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县试那天辛盛回家说他考卷如何作答后,辛长平就想到了这种可能,这也是他那时为何宁愿让儿子蹉跎年华,也不让他继续科举的原因。
见这些日子风平浪静,他本以为有潍县最大的势力杨家带头投献隐田,其余的世家或许要观望一下杨家的后果,却没想到原来一直没有动作是因为有近卫军的大人在暗中保护儿子。
辛长平也十分后怕,若不是巡考官大人走前有
交代,说不好儿女现在要受到什么伤害,而外甥女儿更是差点被牵连,遭受无妄之灾。
见郭玉娘小小的身体一直发抖,知道这孩子吓得狠了,辛长平便交代宋氏:“娘子,你把玉娘抱去交给大姐,然后找张家的二郎替咱们跑个腿去喊一下苏大夫,叫他来给孩子们都瞧瞧,开些安神的方子,莫留下病症。”
孩子被吓到可不是件小事,尤其是郭玉娘才这么小,今夜定然会起高热,必须服下安神汤,且得有人整夜守着,防止她惊厥,不然容易落下口不能言或神志不清的症状。
宋氏心跳如鼓,见夫君有条不紊的安排起来,才强压下心中的慌乱,应了一声便抱起郭玉娘去寻辛姑母。
辛长平叹了口气拉起跪着的辛盛,十三岁的儿子看着身姿挺拔,可终究还是个没成人的少年,辛长平搂着辛盛的肩膀拍了两下他紧绷的背脊,声音沉稳的安慰道:“莫怕,爹爹在。”
辛盛刚才一路狂奔的时候还没心思乱想,进了自家院子大概是觉得安全了,心神松懈下来,脑袋里就不停的出现种种令他心神俱裂的可怕场景,这些可怕的后果虽都没有发生,但只是想想都让他恐惧,让他深深的恨自己的莽撞。
这会儿有父亲沉稳又温暖的怀抱为依靠,一贯在人前表现得坚强的辛盛露出了少年的软弱,他靠在父亲的肩膀上眼眶微红的说:“爹爹,是我错了。”
“胡说。”辛长平却改了口风,上回他分明曾说辛盛不该那般作答,现在却说:“错的不是你,是那些为富不仁、无视法纪、无法无天的人。”
辛盛迷茫的抬头看着辛长平,疑惑的说:“可还是因为我,才害得妹妹们差点受到伤害。”
辛长平看着平静的站在一边的辛月,见辛月脸上没有什么惧意,问了句:“月娘,你害怕吗?”
辛月点点头说:“刚看到那些歹人的时候有些害怕,但是害怕也没有用,他们不会因为我们害怕就不伤害我们,面对这种歹人我们要么有如近卫军大人那般的武力值能打趴他们,要么便要从根源解决他们。”
辛长平眼睛一亮,接着追问:“怎么从根源解决他们呢?”
辛月拉开辛盛攥紧的拳头,认真的看着他说:“他们是受人坏人指使的,坏人不是因为哥哥的答卷才成为坏人的,便是哥哥没那么作答,他们依然会为恶,只是这回便不是冲着我们罢了,但我们若是只在一旁看着,他们欺负完了别人,总有一天还是会欺负到我们头上,那时哥哥是不是还是会后悔,为何当初没有努力把这些坏人打倒,让他们没有能力为恶?”
辛盛把辛月的手握紧,听着妹妹的话,他松动的内心重新变得坚定,看着辛月说:“妹妹说得对!为了未来不后悔,我现在便要做该做的事。”
辛长平把一双儿女都搂进怀里,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拍着儿女的肩膀说:“有子女如此,你们是为父此生最大的骄傲。”
也是巧了,辛年这时候突然醒了过来,转着脑袋找人,见爹爹和哥哥姐姐都在旁边,却都背对着自己,没一个来理他抱他的,不满的“啊啊”叫起来。
倒像是在回应辛长平那句话,还有我呢!
这个巧合逗得三人都笑了起来,适才紧张的气愤荡然无存,辛长平走过去把扑腾起来的小儿子从包被里掏出来,一边检查他是否尿湿了尿戒子,一边跟儿女说:“放心,这次应该只是单针对盛哥儿一人,你娘和妹妹这些时日天天出门去铺子里,都没有人来招惹,书院还是照常去,在杨家的地面上,还是很安全的,明日我陪你一块儿去。”
辛盛点点头,经过爹爹和妹妹的一番开导,他如今已经安定下来,只要是冲着他来的就好,日后他避免带着家人去不安全的地方,还有近卫军的大人在偷偷保护自己,总归事情还没有那么糟糕。
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小人物,天下九州如自己一般拿县试案首的人多得是,也许他们也如自己一般遇到这等麻烦。
如今天下局势如棋盘,执棋的是皇上和世家,自己这些人,若看低自己,便当自己是两方博弈的棋子。
若心有抱负,便该为皇上手下的兵、将,此番为的不是替皇家与世家争权夺利,为的是他们这些底层平民未来遇见灾荒,能吃上一口朝廷的赈灾粮,为的是自己未来或者子孙不被饿得被迫拿起农具做武器。
宋氏从张家回来,先去跟辛姑母说了声:“大姐,待会儿让苏大夫替玉娘瞧瞧,开副安神汤。”
辛姑母抱着郭玉娘在怀里拍着背哄着,听到便点头,还问:“盛哥儿和月娘如何?可也吓着了?”
