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云笙的直觉非常敏锐,特别是面对一些疯子突如其来的亢奋杀意。

云笙思索片刻,立刻选择放弃反抗,语气也软了下来:“我并非有意隐瞒于你,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出事,可我总得学会独自面对这些危险,哪有人能时时刻刻护我安危呢?就算是师弟你,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吧。”

她转过头看向他,朝他使劲眨了眨眼:“我知道,你这般生气,也是因为关心我。”

沈竹漪的神情有一瞬的空茫。

少女扑闪着眼睛看着他,月光勾勒她纤长的睫毛上,越发显得她的眼眸湿漉漉的,面容莹白。

云笙抓住这短短的片刻时机,被他攥住的手暗中掐为剑指,沉声念道:“慧剑出鞘,斩妖诛精*,如律令,摄!”

顷刻间,一道符纸自她袖中钻出,化为一道利刃朝着沈竹漪袭去。

沈竹漪瞬时反应过来,身子向后一仰,拂袖将那抹剑气挥散。

他避开的快,但袖中的那颗夜明珠却被这道剑气击中。

只听“咔嚓”一声,那颗夜明珠滋生几道裂纹,化成无数碎片爆裂开。

云笙初次尝试钻研的剑诀,还不太熟练,没有掌握好距离。

剑气裹挟着那些锋利的碎片朝她面门反弹回去,每一片如明镜一般的碎片都倒映着她错愕的双眼。

她心下一紧,迅速后退,却被身后的桌腿绊倒。

云笙惊呼一声,失去平衡,身子一歪,眼见就要朝着满地锋利的碎片摔下去。

倒下去的那一刻,云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可是她只听见了利器划开皮肉的声音,却没有想象中的剧痛。

云笙有些迟疑地睁开眼。

然后,她便看见,沈竹漪拥住了她,径直倒在了地上。

云笙的下巴搁在沈竹漪坚硬的胸膛上,她愣了片刻,忽然摸到了满手的黏腻。

她抬手看去,发现自己掌心内全是粘稠的鲜血。

不是她的。

云笙垂眼,倒吸一口冷气——

沈竹漪被压住的那条胳膊上嵌入了大小不一的碎片,殷红的血洇湿了衣裳。

甚至还有一枚边缘锋锐的碎片直接贯穿了他的手掌心,血水一滴一滴顺着碎片的尖端往下淌。

云笙被吓得立刻撑起胳膊坐了起来,她嘴唇哆嗦着,去检查他的伤势。

“我不是故意的。”

好在……并未伤到要害。

其他纷乱的碎片被沈竹漪以傀儡丝线定在了空中。

那些明灭闪烁的碎片围绕着二人漂浮旋转,像是黑夜中细碎的星光,熠熠生辉。

对比起慌乱的云笙,倒在一片碎渣子中的沈竹漪却显得格外冷静。

他抬起手,没有片刻犹豫,猛地将贯穿掌心的碎片拔出。

喷溅出的血液溅在云笙的面颊上,云笙差点被这血腥的一幕吓哭了。

动作干净利落,期间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只在碎片牵连起破损的皮肉时,轻轻弯了一下唇。

云笙看到这一幕,吓得更想哭了。

这个疯子……不仅是旁人的痛苦,就连自身的痛苦,也会令他愉悦么?

半晌,沈竹漪抬眸道:“我只是在提醒你,莫要忘了遵守魂契的内容。”

他抬起手,以指腹格外用力地抹去云笙脸上沾染的血迹,苍透的面颊透出一丝诡异的红润,“在契约期间,你的身体不可有丝毫损伤。”

云笙像是做错事的孩子般揪着衣摆道:“对不起,我没想到这剑诀有这般威力……”

她连忙取出止血的药粉倒在他的伤口上,又道:“我这里还有疗伤用的丹药,你拿着。”

沈竹漪的目光很平静,声音也是低低淡淡的:“师姐若是真想补偿我,这颗碎掉的夜明珠是我从沈家取来的,市值八百灵石。”

八百灵石!?

这种东西你用来照明?

云笙咳了两声,立刻转移了话题:“师弟,我送你回去疗伤吧。”

沈竹漪眼也没抬,只是撕了衣摆,用长条的布料在掌心的洞口上束缚了一圈,“不必,死不了。你来此要做何事,解决完再离开。”

云笙知道劝不动他,便应了声“好”,去到方才柳茂德停留的地方,仔细观察起来。

她掀开帷帐,发现床榻之下有个不大明显的床屉。

床屉上亦贴了驱邪的符箓,被云笙一把撕去。

云笙拉开床屉,发现里头放置着一张婚书和一枚桃木锥。

云笙摊开了那张婚书。

屋内仅有稀薄的月光,有些看不清上头具体的字迹,云笙的火折子也用完了。

她只得蹲下身,硬着头皮贴上去,借着那点微弱的光看。

正当她费劲地一字字读过去时,一道柔和的光落在了她眼前。

云笙有些错愕地抬起眼,对上沈竹漪落下的目光。

他立在她身侧,长长的睫毛低垂,在眼下落下一片阴翳,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在他手心上方漂浮着数枚染血的夜明珠的碎片,这些碎片被他以灵力凝聚拼凑在了一起,勉强拼成了未被毁坏之前的形状。

