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府内来了贵人(2)

府内来了贵人(2)

夜深人静,皓月当空。

许明月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迟迟未能入睡。

并非床铺不适,而是心中悬着一件事——窗台之上,始终没有传来那熟悉的动静。

她起床掀开纱帘,坐起身看向桌子。

桌面上,那个特意留下的青瓷小碟里,几块精心剔下的鱼肉,纹丝未动。

再转头看向特意留了一条缝隙的窗户,夜风正悄无声息地钻进来,带着庭院草木微凉的湿气。

一整天了……小猫踪影全无。

这小猫的猫娘亲因三番五次溜进前院厨房偷食,害得负责厨房的孙大厨屡遭管事责骂。孙大厨恨极了这些“偷食的畜生”,放了捕鼠铁夹,将母猫死死夹住,然后……用烧火棍活活打死了。

母猫死后,许明月在墙角一个废弃的破筐里,发现了它留下的一窝还未睁眼的奶猫。

寒冬腊月,其他几只早已冻饿而死,只剩下这只最瘦弱的小橘猫,气息奄奄。

是许明月每天偷偷省下一点自己的鱼肉,一点点喂它,才将它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可千万别……又重蹈它母亲的覆辙,饿极了跑去前院厨房偷食!

月光如水,浸满院落。许明月迅速穿好外衣,重新点燃烛台,端起那碟冰冷的鱼肉,轻手轻脚地拉开了房门。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小小的庭院浸染得一片清辉。

她无声地拔掉大门的插销,闪身出去,又将门轻轻带上,身影融入庭院外更深沉的夜色里。

即便月光照亮,四处也还是很暗。

相比于前院门户都挨在一块儿,到处都是挂在路边照亮的灯笼。

后院本就被废弃,除了静竹苑和海棠苑没什么人,到处都是修建到一半的湖泊、桥亭,也没什么人,竹林丛生。

好在她住习惯了,倒也不怕。

夜风穿过竹林,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吹得她手中烛火剧烈摇曳。她连忙侧身,用袖子小心地护住那点微弱的光源。

“喵喵。”她小声唤着。

“喵喵。”

“喵喵。”

平日里,除了她喂,这小猫也找不到多少食物,所以她一喊便会出现。

今日却迟迟没有动静。

难道……真的溜去前院了?许明月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仿佛已经看到了孙大厨狰狞的面孔和挥舞的棍棒。

就在她忧心如焚之际,一缕琴音,丝丝缕缕地钻入了她的耳中。

她蓦地顿住脚步,屏息凝神。

琴音是自静竹苑的方向飘来。

那琴声清冷、孤绝,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空灵而悠远。

起调极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琴弦拨动间,音韵绵延不绝,如泣如诉。

没有繁复的技巧,没有激昂的情绪,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般。

周遭的一切声响——风声、虫鸣、甚至她自己的心跳——仿佛都被这琴音净化、抚平,天地间只剩下这一脉清泉般的琴声在静静流淌,将整个后院都笼罩在一种遗世独立的静谧之中。

许明月听得呆了,仿佛魂魄都被这琴音摄了去,那琴正在把月亮拉下来,只独独笼罩在自己周身之感。

正当她沉浸在这天籁之音中时,腿侧忽然传来一阵温热柔软的触感,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正亲昵地蹭着她。

她猛地低头,借着微弱的烛光看去——

一团蓬松的橘黄色毛球正翘着尾巴,绕着她的脚踝打转,发出满足的“咕噜”声。抬头,一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橙黄色猫眼,正无辜地望着她。

“小猫!”许明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原来你躲在这里听琴,害我好找!

“喵~”

虽然松口气,许明月还是假装愤怒:“哦,现在知道蹭我了,之前叫你怎么不回答?”

“喵~”

小猫只会绕着她的腿撒娇。

哼,许明月没忍住笑,拢裙蹲下身,放鱼肉碟子在地面,摸摸他的头:“来,吃吧。”

然而,小猫只是凑近碟子,低头嗅了嗅那块鱼肉,便兴趣缺缺地抬起头,继续用脑袋蹭她的手,似乎更渴望抚摸而非食物。

许明月有些疑惑,难道鱼肉坏了?她端起碟子,凑到鼻尖仔细闻了闻——鱼肉很新鲜,并没有丝毫异味。她再次将碟子推到小猫嘴边,轻轻抚摸着它的背脊:“乖,吃一点呀?”