宋氏想了想说:“盛哥儿后怕得紧,一个劲自责,怪自己连累了妹妹们,月娘倒是脸色平静得很,没怎么见害怕的样子。”
辛姑母听了便说:“你们宽慰着盛哥儿些,莫要责怪他,歹人要行坏事,怪不着他身上去,月娘倒是胆子大,真是难得,难怪她小小年纪就能替你打理铺子,日后要让玉娘多和月娘学学,这临危不乱的心性。”
郭玉娘从娘亲怀里抬起头,满脸认真的说:“表姐好勇敢,她一直抱着我安慰我不要怕,我看到表姐这么勇敢,我也没有哭,我都忍着了。”
宋氏听得心酸,忙夸郭玉娘道:“是啊,我们玉娘也是坚强勇敢的好孩子。”
郭玉娘羞涩一笑,说:“我以后长大了也会跟表姐一样勇敢。”
宋氏对郭玉娘肯定的说道:“那当然,玉娘长大了肯定和表姐一般是个勇敢的小娘子。”
安抚完辛姑母和郭玉娘,宋氏才离开,她回到自己房间,见夫君和儿女都好似无事发生一般,皆围着替辛年擦洗换尿戒子。
宋氏上前去接手,一边疑惑的问:“没事了吗?”
辛长平刚被辛年溅上了一手童子尿,这坏小子之前不尿,偏在自己替他解开尿戒子的时候尿。
怕辛年尿得到处都是,辛长平连忙用手捂着辛年的小牛牛,最后辛长平的手和辛年的衣服、包被都遭了殃。
辛长平去到一边净手,先抱怨了一番小儿子的淘气,把宋氏逗乐了,再才说:“放心吧,明日我先送盛哥儿去书院,和他的先生说一声,然后求见山长,如今杨家是站在皇上这边儿的,应该会愿意帮咱们,等从书院回来我再和何大人禀报一声,这事儿不是私仇,他们针对的是朝廷,看何大人怎么说。”
宋氏听完略安心了些,还好不是自家孤立无援。
等张二郎带着苏大夫来了,听说孩子们都受了惊吓,苏大夫给他们一一把了脉,然后说:“盛哥儿和月娘都不用吃药,让盛哥儿睡前喝一小杯热黄酒便是,小玉娘我给开一副安神汤,只睡前喝,连着喝三日,三日后若是晚上不起热便可以停。”
宋氏在旁边听着忙问:“那月娘呢?她也喝一杯热黄酒吗?”
苏大夫笑着摇头道:“月娘什么都不用喝,别看她长得是个娇女郎模样,胆子最大的竟是她,摸她的脉一点都没有吓着。”
辛月尴尬一笑,本来该害怕的,可是看那几个家仆在近卫军大人手下跟呆瓜一般,挨着就倒,实在怕不起来。
因为今晚情况特殊,辛月便说让辛姑母睡自己的床上陪着郭玉娘睡,本来想自己睡地铺的,谁知辛长平说今晚要去辛盛屋子睡,宋氏便说让辛月今晚来她屋里一起睡。
辛月无所谓,可是辛盛尴尬的红了脸,妹妹啥事没有,自己又要喝酒助眠又要爹爹陪着睡,明明自己才是哥哥,怎么倒过来了,自己成了娇弱的那一个……
辛年往常在宋氏和辛长平之间,都是窝在宋氏身边睡,今晚见姐姐居然跟自己睡在一张床上,兴奋得张着没牙的嘴巴“啊啊”叫个不停,嘴角的口水擦干又打湿,最后折腾累了才挨着辛月秒睡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怀里圈着个小火炉,辛月晚上睡得比平日里还沉,宋氏见状这才彻底放了心
。
次日辛姑母说郭玉娘昨晚没有发热,只是一直做梦睡得不太安稳,哭醒了两次。
这已经比昨日预料的状况要轻了,再喝两日药应该就好了。
辛长平说辛盛晚上梦里哭了一回,辛盛则说没有那回事,他一夜安睡到天明,中间都没醒过。
吃过朝食,辛长平带着辛盛出门去巷子外招了辆驴车,等到了黎山书院,守门的老仆还认识辛长平,听说是要寻先生说点儿事,便放了他一块儿进去。
辛长平让辛盛去上课去,他自己单独去寻了杨怀德。
杨怀德听说有学生家长来寻他的时候有些疑惑,书院里什么时候家长能随便进来了,见到辛长平才反应过来,他先前也是书院的学生,看门的老仆给他行了方便也正常。
“学洲你来寻我有何事?”杨怀德想到上回爱徒说回家与爹娘告知结亲之事,稍微有些紧张的咳嗽了一声,心里想:莫非是辛学洲不乐意与我结亲?不然应该请了官媒上门约着日子相看,他怎么自己来了?