莹莹清辉照得满室通明,也照亮了她眼前的婚书。

云笙轻声说了句“谢谢”,转而望见那婚书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帖婚书,竟是白色的,上头沾着几滴晕开的血泪。

她的手指顿时有些颤抖,循着婚书上的字看去,发现上头不仅写有新婚夫妇的生辰八字。

下头那一行小字写着,新郎卒于昭明十三年元月小雪,享年二十三。

新郎是个已故之人。

云笙怔忪着,喃喃道:“我早该想到的……”

耳边仿佛又响起女子的幽泣。

“一择吉。二姓和。红绳早系,连理之喜。”

“三多庆。四美具。唢呐声起,白纸为衣。”

“结同发。嫁为妻。同床寝。同棺卧。自此碧落黄泉不相离,不相离……”

白纸所作的,乃是寿衣啊。

而新娘被活活献祭,和已故之人卧于同棺合葬,碧落黄泉,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云笙咬牙道:“柳茂德……那可是他的亲生女儿,他如何狠得下心。”

沈竹漪嗤笑一声,他垂眸盯着那一纸婚书:“战乱之中尚能易子而食,如此又算得了什么。这些凡夫俗子被邪祟欺骗,以为将活人献祭,便可安慰死者,保佑他们荣华富贵一世安宁。这便是他们所想出的两全之法,美名其曰称之爱子,不过为了诸般贪念。”

云笙看向那枚桃木锥:“那这是……”

沈竹漪道:“祭祀之时,为了扼制生人体内的阴气,会将桃木锥钉在活人的胸口,防止他们逃跑或寻仇。”

云笙哑声道:“起初我以为柳茂德是卖女求财,将柳招娣高嫁给镇内的富商。没想到他更无耻卑鄙,为了钱财,竟不顾她的性命。”

她不由得攥紧了裙摆,不免有些感同身受的悲凉:“招娣、招娣……生来的名字为他人做嫁衣,死在新婚之日,这一生便是个悲剧。被最信任的父母出卖,她那时候该有多绝望。”

沈竹漪没有回话。

夜明珠的如水的光泽照拂着云笙的脸,就连她鬓角处细微的绒毛都看得格外清楚。

沈竹漪静静看着她发红的眼角,看着她垂下湿润的眼睫时,晶莹的泪水颤巍巍地落下,一颗一颗砸在婚书上,同上头的血迹混在一起。

盯着她面上的泪光,一种酥麻的感觉自心脏处滋生。

像是阴暗的藤蔓,绞着心脏,生出一阵阵亢奋的阵痛。

他的指腹碾过掌心的伤口,尚未愈合的伤口受到挤压,流出新鲜的血。

他的呼吸声随之加重,手上的力道也越发重,伤口处被碾得血肉模糊,尾指开始不自觉地抽搐。

他的气息急促,眼尾的愉悦之情却越发深,莲纹顺着他的脖颈往下蔓延进衣襟之中。

半晌过后,沈竹漪才蹲下身,手掌落在她颤抖的脊背上,温柔地安抚着她,这动作不带任何旖旎情绪,像极了给动物顺毛,仿佛在安抚着受惊的狸猫一般。

他的声音像是房梁处落下的那道朦胧的月光,阴柔,蛊惑,暗含锋锐:“师姐,这便是世间之人,无论多么道貌岸然的人,扒开那层人皮,里头都是污浊的丑态,凡人如此,修行之人无一例外,皆是如此。”

她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让他想起了被拢在掌心之中的幼鸟。

柔软的羽毛之下是温热单薄的身体,和隐隐跳动的鲜活的心脏。

云笙垂着头,鬓角的一缕发柔顺地垂下来,看不清神情,只是埋头瓮声道:“那你呢?”

夜色中的沈竹漪笑得眉眼弯弯:“我亦是如此。”

夜风拍打着窗棂,似有乌鸦的啼叫。

顶梁上缀着的红绸在夜风中飘荡,满室贴着的黄色符纸发出诡谲的红光。

“你不是。”云笙忽然抬起头,“你才不是柳茂德这样的人。”

沈竹漪唇角的笑微微淡去。

“对待我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你都能在关键时刻解救我。师弟,你若有所爱所珍视之人,定会倾尽全力护其周全。”

少女声线柔和,却掷地有声。

沈竹漪收回了手:“你并非无关紧要之人。”

此话一出,二人皆是一愣。

沈竹漪意识到此话的不妥,立刻改口道:“你我签订了灵契,于我而言,你是一味无可替代的药。”

他垂眼,眼眸下方落下一片阴翳。

云笙将婚书收入袖中,丝毫不介意他言辞中刻意的疏离,点头道:“是呀,对待一株药材你都能尽心呵护,天天给我好吃的,不让我受到丝毫伤害。小师弟,你很大方,本身就是很好的人啊。”

“而且你还救了我很多次……”

盯着她开阖的唇瓣,沈竹漪的眉头蹙得越发深。

他蓦地掐住她的下颌:“闭嘴。不要再说这种可笑的话。”

尚在绞尽脑汁想他优点的云笙满脸疑惑。

对上他阴郁的视线,云笙心里默默加了一句——有病。

又有哪句话戳到他异于常人的阴暗心思了?

