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千丝藤?”

十七岁的云唳一身黑衣,马尾高束,听到房中传来他父亲的疑惑声音后,停住了脚步。

此处是玄阴门门主的书房,设了重重结界,只有最紧要的事才会在次商议。

只是这些结界,从来不会避开云唳。

于是他听见房中另一道陌生的男音响起:“不错,这正是出自鬼蜮的千丝藤。二十多年前,我带着弟子围剿一群在边境作乱的邪魔,机缘巧合下,追捕到了一处万人坑,坑中密密麻麻的尸体间,正是长满了这种血藤。待杀了那些邪魔后,竟发现他们尸体的头颅中,也生长了一截同样的藤蔓!

此物闻所未闻,过于阴邪,我便求助了药宗宗主,数月后,白宗主传讯给我,道此物名为‘千丝藤’,会像菟丝子一样会寄生在宿主体内,吞噬血肉,其余的倒没有什么异常,并让我不要声张,以免引起仙门恐慌。”

当时下了小雨,细密的雨珠敲打在琉璃瓦上,又顺着瓦沿流出檐下,浇入一片碧绿的美人蕉中。

云唳从这陌生男人的话中,敏锐察觉出了异常,尚显稚嫩的长眉渐渐蹙起。

雨声淅沥间,男人轻轻笑了一声,继续道:“……这件事后,药宗向齐氏免费资助了三成丹药,我表面上答应,私下去找了散修药师做客卿,研究那血藤。

直到数年后,客卿们才惊讶发现,这种千丝藤不仅繁殖力惊人,还拥有一定神智!它的母藤能控制子藤去寄生活物,吞噬完血肉后还能假扮宿主,获取新的猎物,源源不断滋养母藤,令人毛骨悚然。”

“这……”父亲云琅的声音响起,云唳也几乎同时联想到了一件事,目光一寒。

房中的男人道出了他们的想法:“门主是不是觉得似曾相识?这假扮作人、吞噬血肉的做法,正是同二十年前将修仙界搅得天翻地覆的邪魔一样!

我后来也怀疑,当初是真的存在这种邪魔,还是说,其实控制尸体的只是千丝藤而已!当然,后来也多亏云夫人临危受命,研制出化魔丹救了无数性命。”

那男人夸赞一番,话音一转,“只是这千丝藤是受鬼气和血气滋养,只生长在鬼蜮才对,不知门主是从哪里找到的?”

云唳没有听到他父亲的回答,因为有同样黑衣、腰间一根白带的弟子出现在他面前。

是白雪庭。

对方恭敬却不容拒绝道:“少主,门主吩咐今日有贵客登门,让您先回去。”

云唳明白,这是父亲不想让他听后面的内容了。

即便心中疑窦丛生,云唳还是遵从安排,轻轻点头后,转身离去。

白雪庭许是得了命令,落后半步跟在云唳身后,送他离开。

云唳也不介意,边走边回顾方才听到的对话,心中泛起一阵寒意。

“少主是觉得,药宗有什么不对吗?”

白雪庭的声音和其他人有些不同,他嗓音略沉,慢条斯理,有股说不出来的华丽。

云唳头也未回:“药宗贵为三宗之一,岂是你我可以胡乱编排的?”

白雪庭笑了一声,轻轻道了声“是”。

云唳极轻地皱了皱眉,觉得对方的态度有些奇怪。

他很肯定,白雪庭在书房结界之外,不会像他一般能听到对话。

但怎么突然问出这个问题?莫非他也知道了什么?

云唳将这点突兀记在心底。

两人脚步未停,在半明半暗的天色中穿过曲折幽深的长廊。

在转过一处拐角时,斜飞而入的雨丝越过栏杆,飞溅上了云唳持剑的手背,泛起丝丝凉意。

这点冰冷让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头去看廊檐下连绵不断的雨。

云唳一身黑衣,眉眼在扑面而来的水汽中越发显得苍白昳丽。

看着青灰朦胧的天色,他原本沉重的思绪随之飘散开来,眸底藏着思念。

不知此时的鸿蒙书院,是否同样雨声潺潺。

还有那个人,是否也在想他。

云唳微微叹了口气。

距离上一次跟司酒见面,已过了三月。

他今天来找父亲,也是想问他和洛家的婚事,何时才能解除。

云唳一腔少年心事,想着等婚约一解除,他就要立即赶往昭山,去鸿蒙书院找司酒,告诉他这个消息。

至于后续会如何,云唳并不奢求,只是现在,他很想他而已。

分神间,蜿蜒曲折的廊道路过了一处水榭。

水榭下方的池塘间开满了灿烂红莲,在雨中越发显得鲜艳夺目,轻风吹过,红莲摇曳,亭子四周垂落的轻盈帷幕上下飞舞。

露出一抹紫衣来。

“哪是谁?”

