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房中忽然陷入一阵无言的沉默。
窗外天色溟濛,房间的烛火经过一晚,堆积了层层泪花,跃动的细小火焰摇摇欲坠,将明将熄。
在这晦暗不清的光线中,云栖鹤垂下的眼笼在长睫的阴影之下,看不清神情。
他没有挣开司辰欢的手,也没有顺势坐下,而是任由对方扯着他的衣袖,侧身居高临下地看他:“你觉得呢?”
司辰欢设想过很多他的反应。
害羞、惊慌、亦或假装没听见等等,但反问显然在他的意料之外。
因此一时有些语塞。
好一会儿,司辰欢才干巴巴道:“呵呵,总不可能是因为喜欢我吧?”
他说这话时,心跳得厉害,暗自庆幸云栖鹤没了灵力,五感不比修士,所以不能在这晦暗光线中看见发烫羞窘的脸。
殊不知,自己的神情纤毫毕现地映入对方眼中。
云栖鹤目光幽深潋滟,像是两汪月下深泉,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在司辰欢越发不自在时,这才终于开口:“亲你便是喜欢,那我们初见时,你便亲了我,岂不是对我一见钟情?”
司辰欢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这个时候翻旧账,一时瞪大了眼,揪着他的衣袖一个用力,把云栖鹤整个人都给拽得重新跌坐回蒲团,然后司辰欢双手撑在对方两侧,整个人迫近了上去。
他半压着人,垂落的红色衣角混着白衣,有股说不出的旖旎,只是此刻的司辰欢犹自愤愤不平说:“你这是强词夺理!我那时、那时才八岁,而且还喝了酒,什么都不懂!”
“是吗?那之后呢,你知道你醉酒后亲了我多少次吗?”云栖鹤半仰着头,露出的苍白脖颈青筋分明,明明是处于下方的位置,语调却仍是慢条斯理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司辰欢,像是耐心极好的猎人。
司辰欢一时语塞。
他跟云栖鹤相伴数十载,期间偷偷喝酒的次数两只手也数不过来。
而深谙自己酒品的司辰欢,根本不敢确定自己喝醉后是不是狂亲人。
他只能含混道:“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我喝醉了人事不知,就算亲你也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而你、你昨天又没喝醉。”司辰欢挤出一句。
“所以,我清醒时亲你便是喜欢,而你酒醉亲我,却不是因为喜欢了。”
司辰欢听他这么一说,莫名有些心虚,觉得自己好像很渣一样。
云栖鹤看他的表情,微微叹了口气,双手撑在地上一个用力,同他拉近了距离。
而司辰欢下意识起身,跌坐回自己蒲团。
两人又变成相对而坐的姿势。
云栖鹤低头拍了拍沾到灰的衣袖,没有看司辰欢,问道:“你觉得什么是喜欢呢?”
司辰欢想也不想道:“当然是一靠近他就会心跳加速,心中欢喜,想和他长相厮守!”
他看过不少风月话本,个个都将男女主相处时的悸动描绘生动,因此根本难不倒他。
“心中欢喜”,云栖鹤咀嚼了这几个字,一时笑了,眼中情绪莫名。
司辰欢偏头,竟觉得那笑容透着几分无可奈何。
是他说错了吗?
司辰欢疑惑道:“若喜欢一个人不是满心欢喜,那为何还要喜欢他,岂不是自找苦吃?”
云栖鹤闻言,抬头看向他。
房中跃动了一夜的烛火恰好熄灭,彻底陷入昏暗中,只有些许熹微天光越过窗棂映照进来。
窗外极静,只能听到风摇晃枝叶的声音。
好一会儿,司辰欢才听到云栖鹤带着沙哑的声音,含了一点轻笑:“谁知道呢?也许有人甘之如饴吧。”
他的目光在晦暗光线中像是凝在司辰欢身上,可当后者看过去时,却只是见他微微侧过了身,侧脸线条如同剪影。
司辰欢不知怎么,胸口忽然有些发闷,有些难受。
云栖鹤见他懵懂茫然的神色,心下一软,心想:我逼他做什么呢?
他起身,衣角顺势垂落,勾勒出高挑身形:“好了不想了。”
他像往常一般摸了摸司辰欢的发顶,像是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先休息吧,给小八解毒后再说。”
随后头也不回就离开了。
司辰欢坐在原地,目送他离开,直到背影完全消失。
凌晨的风卷进未关的房门,吹得门扉微微晃动。
司辰欢抬手,去碰他方才摸过的发顶。
“云唳是什么意思呢?”
……
药堂内。
通透日光将房间映得明亮,越过木窗投射进来的光束中,几缕白色烟雾袅袅升起,淡淡药香弥漫开来。
“两枚下品丹药,不错。”文京墨手中捻起两枚淡绿色丹药,连日来阴沉的脸色终于放晴,难得夸了一句。
司辰欢只休息了一个时辰,便来到药堂练习一了上午,成丹率终于翻倍,从一枚变成了两枚。
他手上还沾着清理丹炉时的黑灰,面色难掩疲惫,但此刻不由缓缓松了口气,眼睛极亮,透着点风发意气来。
“那当然,不过是三枚上品丹药,很快就能成功了!”