见过因为被骂失态的,就是没见过因为被奉承被夸赞动怒的。

说完,沈竹漪径直甩开她,推开门,身影融入无边的夜色中。

-

沈竹漪离开后,云笙寻了一圈没找到狸猫,也溜了回去。

后半夜安静了下来,她躺在床上,也很快便入睡了。

次日午后,萧长老便将众人传唤了过去,除了沈竹漪有事在身,其余人都到了。

萧长老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柔锦,你将我们商议好的计划告知他们。”

穆柔锦颔首,随即对云笙道:“师姐,昨夜长老镇于村内的阴阳剑有了反应,虽没有逮到那村内作乱的邪祟,但想必也重伤了它。”

“村内暂时便没了威胁。如今便剩下村外,新娘出嫁时必要经过的那条山道,相传那数名失踪的新娘都是在那儿不见的。”

“长老与我和师兄商议了一番,决定引蛇出洞,明日恰逢柳家村一位新娘出嫁,想必这些邪祟也会有所动作。”

“我们决定选一个人代替那出嫁的新娘,扮作她入花轿,里应外合,将它们一网打尽。”

说着,穆柔锦看向她,露出一抹笑:“此举危险,师姐身无灵力并不适合,所以还是交给我来做。”

“届时,薛师兄和沈师弟潜伏在迎亲的队伍中应机而动,师父便在暗中观察,寻那妖魔踪迹。”

“师姐,你留在村内,保护好村民,可好?”

云笙沉默半晌,道:“我还是同你们一起去吧。”

穆柔锦主动提出要来柳家村,云笙总觉得不对劲,她不愿一人留在这里。

这时萧长老冷声开口:“柔锦只是告知你,并非征求你的意见。你身无灵力,跟着我们去添乱么?”

“老夫要忙于捉妖,定是没有精力护你周全的。你便老老实实呆在村内,免得受伤了老夫还不好和你师父交代。”

说罢,他便起身,凌厉的目光扫过云笙:“柔锦和一尘要跟着老夫去历练,至于沈竹漪,他来是授命于郢都王庭调查乌长山,回去也要复命的。适合留在这里的,便只有你。”

云笙知道自己是必留在村内不可了。

云笙没有反驳,回到了住处。

她发现桌上多了一碟点心,床榻上摆放着一件鹅黄色滚雪细纱襦裙,样式是齐胸的,格外别致好看。

云笙便知道沈竹漪来过。

沈竹漪时常会送些衣裳首饰或糕点过来。

起初云笙不理解,后来她觉得,或许他便是把她当成了他暗格里的那些偶人,或是什么小猫小狗,每日都要给她换上赏心悦目的衣裳和裙子。

好在云笙也喜欢打扮自己,更喜欢吃糕点。

她褪下衣裳,准备换上新裙子。

却没注意到,房梁之上的阴影处藏了个人。

沈竹漪半蹲在房梁上。

他放下衣裳后便听见了云笙的脚步声。

而后便想起了昨晚,她眼神湿漉漉地说他是好人。

他心中莫名地烦躁,房门打开时,他便下意识跃上了房梁。

丝毫没意识到的云笙开始解起领口的扣子。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沈竹漪面色阴郁地看向窗外。

外头的桃花花瓣飘进来,带着雨露的清香。

就在这时,云笙发出了一声叫嚷。

沈竹漪朝顺着声音看去。

少女弯着腰,正在整理半褪的衣裳。

入眼的是一片白皙的肌肤,白的小臂,白的腰肢,大片大片的白,白得像是流动的牛乳,快要溢出来。

她垂下头,侧对着他,隔着起伏的纱帘,少女披散在身前的乌发半遮掩身前柔软的丰盈。

朦胧的,迷幻的,风掠过纱帘时,像是吹开的正盛的桃花,近乎让人目眩神迷。

这襦裙款式繁杂,多处需要叠穿系带,云笙穿得不耐烦了,才叫嚷了一声。

“这个沈竹漪买的裙子都这般繁琐,他究竟知不知道要系多少个结,四处都是系带,哪来的这么多带子,中看不中用。”

然后她又垂下头去,老老实实地系着胸前的带子。

绢带系上去,将少女的柔软身形尽数勾勒出来。

沈竹漪近乎头皮发麻。

浑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他的心跳一声声如鼓声落下,近乎窒息,差点溺死在那片白中。

他倏地移开目光,死死地握住了手臂上的银色护腕,脖颈上的青筋狰狞地勃然而起。

这时外头的山野的风拂过来,桃花乱落如红雨。

一枚沾着露水的花瓣落在沈竹漪的眉间。

冰冷的露水顺着他的眉心蜿蜒流淌,坠入眼中。

那一瞬,清凉沁润的触感蔓延在眼眶内,耳边尽是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视线模糊的那一瞬,他脑海里却全是那纱帘后那朦胧的一瞥,看不真切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