,芙颂便羞耻起来。这也是她今夜不愿回去睡觉的缘由之一,她还没想好要用什么样的心态去蹭觉。

继续蹭吧,会不会脸皮太厚了?

若不继续蹭,这么完美无瑕的睡伴,又该从何处觅寻?

这晌,梦嫫被收入了招魂伞,仍然不安分:“天还没亮呢,聊聊天好不好?”

芙颂拢回的思绪,知道他是什么调性,装作没听到。

“别装睡了,没睡伴在,你定是睡不着。”

芙颂心尖打了个突,讶然地望了招魂伞一眼,梦嫫是会读心术吗,为何将她的心思揣摩得一清二楚?

“都说了,人家可是梦嫫,掌管三界生灵的睡眠与梦境,每一个人的睡眠质量,我一看便知。”

梦嫫语气趋于意味深长,“你呐,失眠了九千年,近一段时日好不容易睡着了,但昨夜梦魇了,是也不是?”

竟是都被他说中了。

芙颂不免有些意外。过去以来,她一直觉得睡眠与梦境是很玄乎的存在,没有规律,不可掌控,但梦嫫的出现,头一回动摇了她的信念。

芙颂道:“你想聊什么?”

梦嫫语气变得十分暧昧:“不若聊一聊饮食男女之间的……比较露骨的,那种话题。”

“……”芙颂就知道他满腹坏水且没安好心。

只听他继续道:“明夜记得戍时回去睡觉,最好要小鸟依人依偎在睡伴怀里,越黏糊越好,像个柔弱无骨的八爪鱼一样。”

呃,这真的有些露骨了。

芙颂忖了忖,道:“没解决你之前,我不会回去。”

梦嫫有些着急:“必须回去睡觉!”

他的嗓音比较尖细,跟唱歌似的,在岑寂得只剩下落子声的空间里,显得有些明显了。

芙颂怕他闹大动静,只好用气声安抚道:“我睡与不睡,结果其实都一样。你之所以这样敦促我,有什么理由?”

梦嫫捏着鼻子道:“你难道没嗅到这空气里的醋味吗?某只大醋坛子已经翻了一半,若是明夜翻剩下另一半,我不饿死都要熏死了。”

什么醋坛子?什么已经翻了一半?

芙颂觉得梦嫫说话就跟打哑谜差不多,她听得云里雾里的。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棋局散了,趁着卫摧送谢烬主仆离开,芙颂找准时机纵窗而逃。

——

又是一昼淋漓不尽的春雨,十刹海的雨势很大,惊涛骇浪连绵不辍,泰山三郎就没有发船,楼船里的宾客照旧被困囿于寺岛之中。

只不过,这一回几乎没有抗议要离岛的声音发出,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一种萎靡之色,好像昨夜做了一场极其消耗精力的梦,但他们难以抵抗这种绮梦所带来的诱惑。

他们不断期盼着夜晚到来,因为到了夜里,就能继续做梦了。

不过,泰山三郎对这种局面似乎还不是很满意,因为他发现谢烬神色如常,似是完全不受绮梦的影响,还是说,他根本没有做绮梦?

在白昼的茶会间,他试探性问道:“谢兄昨夜睡得可好?”

谢烬淡声:“还好。”

泰山三郎道:“现在步入春时,夜里连猫都会叫春了,更何况是人,做点绮梦很寻常。”

谢烬敛起眼眸,嗓音寒了几许:“雇梦嫫,吸精气,这种左道还是尽早少走为好,杀业积累得多了,只会自食恶果。”

泰山三郎蓦然一僵。

原来谢烬对他的筹谋十分清楚,方才就是在直言不讳地点他。

泰山三郎非常不喜欢对方那种清冷的语气,拢起折扇,点了点桌案:“如今是泰山一党深得帝心,并把持着朝政大权,你虽官拜镇妖司的掌门,但一己之力难以撼动泰山。谢兄是个明白人,难道还不懂刚极易折、强极则辱的道理吗?”