“可别得意太早”,文京墨压了压他翘起的尾巴,又状似无意问,“我看你今天炼丹的手法有变,是得哪位高人指点了?”
司辰欢眉毛一扬:“都是我自己瞎琢磨出来的,还是前辈您慧眼识珠,老早就看出我天赋异禀了。”
他下意识隐瞒了云栖鹤的名字。
“是吗?”文京墨笑得意味不明,“那小天才,今天就把剩下的药材,全都练成丹药吧。”
司辰欢的得意僵在脸上,哀嚎一声。
文京墨关上门,独留司辰欢一个人在药堂。
他走出院门时,看见一人站在门外遥望,白衣在日光下泛着一层光晕。
不知看了多久。
“怎么不进去?”文京墨问他。
云栖鹤没有回答,眼神仍是看向药堂紧闭的房门。
他站的位置巧,只能从他的方向看到里面,里面的人却不能。
因此司辰欢并不知道有个人一直在注视着他,还以为因为昨晚的事,所以云栖鹤今天才没有过来。
文京墨并没有在意他的态度,只道:“司酒今天炼丹的手法,倒令我想起了一个人。”
云栖鹤终于转了过来,眼神冷峻无比:“你想说什么?”
他在面对司辰欢以外的人时,身上那股疏离和冷漠便凸显出来,尤其是这样面无表情注视时,让人感到无端的心惊肉跳。
明明只是一个连灵力都没有的凡人而已。
文京墨快速一蹙眉,而后笑意却更深了。
有意思。
他拿起自己腰间一枚繁复令牌,道:“二十多年前能附身的邪魔闹得仙门大乱,幸亏药宗出了一个天才弟子,以化魔丹解了这一劫难,我对这位师姐格外敬仰,因此翻阅了不少有关她的记载。可惜,虽然她也是药宗弟子,可留下来的资料寥寥无几,只有一些零星卷轴,保留了师姐的批注心得。今日司酒的灵力运转经脉,恰好也在卷轴记载中。”
他目光不偏不倚,同云栖鹤直直对上。
无声的对峙在两人中弥漫。
云栖鹤率先移开了目光:“不过是巧合罢了。”
文京墨不置可否,只轻笑一声:“虽然不过是残卷,但也不保证除了我之外,还有人觉得司酒的炼丹方式、似曾相识。”
云栖鹤垂眸,似在沉思。
文京墨也不在意的反应,说完便想离开,擦肩而过时,他似乎想到什么,微微侧身对云栖鹤道:“对了,药宗最近在大量收集噬阴草,你如果有材料的话,可以卖给药宗哦。”
云栖鹤看着他的背影,慢慢蹙起了眉心。
噬阴草,化魔丹的主要材料。
文京墨到底什么意思?
司辰欢并不知道他们两人的暗流涌动,他虽然对云栖鹤的缺席有些失望,但很快又专心投入到炼丹中。
正如文京墨所言,只有不到十日的时间了。
为了确保小八的魂魄,他需要抓紧时间才行。
一天的时间匆匆而逝。
翌日,司辰欢早早便出了门,往药街而去。
他之前购买的草药已经用完,这次准备再买个几百份来做训练。
幸亏回春丹需要的三味药材都价格低廉,要不然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司辰欢不由感叹,药修真是好烧钱啊!
来到药街,他重新戴上了面具。
因为有上次采购的经验,他直奔几个地摊而去。
但不巧的是,原先售卖药材的摊主,接连表示已经卖光了。
司辰欢蹙起了眉,怎么会这么巧?
回春丹需要的何首乌、银月草和五叶花,这三味都是最常见的药材,尤其还只是一阶药材,连普通人都可以种植售卖。
往常是满大街随处可见的。
怎么偏偏都卖光了?
尤其在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地摊,都准备要付钱了,却偏偏横插进来一个黑衣人,不由分说加了双倍价钱,说要高价回收这三味药。
司辰欢气笑了,果然他没猜错。
有人在故意针对他。
那黑衣人虽然戴着兜帽看不清脸,但小摊贩显然认识他,他抱歉地看了一眼司辰欢,然后便毫不犹豫地卖给了黑衣人。
丝毫不在乎司辰欢会不会出更高的价格。
所以这摊贩不仅认识这黑衣人,而且还惧怕他背后的势力?
司辰欢没有同他纠缠,只是默默收起自己掏出的灵石,随后离开药街来到了城西。
城西热闹富庶得多,长街小巷纵横,药铺药堂何止上百。
但却没一个卖给司辰欢。
即便他都看见药柜上陈列的药材了,掌柜的也能睁眼说瞎话道“卖光了”。
司辰欢心中有了数。
试问除了药宗,还有哪个势力,能让丹枫城所有药贩们忌惮呢?
