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胡娘子也十分高兴,对辛月说:“这施一娘倒是个好苗子。”
辛月亦是这么觉得,坚强勇敢,抗压能力强,有主意且有行动力,业务能力还出众,这些优点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的时候,谁也不能否认她的优秀,谁也阻止不了她变得更优秀。
虽然丝坊的具体事务都是由胡娘子管理,但辛月见才欣喜,忍不住和胡娘子提了一嘴:“岚姨,好好培养施一娘,她定能成为岚姨的得力助手,许是将来还能来帮我。”
胡娘子和辛月亲近得很,闻言便顺口打趣一句:“我这树还没开始栽呢,你倒是已经计划好抢着来乘凉了。”
等这批新人上工之后,丝坊人数增多,胡娘子不可能再如先前一般事事巨细的与所有女工对接,她本就想好了到时候要从女工中挑出一些具有管理潜质的,提她们做小管事,日后小管事负责对接女工,她只跟小管事对接,正准备在四月初的商行例会上提出申请呢。
既然辛月先起了话头,胡娘子干脆便先跟辛月露出些口风来,笑着说:“那可不能光培养施一娘一个,到时候你给我抢走了,我用谁去?现在丝坊人数一下从三百扩到九百,我怕是人名都记不清了,过不了多久又还要继续招人,我觉得该提些小管事来帮着管理了。”
这当然是应该的,辛月一口应下:“岚姨说得对,明日月初例会,咱们制定一下制度,蚕所和染坊也该参照着来。”
辛氏商行的桑园、丝坊、染坊如今只剩丝坊还没有副管事,想到这,辛月又说:“岚姨,将来小管事里若有那特别优秀的,咱们就从中提人做那副管事吧。”
如今的正、副管事皆是由商行股东会直接指定任命的,原来商行几乎全是辛氏自己的族人,相当于是个家庭作坊,自然没人会有意见。
可随着逐步扩张,招进来的外来者人数将远远超过辛氏族人的人数,若是出了那十分优秀的人才,却不给人家上升的通道,早晚会把人才都逼走,只留下些平庸之辈,这对
商行的健康发展十分不利。
胡娘子本以为辛月空着丝坊副管事的位子,将来还是要安排自己人,没想到辛月却主动提了让能者上,不禁对辛月更高看了一些,她先点头应下了辛月的提议,说:“到时候我会多多注意。”
胡娘子在江州可还开过几家绸布庄的,如今辛氏商行里论起经商经验,最丰富的便是她,只是她自觉自己是外人,平时除了丝坊的事外,从不对蚕所、染坊的管理提什么意见。
可见辛月今天说出这样的话,胡娘子有些松动,便试探性的提了一句:“月娘,去年分钱的时候,工人们都是按着能力强弱,多劳多得,少劳少得,可我们这些管事却没有什么约束。”
胡娘子把自己先前开绸布庄时的经历讲给辛月听,说:“先前我在江州开绸布庄,前后用过好几个掌柜,有人能力强,在他的经营下,绸布庄的生意越来越好,有人能力平庸,只能勉励维持原有的生意,收益不下降就已经尽了全力,还有那能力不足的,他接手前挺赚钱的铺子,到他手里管了没半年,收益就腰斩,从盈利变成亏损,那能力强的掌柜我自然要多多奖励他,才能留着这人才,那平庸者好歹不出错,也可以用,可那成事不足者,该换就得换。”
见辛月凝神听得认真,胡娘子心下欣慰,最后说了一句:“我不是说咱们管事里谁做得不好,只是想着先前你曾说过规则应该制定在前,这话我深以为然,我们这些管事也应该有规则约束,能者上,弱者下。”
辛月听得连连点头,拍掌道:“岚姨,你说得很有道理,是我疏忽了,我今晚回去想想,明日会上如何与大家提,姜还是老的辣,岚姨日后再有想法,可定要及时提点我,我还年轻,岚姨多多教我。”
胡娘子闻言,嘴角上扬,露出一个舒心的微笑,点头说:“你这般聪慧,早晚我就没什么可提点你的了。”
辛月与胡娘子说完话,便一同从丝坊出去,到隔壁染坊寻辛祝与宋惜娘,他们二人也统计完了,辛祝正在一张红纸上提笔写考上的人员名单。
辛月一眼就瞧见今日见到的那个郭大郎的名字被写在第一排第一个,她还记得郭大郎那小山一般的体型,染坊要的便是力大的男子,倒不是很惊讶。
辛祝见辛月过来,倒是很兴奋的指着郭大郎的名字说:“月娘,你还记得这郭大郎吗?”