谁知这小东西竟直接就地一躺,翻出白绒绒、圆滚滚的小肚皮,四爪朝天,琥珀色的猫眼巴巴地望着她,一副“快来撸我”的享受模样。

许明月惊讶地伸手摸了摸它的小肚子——入手竟是鼓鼓囊囊、溜圆饱满的触感!

呵,吃饱了?今夜抓老鼠了?林中倒是有些竹鼠。可这里的竹鼠都硕大一只,这猫咪年龄尚小,抓不住很大的老鼠。

“你该不会真的进厨房偷吃东西了吧?”许明月又兀自疑惑。

也不会。

孙大厨本来就憎猫,太子殿下来后,前院防守甚严,连只鸟都不让靠近后厨,更何况猫。

更何况小猫出生就在后院,活动范围就这些,很少进前院。

月光清冷,静静地洒落。许明月抱着膝盖蹲在石板上,看着小猫惬意地舔着爪子。

猛地,许明月想到什么,抬头看向院墙——音早已停歇,那里一片沉寂。

应该不会吧?

难道……是他?

次日,许明月一大早,换上衣服,简单用过饭,便去看陈婉兰。

陈婉兰住在东厢一间还算宽敞的屋子,特意选了南北通透的位置,床头边的窗户常年开着,以便通风换气,驱散屋内常年不散的药味。

刚推开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许明月心头一紧,连忙快步进去,上前扶住挣扎着想要坐起的母亲:“娘!您慢点!昨夜是不是又没睡安稳?”

陈婉兰咳得满面通红,好一会儿才喘匀了气,无力地靠在床头,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她的目光落在许明月身上,许久,她伸出手,枯瘦的手指颤抖着,轻轻摸了摸女儿窄小的袖口和短了一截的腕部。

去年春日做这件衣裳时,穿着还略有余量,如今却已捉襟见肘。

女儿家抽条快,可府里……只有逢年过节,或是老太太、大夫人她们想起时,才会吩咐给府中女眷统一添置新衣,且多半是在冬日,做的都是厚实的棉袄夹袄。

夏日轻薄的衣衫,她们这房是极少能轮上的。

前几年她身体尚可时,还能拆拆改改,勉强让女儿穿得体面些。

可这两年,病骨支离,连穿针引线都成了奢望,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穿着去岁的旧衣。

“怎么喝了这么多药?身体还不见好呢?”许明月蹙眉。

前几年还没入府的时候,陈婉兰为了抚养许明月,强撑着身体绣活。

来太傅府认亲住进来后,本以为能好。

没想到更是肉眼可见地衰败下来,浑然不像一个三十多岁、应该正风姿绰约的女人。

“娘,您是不是……又背着我偷偷接绣活了?”许明月皱眉。

为了贴补,还有不让她们这房输面子,尤其前几年老太太寿辰送礼,陈婉兰总会熬夜刺绣赚银子,这才导致身体得不到修养,一直不好。

陈婉兰只是虚弱地笑了笑,那双被病痛折磨得有些浑浊的眼睛,却盛满了温柔的光。她抬起枯枝般的手,轻轻抚过女儿光洁细腻的脸庞,声音气若游丝:“月儿……明年,你就及笄了……是大姑娘了……以后……要多懂事……别惹你祖母生气……也别惹你父亲、大夫人、二夫人……还有你那些姐姐弟弟……乃至府里的管事们……生气……知道吗?”

许明月认真点点头:“知道了。”

每次都是叮嘱,让她乖巧,不要惹老太太和爹爹,还有大夫人、二夫人、姐姐、弟弟,乃至管事生气。总之谁都不能惹生气就对了。

又陪着母亲说了会儿话,喂她喝下温热的汤药,许明月才轻手轻脚地退出来,轻轻关上了房门。

新的一天开始了,她漫无目的地穿过海棠苑,不知不觉走到了靠近前院区域的边缘。

一片人工开凿的湖泊将前后院分隔开来,一座精美的廊桥横跨其上,是通往父亲许儒书房最便捷的路径,平日里人来人往。

许明月在湖边站定,隔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远远望向那座熟悉的习堂。

朗朗的读书声、悠扬的琴声隐约传来。

此时此刻,她的姐姐们、弟弟妹妹们,应该正在里面学习诗词歌赋,演练琴棋书画吧?