云唳思绪一顿,脚步停住。

水榭中有一人正背对着他,倚靠着栏杆赏莲,从衣袖中露出的手腕细瘦苍白,他身上的紫衣也空空荡荡,随着弯腰的动作勾勒出单薄的身形,脑后垂下的马尾处系着飘长的白色织金发带。

紫衣白带,是阴阳齐氏的嫡亲子弟。

云唳联想到书房中和父亲的谈话对象,瞬间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那是齐氏的小公子。”白雪庭适时开口,还补充了一句,“听说,是前不久才认回来的私生子。”

云唳听到这说法,余光淡淡瞥了他一眼。

白雪庭收敛神情,垂袖站在了他身后。

亭中的人似乎听到他们的动静,转身看来。

隔着朦胧雨丝,云唳看见了一张瘦弱却透着倔强的脸,像是孤狼一般。

“所以,三年前在药宗山谷的那群村民,他们也是被千丝藤控制了?”

司辰欢只听他说了在书房外的谈话,根据时间点,很快联想到他们此前的遭遇,蓦地冒出这个恐怖猜想。

说这话时,声音都不由发颤。

正如阴阳齐家的家主所言,千丝藤生于鬼蜮,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药宗?而且还出现在一群专门接来“避难”的村民体内?

所以……

司辰欢呼吸急促,放在桌上的手死死攥紧,咬牙切齿道:“堂堂宗门,怎么能、怎么能用活人来做实验?”

一想到那一晚,明明善良淳朴的村民,全都化作毫无理智的行尸互相啃食,甚至连小八他们也没有逃过……直到现在,这些年幼的孩子还只能以残魂寄存在纸人体内!

何其可悲、何其……可恨!

司辰欢越想,越是觉得心中像是有一把无名火在烧,烧得他眼圈发红,死死咬紧了下唇。

他终于忍不住道:“药宗如此丧心病狂,仙君当时明明已经查出了真相,为何没有揭发呢?”

云栖鹤抬起眼,从他尚带恨意的脸上划过。

然后,视线落在了自己的一双手上。

他刚才给司辰欢说了前半段对话后,便沉默地坐在旁边,整个人有种平静的割裂感。

司辰欢等了半天,没有听到回应,看向他时,这才发现云栖鹤的手心已攥出了刺目鲜血,顺着他苍白的手背,点点滴落到地面。

残留的恨意登时变作惊慌,司辰欢忙过来,迅速将他死死攥紧的掌心掰开,用丝帕按压着伤口。

“你……”要说的话在看到云栖鹤的表情时,骤然卡在了喉咙间。

“是啊,为何当时没有揭发呢?”

没有愤怒,没有咆哮,云栖鹤的表情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冷静的,但越是这样,越让人感觉到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

他眼神垂落,不知凝视何处,与其说是回答,倒更像是自言自语:“……为何非要等到我十八岁生辰呢?”

司辰欢听到他这轻轻一句,瞳孔猛缩,捂着伤口的动作都僵在了原地。

他想起来了。

在云唳十八岁生辰前,曾高兴地传讯给他,说他母亲白姝终于被药宗允许暂时离开药池,回玄阴门为他庆贺生辰。

司辰欢那时真心祝福他,并还在绞尽脑汁想送他什么礼物。

可是,云栖鹤生辰那一晚发生了什么呢?

司辰欢呼吸急促了几分,鼻尖酸涩,水意冲到了眼底。

修真界几乎没有人不知道那一晚发生的事。

玄阴门门主云琅骤然走火入魔,不仅手刃妻子,虐杀来门内做客的齐氏家主,甚至还放火屠城,滥杀无辜……玄门百家后续派出上百位高手围攻,最终才将其斩落。

那一晚大火满城,哭声不绝。

竟然没有人记得,那一晚还是云唳十八岁的生辰!