辛月点头,说:“是被他母亲污蔑名声的那个。”
辛祝停下笔,笑着说:“他可真是力大如牛,难得的是不使蛮力,我本还怕他手下没轻重,咱的绸布可娇贵得很,容易被损毁,可他知道用巧劲,不仅染得比旁人速度快,还染得比别人更细致均匀。”
辛月听得也很高兴,两边都招到了出众的人才,而且丝坊那边并不止施一娘一人出众,其余中选的人也是各有优点,甚至许多落选的人也不是不好,只是这次招工的名额有限,才被筛下。
辛月见染坊这边的打分表上,排在第二百零一名的与第二百名的分数只差毫厘,便知道染坊这边也是相似的状况。
招工之前管事们开会时,便设定了招工考核时的通过人选的得分底线,辛月往下看,便见有近百人在当初设定的底线之上,丝坊那边也是,缫丝工与织工只招六百人,可分数合格的竟有九百余人。
许多人还不是潍县的,耗费时间、精力、金钱来一趟并不容易,原先是想下次扩招再重新组织考核,现在辛月突然有了新想法,本来人家就是合格的,何必折腾人家两次呢?
于是辛月对胡娘子和辛祝、宋惜娘说:“这些排在招工名额之外,但是分数够咱们招工标准的人,不如明日一起出一个预招工名单,等出了下一批招工计划,这预招工名单上的人直接中选,若有名额不足或有人另寻了工作不愿来的,剩下的名额再行组织招工考核。”
宋惜娘第一个举手赞成,她自去年从府城的皇家染坊学成后就回了潍县,本来染坊的管事嬷嬷想留她的,甚至直接许诺了过几年推荐宋惜娘做她的继任者,在皇家的染坊做管事可是个体面的职务,可宋惜娘毫不犹豫。
她记着姑姑、姑父的恩情,更记着表妹早就建好了染坊在等她,感动但坚决的拒绝了管事嬷嬷。
回来潍县之后她一开始还借住在姑姑家,年底拿到分红银子,本来和她哥哥宋光耀提议用这银子去帮爹娘补足罚银,将爹娘接回来。
可是宋光耀犹豫半响后,拒绝了妹妹,他说:“妹妹,以爹娘的性子,这么轻易就被救回来,他们不会长记性的。”
宋惜娘如何不了解自己的爹娘,可爹娘再多不好,也是爹娘,而且爹娘对自己从未不好过。
她当然不会要求被爹娘欺负过的姑姑出银子救爹娘,可她自己挣了银子,怎么能心安理得看着爹娘在军营受苦。
见妹妹还神色犹豫,宋光耀狠狠心直言道:“你能有今日多亏了姑姑、姑父大义,可若是爹娘回来了,他们知道你如今的本事,怕是不会愿意让你继续在染坊做事,许是会张罗着另开一家染坊,靠着你的能力与辛氏染坊打对台,你可能保证自己不被他们干涉?咱们万万不能做那背信弃义的白眼狼。”
宋惜娘一怔,她想了一下,自己好似真的没有办法反抗爹娘,哪怕自己能做到绝不帮爹娘配制染料,可爹娘是爹娘,自己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爹娘要强拉了自己回家,把自己关起来不许自己帮辛氏染坊做事,自己也无法反抗。
那怎么可以?她早就答应了要报答姑姑、姑父的恩情。
去年若不是姑姑、姑父帮忙,爹娘怕是一辈子都回不来了,甚至可能累死在军营,多亏姑父帮忙奔走,才只判了百余两罚银,靠爹娘自己以工相抵也不用十年就能归家,姑父还托了人关照爹娘,哥哥去探过一回,说爹娘在军营没受罪,只是累些罢了。
姑姑、姑父不仅收留了无处可去的自己与哥哥,还替哥哥安排了极好的差事,自己能有今日的才能,也是多亏姑姑、姑父培养。
宋惜娘心中拉扯半天,终于狠下心来点头说:“哥哥说得是,我还欠姑姑、姑父许多恩情未报。”
宋光耀见妹妹想明白了,这才松了口气,他拍着宋惜娘的肩膀说:“妹妹放心吧,我是哥哥,帮爹娘缴纳罚银是我的责任,爹娘在军营每年能抵消十余两罚银,我明年能提小管事了,再攒上两三年银子,便去接爹娘回来,爹娘在服罚役,我是长兄可以替你相看婚事,在爹娘出来前,咱们托姑姑、姑父把关,替你寻个合适的夫婿,到时候你是出嫁女,爹娘也不能强管你的事了。”
兄妹俩商量好了,还特意告知了宋氏和辛长平他们的打算,宋氏与辛长平原本准备一两年就接宋氏的兄嫂出来的,见侄儿与侄女都计划好了,便没提自己先前的打算,欣慰于兄妹俩不是愚孝的人,主
动应下了将来帮宋惜娘操持出嫁之事。
宋惜娘手里的银子不用替爹娘缴纳罚银,便干脆买了间宅子,也买在辛家所在的柳荫巷,只是没有辛家的宅子大,只是一个一进院,不过住兄妹两人是绰绰有余的。
宋惜娘既是染坊的管事,又是染坊的股东,也参加过许多次辛氏商行的会议了。