他含着怒气,回了小院。
暗中的探子见状,飞快递了消息出去。
白落葵正在义善堂的大树下号脉,那些低贱的村民让她心里作呕,面上却仍然能对每一个衣衫褴褛的人露出悲悯笑容。
然后她便享受地看着对方诚惶诚恐、受宠若惊的表情,或是对她磕头拜谢,或是说为她立长生祠。
世人愚昧,只用一点点的粮食和草药,便能让他们感恩戴德。
走到她身边的弟子传音:“小姐,已经按你的吩咐,那叫司酒的小子没能买到任何药材。”
白落葵动作不停,正给一位白发老妇人开了草药,笑容温柔。
暗中的传音却是和面上表情截然相反,充满了怨毒:“不过是鸿蒙书院的弟子,竟也配得到师兄的指点?除了草药外,几日后的丹药考核,你们看着办。”
弟子领命下去。
另一边的司辰欢并不知道自己的考核也被人盯上了,他冲到药堂去寻文京墨,将药材一事说了,最后怀疑地看着他:“我思来想去,我同药宗其他弟子都无冤无仇,不会是你招惹的仇家,给我使绊子来了?”
文京墨听他说完,面色渐渐沉了下去,应该是知道了是谁从中作梗,没有否认。
他对司辰欢道:“此事我会解决,你先和侍从去我的药库中挑选草药来练手。”
身为药宗弟子,又是个敛财高手,文京墨药库的丰富程度,令司辰欢暗自咋舌,心想日后就算找不到他的小金库,将这药库的诸多灵草拿出去一卖,也能瞬间暴富。
不过可惜的是,文京墨收集的高阶灵草满库都是,但一阶草药,尤其是回春丹的材料,满打满算不过几株,司辰欢都觉得是他买其他灵草时人家顺手送的。
总之,很难开炉炼丹。
他拿着那几株好不容易翻出来的药材,闷闷不乐回了小院,一进院门,就恰好撞上了云栖鹤。
他仍是一身白衣,在院中大树下放了藤椅,闭眼躺着,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司辰欢本以为自己再见到他,多少会感到别扭和不自在。
毕竟那个没头没尾的吻,还没有说清楚。
但他这幅悠哉悠哉的模样,跟灰头土脸的自己形成鲜明对比,司辰欢一时悲愤,直接跑过去扑在他身上。
腰间垂落的小金酒壶叮当作响。
“怎么了?”云栖鹤睁开了眼,看着他埋在自己胸前的头,顺手摸了摸他发顶。
司辰欢冷哼一声,然后才翻身,滚到了他空出的藤椅一侧,一手搭在后脑勺,另一只手拿出那几株可怜巴巴的药材给他看。
将方才的事同他说了一遍。
然后司辰欢仰天长叹,“文京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解决,就像之前说好的找人,结果楚川和苏幼鱼还是没有动静,唉,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云栖鹤看他垂头丧气的模样,眼中多了点笑意。
“我知道哪里有回春丹的草药。”
“真的?”司辰欢闻言,眼睛一亮,可又怀疑地看着他。
这人不是整天躺着晒太阳,从哪里知道的?
“走吧”。
两人起身,一同出了院门。
他们之间的相处和往常无意,彼此心照不宣地将那一夜的事情盖过。
只是司辰欢落后他半步时,看着他苍白侧脸,心中忽然想到:他跟我在一起时,莫非心中不欢喜吗?
“到了”,云栖鹤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们停在了一处巷口,身前摆了一个不大的果脯摊,摊主人他们也熟悉,正是之前为他们指路的老奶奶。
司辰欢讶异地看着云栖鹤。
用眼神示意他,这不是卖果子的吗?
然而云栖鹤对他一点头,随后温声道:“老人家,我们想买些草药,您可以帮帮我们吗?”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看向两位年轻后生,笑呵呵地应下了。
她先拜托旁边的摊贩帮她照看摊子,然后对他们道:“你们跟我来。”
老人家腿脚慢,司辰欢虽然将信将疑,还是上前几步,搀扶着人。
他向来嘴甜,在长辈面前又拿出平时那副拖长绵软的尾音,哄得老妇人合不拢嘴,几乎把他当作了半个外孙。
云栖鹤静静跟在一旁,看着他纯粹明媚的笑容,心中溢出怜惜和欢喜,但又旁生着嫉妒、哀怨、恐惧、无奈等种种复杂情绪。
嫉妒别人也可以看到他这生动模样,哀怨他并非只对自己露出笑容,恐惧这样的笑容会消失,又无奈,他什么都不懂而已。
倘若喜欢一个人,当真是满心欢喜就好了。
可惜,他对他不仅仅只是喜欢。
云栖鹤垂眸,敛去眼中的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