谢烬笑了笑,浅浅沥走茶盏上的浮沫,道:“谁说我一个人在撼动泰山?”

起初,泰山三郎听不懂这句话,直至奉陵前来禀事,他顿时怒火中烧,攥拳捶案:“什么,梦嫫被日游神收走了?该死,日游神如今人在何处?”

奉陵道:“结界不曾有被破坏的痕迹,她应该还在寺岛上。”

泰山三郎惊疑不定的视线,落在气定神闲喝茶的男人上,心中莫名有了答案,口吻变得阴

郁:“日游神是你的人?”

“我的人。”

谢烬徐缓地搁放下茶盏,淡掀眼睑:“你敢动?”

远处传来幽远的钟声,空气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泰山三郎阴晴不定地盯着谢烬,他无法揣测明白日游神与谢烬之间的关联,但现在他终于可以确证一桩事——那个戏伎,就是日游神的伪装,她就宿在谢烬的厢房里!

他在保她!

泰山三郎阴恻恻道:“小爷的确不敢动她,祝她今夜有个好梦。”

他刻意加重了后面两个字。

谢烬敛了敛眉,修长的手指覆在膝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搭着。

他想起了前夜芙颂梦魇的事。

当时,她到底梦到了什么?

暂时没有答案。

——

入夜,酉时。

谢烬刚从濯室出来,就看到一道纤细的倩影在殷勤地铺床,像是来为昨夜的缺席赎罪。

提早一个时辰就来了。

芙颂铺完床后,看到他湿漉漉的头发,赤着纤足从榻子上跳下,屁颠屁颠跑来,绕到他身后,给他轻轻绞干头发。

谢烬薄唇轻抿成一条细线,刻意放慢了步履,任她摆弄。

头发是身体比较敏-感的一部分,虽天天展露在外给人看,也不是能够随意让人摆弄的,只有自己或者侍者、亲近之人才能碰触。

谢烬从未让任何人亲近,更从未让人侍弄过自己的头发。

他不着痕迹地偏过眸,女郎手指指甲粉嘟嘟的,指根白皙且纤细,绞头发的时候,她的指尖三不五时会轻蹭过他的后颈皮肤,带来一阵悸颤。她的体温和香气也透过每一次耙梳发丝的动作蔓延而来,谢烬的眼神越来越黝黯。

人的心境就是这样的不可琢磨,从抵触到接纳,从接纳到习惯,再从习惯到依赖。

他听到她在嘀咕:“头发真多啊,如何保养的呢?我过去在白鹤洲书院溜达了一周,很多教谕差点都是秃了顶的。”

谢烬:“……”

她的关注点,为何总是这般奇异?

一个时辰后,谢烬熄灯睡觉,他故意睡外侧,芙颂自然而然就睡在了里侧。

她刚一躺下,就发现白衣谪仙朝着她的方向侧躺,把怀敞了开来。

好像是等着她主动拱进去……

芙颂眨了眨眼,瞬间把这个念头打消了。

不可能,他可能只是想要抱枕头。

芙颂就把枕头塞到他的怀里,自己背过身蒙头就睡着了。

谢烬本以为她会像往常那般手脚并用缠上来,但她今夜竟是格外安分与矜持,与他保持着三尺之距,很讲武德。

谢烬勾了勾嘴唇,也不知自己在笑什么。

他也阖眸睡下。

但好景不长,不久后,他就听到一阵脆弱的梦呓声:“不,不要过来……”

谢烬睁眼起身,发现枕边人面色苍白,双眸紧阖,额庭处渗出潸潸冷汗,双手死死攥紧了床褥,嘴唇也是一片血色般的红。

竟又是梦魇了。

他点燃了烛火,拍着她的肩膊:“芙颂,醒醒。”

但无济于事,芙颂就是不醒。

这时,她袖囊里传了一阵妩媚的调笑声:“既然这般担忧枕边人,昭胤上神可要入她的梦,看一看她梦中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