原先没有她在的时候,总是辛月的二叔、三叔和姑母争抢做第一个举手赞同辛月提议的人,有了她之后,三位长辈都没有她手快。
总是辛月话音刚落,宋惜娘就同步举起了手,和宋惜娘熟悉了之后,二叔辛长安甚至打趣道:“惜娘你怕是都没听完月娘说了什么就举手同意了。”
宋惜娘害羞的红了脸,低声的说:“表妹说什么我都听得很仔细,我觉得表妹说得对。”
有了宋惜娘,一直最吹捧辛月的二叔都被迫落到了后头。
胡娘子与辛祝也都早就熟悉了宋惜娘的风格,两人都没有被影响,低头沉吟了片刻后,胡娘子先开了口道:“我觉得可行,月娘这提议很好,若不先给他们些盼头,等咱们下次招人时,他们许是早就就去别处做工了。”
辛祝也没有反对的理由,赞同的说:“月娘想得周全。”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丝坊与染坊的管事都同意了便可以执行,于是辛祝和胡娘子又另裁了一张红纸抄了一张预招工名单。
忙完之后,辛月拉着宋惜娘一起上了自家的驴车,辛长平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见女儿与侄女忙到这么晚,感叹一句:“你们小小年纪就这么辛苦了。”
怕两人肚子饿,辛长平特意买了些零嘴,递给辛月,叫她们略吃一些垫垫肚子,嘱咐道:“莫要贪嘴吃多了,家里姑母定给你们留了好饭菜。”
辛月接过来和宋惜娘一人分了一些,又笑着给辛长平嘴里塞上一块,说:“爹爹也辛苦了,等我们这么久,快也吃一口。”
次日一早,昨日参加招工考核没被当场淘汰的人纷纷聚集到丝坊与染坊外等候招工的结果。
施一娘和妹妹施三娘昨日还是借住在丝坊的宿舍里,所以来得最早,此时站在最前面。
施一娘心里觉得自己昨日表现不错,可是考核她们的人是等她们出去之后才给她们打分,施一娘不知道自己的评分究竟如何,现在难免有些忐忑。
她带着妹妹孤身来潍县,已经是没有后路可走。
虽然她那会发了狠将阿奶与大伯打了出去,骇住了他们,再也不敢登自家的门,可满村的人都在骂她们是不孝的白眼狼,原先娘亲还能用织出的麻布与同村的人换粮食菜蔬,出了这事之后满村再也没人搭理她们一家。
施一娘觉得自己娘亲是个既勇敢也胆小的妇人,勇敢在于娘亲能在没有一亩田地的情况下,还抵抗着祖父祖母的压力,坚持要留在这个没人欢迎她的地方,用自己的双手努力织布养活两个女儿。
胆小则是娘亲的天性,她从来不敢对任何人大声说话,更别说同人动手了。
便是爹爹在世的时候,娘亲其实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爹爹向来都把生不出弟弟的罪责归咎于娘亲无能,而娘亲却一句替自己辩驳的话都讲不出来。
可如果不是爹爹自己听信别人胡言,在妹妹三娘前面的那个未成形的孩子,便是个他盼望至极的儿子。
施一娘前日说自己十五岁,妹妹施三娘十四岁,其实施三娘还未满十四足岁,她的十五岁是足岁,说妹妹十四却是虚岁。
在施三娘之前,她娘亲还怀过一个孩子,结果她爹爹求子心切,寻了街头游方道人问胎儿是男是女,那道人张口便说是女,还是怨女投身,会给家中男主人带来灾厄。
已经显怀的娘亲便被爹爹灌了落胎药,生生打下一个能看出人型的胎儿,爹爹当时说果然是女胎,后来娘亲生下妹妹后爹爹还要求妹妹排行三娘。
可之后娘亲再不曾有孕,爹爹曾经有一次喝醉大哭,骂自己不该被骗子欺骗,亲手扼杀了自己的儿子。
施一娘好不容易哄着娘亲回了外祖家,求了外祖母千万替娘亲寻一个和善体贴的人再嫁,她不愿娘亲的一生都是痛苦,希望娘亲能开始新的生活。
她本来准备带着妹妹自卖自身去大户人家做丫鬟,于是把家里能值点钱的东西全部搜刮出来去典卖,然后拿着一点点银钱鼓起勇气去寻县里的官牙。
那官牙是个好人,因为卖身去大户人家要求身家清白,听说了姐妹俩的身世之后十分同情,卖身为奴身家性命就不掌握在自己手里了,官牙动了恻隐之心,替姐妹俩另指了一条路,让她们去潍县参加辛氏商行的招工。
听到官牙说辛氏商行的女工一季能赚二三两银子,施一娘便下了决心,若是早知道此事,她不该让娘亲改嫁的,娘亲和自己一起去做工,足够母女三人安家了。
不过现在也不晚,她一个人做工也能挣不少银子,到时候攒下银子去寻娘亲,若是娘亲过得不好,便带娘亲和离离开,若是娘亲过得好,便给娘亲留下银钱做嫁妆傍身!