“娘,既然姐姐们学的是琴棋书画,那我学琵琶好不好?”八岁那年,她跟母亲远赴京城,被认回府时,她仰着脸问。

那时的许家宅院在她眼里富贵威严,四位姐姐早有“琴棋书画四才女”盛名,广为传播,她们执笔抚琴的模样叫她看得移不开眼,“这样……我就能和姐姐们一道了。”

陈婉兰为此甚至卖了首饰替她买了把梨木琵琶,又难得地去求了父亲。

府里本就有教习娘子,多教一个原不算什么。

然而,入学堂第一天——

“就这破琴也配进学堂?连洒扫丫鬟弹的都比这强些。”

“林先生若教这样的学生,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

“特意挑了琵琶来学,莫不是想与我们琴棋书画平起平坐?”

“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女,也配……”

几个姐姐叽叽喳喳地说着。

许明月紧紧抱着怀中的琵琶,像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下意识地望向所有人中最端庄、最受父亲倚重的大姐许琴露。父亲说过,让大姐多照顾她。

可许琴露端坐华琴之后,什么都没说,只是低头弹琴。

纤指拨弦,流泻出清泠泠的调子,唇角一丝若有似无的的……嘲讽。她甚至没有抬头看许明月一眼,那琴声越是优美,仿佛越衬得她怀中的梨木琴笨拙可笑。

林先生讲解的指法、韵律,飘过其他姐妹耳中,立刻化作她们指尖娴熟的拨弄,尤其大姐,一点即透。

轮到她时,手指却像生了锈的木偶,拨出的声音干涩、扭曲,不成曲调。

“嗤——”

“耳朵要坏了!”

“糟蹋曲子!”

戒尺不知何时已握在林先生手中,冰冷,油亮。

“手。”

“伸出来!”

“啪!啪!啪!”

这声名赫赫的林先生拎着戒尺,红唇开合,眸意冰冷,吐出的是判决:

“八岁,全无根基?还如此愚钝。”

“你既然什么都听不懂,干脆到墙角站着听。”

“七日,你连《清平调》都弹不好,不必再来了。”

“什么时候等你学会了《清平调》,什么时候再来上课!”

她站在冰冷的墙角,手心火辣辣地灼痛,四周投射来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针,刺得她体无完肤。然而,比戒尺和嘲笑更可怕的,是次日父亲许儒亲临学堂“视察”时,林先生看向她,对父亲说出的话:

“太傅,并非我不尽心。只是……我林妙音在京城教习多年,从未教过如此……愚钝不堪之人。虽是有教无类,但我既然顶着‘京城第一教习娘子’的名头,总该为其他学生负责。五小姐……恐怕实在不适合再留在学堂上了。” 她的话语轻飘飘,却像巨石砸在许明月心上,也彻底堵死了她求学之路。

就在这时,前方假山环绕的小道上,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和人语。

许明月心一慌,当即闪身躲在假山石后。

只见许儒和许琴露一前一后,正缓步走来。

许儒一身褐色云纹锦袍,身姿挺拔,虽年过四十,眉宇间仍透着清雅的儒士风骨,举手投足从容不迫。

七年了,入府七年,许明月见他的次数,统共不过二十回。

而紧随其后的许琴露,今日着了件鹅黄纱裙,衬得她肌肤胜雪,容光焕发。发髻简单绾起,斜插一支素银点翠簪子,面上覆着同色系的轻纱,怀抱一张古朴名贵的焦尾琴,通身的气派,真正是名门贵女、大家闺秀的典范。

“太子殿下亦擅音律,尤其古琴造诣颇深。待会儿为父与他商议河工之事,你便在旁以琴音相和。”

“是,父亲。女儿定当尽力。” 许琴露的声音清脆婉转,那一声“父亲”,叫得亲昵又自然,带着天生的亲近与底气。

父女俩步履从容地从假山石旁走过,丝毫没有察觉到石后阴影里那双紧紧追随的目光。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通往书房的月亮门后,许明月才慢慢从藏身之处走出来。

她默默地站在湖边,目光久久地凝望着许儒消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