越是回想,司辰欢越是难以呼吸,一颗心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拧紧,痛得他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一颗一颗砸在云栖鹤尚带着血痕的手心,砸在地上。

他终于明白了。

为何世家大宗直接斩杀云琅而不给他辩白机会,为何煽动起群情激奋、却在论述玄阴门巨变事故意模糊细节。

这一切带来的是盖世英雄遭千夫所指,第一宗门被瓜分殆尽,其余门派借此快速提升在仙门地位……甚至,司辰欢模糊地回忆起,远在西南偏僻之地、世代镇守鬼蜮的齐家,据传下一代家主继承人本该是齐家小少爷,而不是现在修为平庸的大少爷。

司辰欢的眼泪如断线珠子,滴答滴答掉落。

明明是冰凉的水珠,云栖鹤却仿佛烫伤一般,整个人从那股死寂的平静中挣脱开来,像是终于从深井中挣扎着见到了天光。

他不顾自己还在渗血的手心,拿出新的雪白手帕,一点一点,仔细地去擦拭司辰欢眼角的泪。

“别哭了”,他压低的声音透出些无奈。

手帕很快打湿了,云栖鹤只好又换了一条。

司辰欢本来还只是无声地哭,被他这么一说,眼中聚集的水雾更大,喉间的呜咽索性也不隐藏,扑在云栖鹤身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可是玄阴门、云叔叔还有白前辈,怎么能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对你!龙傲天就一定要受虐待嘛……”他埋在云栖鹤怀中,最后一句话因为哭腔而显得含混不清,后者没有听清。

只是看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云栖鹤一颗心像是泡在水中,酸涩无比,却又软得一塌糊涂。

他将他揽在怀中,像是哄小孩一般,手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他的背。

待觉得怀中人哭声渐小后,他微微拉开了两人距离,眸底映入司辰欢泪水涟涟的脸。

云栖鹤微微俯身,水色的薄唇缓缓靠近,终于触碰到了对方哭红的眼角。

一点一点,将他的泪水轻轻吻去。

当温热的呼吸喷洒到脸上时,司辰欢的哭声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待感觉到柔软而微凉的唇瓣时,他还泛着泪花的眼睛蓦地瞪大,整个人如同石化,忘记了呼吸,红意从耳尖蔓延到整张脸,烧得绯红一片。

司辰欢大脑空白,完全忘记了那些血腥黑暗的往事,只感觉自己像是掉入了一片云中,温柔柔软的触感将他包围,却又轻飘飘的,充满了不切实际,仿佛是在做梦一般。

然而这触感又是无比真实,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舌尖掠过他皮肤时,瞬间带来的密密麻麻的战栗感。

唇瓣从他的眼角,一路划过颊边、鼻尖,最后停留在唇边位置。

司辰欢紧张得厉害,按在云栖鹤膝盖的手不由自主发抖。

他一直死死闭着眼,因为视觉的消失,听觉也就前所未有的明晰。他听见自己如雷鸣般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腔。

他觉得自己要晕过去了!

“呼吸”。

终于,在他因为缺氧而即将晕厥前,耳边响起一道无可奈何的声音。

司辰欢下意识照做,捂着胸张着嘴大口呼吸起来。

他睁开眼才发现,云栖鹤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开了自己,两人之间甚至还隔了一段距离。

司辰欢看着他,下意识舔了舔唇,不知为何竟有股隐秘的失落感,一时怔然,也就没有移开视线。

在他这直勾勾的视线中,云栖鹤手中紧捏着三条被泪水浸湿的手帕,忽然站了起来,转过身去,嗓音低哑道:“你先休息吧。”

然后走出了门外。

司辰欢目送他离开,直到背影完全消失不见,自己在座位上坐了很久,才慢慢摸上了脸。

回忆后知后觉涌上,尤其是方才被刻意遗忘的细节,他心惊自己竟然能记得这么清楚!

一时间他忍不住趴在桌上,头直埋进去,露出的耳尖透着消散不退的红艳。

不知过了多久,司辰欢蓦地抬起头来。

不对啊,是云栖鹤先亲他脸的!

而且,他刚才走得那么急,不会也是……害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