施一娘眼里渐渐露出了势在必得的野心,她一定要考上!便是这回没考上,她去别处找点散活干,下回再考!
染坊的男工那边郭大郎在人群之中最是显眼,且因为昨日他娘亲闹的那一出,没人不认识他,不少人上去和他打招呼宽慰他。
郭大郎黑黑的脸上露出些不自在,但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强行扯出一抹憨憨的笑容,跟每一个人都笑着答话道谢。
终于等到了辛氏商行的人出来,人群便嘈杂的嚷嚷起来。
有人低头默默自言自语:“来了,来了,要出名单了,不知道我选上没有,各路神仙显灵,请一定保佑我选上,我今年再凑不够聘礼,七娘就要被许给别人了。”
有人抓着同村伙伴的手不放,紧张的说:“你帮我看有没有我?我不敢看。”
同村的伙伴气道:“我又不识字,你才是读了两年村塾的,你快睁开眼睛,帮我看看有没有我的名字!”
丝坊那边的女子倒是很安静,因为来参加招工的女子没有识字的,胡娘子没把名单直接贴起来,而是找了昨日的大娘来,胡娘子报名单,让大娘大声的复述。
所有女子都不敢说话,生怕错过听到自己名字。
这不是科举,不用从后往前报,大娘第一个便大声喊:“施一娘!”
施一娘的心脏激动的狂跳起来,她身边和她娘亲一般胆小的妹妹施三娘难得大声的说了话:“姐姐!你被选上了!太好了!”
施一娘装作抹脸上的沙土,悄悄抹去了眼角的水渍,扬起一个大而灿烂的笑脸,坚定的点头应道:“是的,我选上了,妹妹,我一定会让你和娘亲过上好日子!”
而染坊那边,许多男子报名时都登记说自己读过书,识几个字,辛祝便让人把选上的名单直接张贴在木牌之上。
郭大郎没读过书,他两个弟弟倒是都读过,他娘亲说地里活太重,她忙不过来,弟弟们瘦弱也帮不上忙,只能让郭大郎分担,郭大郎那时候还傻,也没对家人彻底心寒,于是跟个牛犊子一般在地里苦干了十余年。
他听着身边所有人都在讨论自己的名字在哪里,有人高兴大笑,有人难过叹气,有人也和自己一样不识字,但是认识识字的朋友,只有他茫然的看着木牌上贴的名单。
他个子高,没人挡得住他的视线,他看得很清楚,但他认不出一个字。
身边有许多人,但他不敢主动和他们求助,他七岁前的记忆只有帮着带弟弟,七岁后则被娘亲圈在田地里干活,他没有朋友,不善与人打交道,长到二十余岁,第一次主动和外人说话,便是去铁匠铺求铁匠收下自己。
因为他曾经扛着家里所有的农具被娘亲带去铁匠铺修补,当时铁匠夸过他一句:“这小子好体格,要是从小学武怕不是能当个百人敌的将军!”
他记得娘亲嗤笑一声,说:“泥腿子一个哪有当将军的命。”
铁匠听了没跟着娘亲一起嘲笑自己,反而说:“那跟我学打铁也行,这体格打铁肯定不费力。”
郭大郎有些心动,他娘亲却气呼呼的说:“那我家的田地谁来种?”
郭大郎一直记着铁匠当时的话,所以两年前离家便径直去了铁匠铺,问:“你还收我学打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