辛长平见此处不时有学生来往,说话颇为不便,便问杨怀德:“子胥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杨怀德一听心里发凉,不是,他是要拒绝我,但是怕我当着学生的面丢面子是吗?或者是怕影响我女儿名声?真是好生体贴的辛学洲。
“跟我来吧。”杨怀德垮了脸色,转身带路。
他把辛长平带到自己的教舍里,带上门,肃着脸说:“此处无人,有何话要讲?”
辛长平满心都是辛盛被人盯梢寻机伤害之事,并没有注意到杨怀德的表情变化,见此地确实方便说话,才开口说:“子胥先生,昨日我儿辛盛带家中妹妹出门去城隍庙集市,在院后溪边遇见城中世家女子踏春,返程被不知谁家的家仆跟踪,到无人的地方举了武器试图伤害。”
“竟有此事!”杨怀德听到这话瞬间忘了刚才心里的不舒服,下意识的说:“必不是我杨家的人!”
“呃……”辛长平愣了一会,忙说:“当然不是杨家的人,应是因为县试考题的缘故,辛盛该是被其他世家盯上了。”
杨怀德沉吟一会儿说:“不是江家便是韩家,其余几家都不成气候,此时都是在观望,只他们两家跟州府的主家牵扯颇深,怕是受了指使。”
辛长平心中也是这般想,点了点头,然后说:“知道子胥先生往日对我儿辛盛极为照顾,今日来寻子胥先生,亦是要厚颜麻烦先生,辛盛在书院的安全托子胥先生多多关照。”
杨怀德郑重的点头应下,说:“我会交代下去让夜间巡视的家仆多往辛盛的学舍那巡逻,每日早晚我都会去寻辛盛一次确认他的安全,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他们最多敢在私底下搞小动作,不敢明面上动手的,黎山是我们杨家的地方,他们要是真有这个胆量,这些年也不会被杨家、褚家压在下面。”
“多谢子胥先生。”辛长平连忙道谢,接着说:“还有一事,如今我儿麻烦缠身,连家中妹妹都险些受了牵连,这婚事是否等一切平息之后再提?”
杨怀德闻言皱起眉,瞪着辛长平说:“你是觉得我是那见利就上见害就走之人?杨家此次本就站在皇上这边支持皇上清隐田,辛盛的立场与杨家别无二致,何须顾忌那些人!如今他们盯上辛盛不就是觉得辛盛没靠山好欺负吗,到时候定亲之事必须大办,张扬着办,我不信我杨家在潍县还护不住自家的女婿!”
见杨怀德情绪激动起来,辛长平忙说:“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杨怀德轻轻点头,然后看着辛长平等他下言。
辛长平虽与杨怀德只差几岁,但他还做学生的时候,杨怀德就做先生了,而且杨怀德与他的好友杨继业还是两辈人,辛长平对着杨怀德总觉得他有长辈的威严。
辛长平与杨怀德相处觉得有些局促,见事情说完了,他与杨怀德也好似没什么可闲聊的,也不想多待,便出言告辞。
杨怀德嘴角抽了抽,见辛长平真的就转身要走,才连忙出声问:“何时请官媒来我家?”
辛长平停住脚步回身,见杨怀德表情颇不自在,他忙回答道:“今日便去找官媒,选个吉日便登门求期相看。”
杨怀德点点头脱口而出:“后日便是吉日。”
这婚事女方应是矜贵的一方,杨怀德表现出急切,辛家得表现得更急切热心些,才好让杨家不丢脸面,辛长平忙点头:“那就后日便请官媒登门。”
杨怀德这才满意下来,看辛长平也比之前顺眼了许多,笑着说:“早日定下早日放心,免得迟则生变。”
辛长平附和道:“子胥先生说得有理。”
杨怀德亲自把辛长平送出书院外,听说辛长平想去寻自家堂兄,他还特意叫自己的书童替辛长平带路。
辛长平往日常听好友说他小堂叔,聪颖但傲气,寻常人都不放在眼里,常说好友天资不够只能靠努力凑,据好友说他小堂叔整个求学过程中都没交得几个好友,因为在他眼里那都是一群笨人。
辛长平来寻杨怀德比要去见山长杨怀恩还紧张,却没想到竟然交谈还算愉快,挺顺利的解决了问题。
因为有杨怀德的书童带路,辛长平很快就见到了山长杨怀恩,他上前问候了一句:“先生,近日安好?”
杨怀恩轻点了下头,示意辛长平坐下,笑着贺了一句:“今年县试榜首果然是你家的麒麟儿,我没看走眼啊,哈哈哈。”
辛长平谦虚的回道:“多亏书院先生用心教导,我儿才有今日这些许成就。”
杨怀恩笑了笑,问辛长平:“今日你应当在县衙当值,怎么有空过来,可是有何事?”
辛长平把昨日之事说给杨怀恩听,只是隐下了近卫军之事。
杨怀恩听得皱起眉,说了句:“不像话,堂堂世家竟使这下作手段。”
因为杨怀德与杨怀恩十分亲近,拿堂兄当父亲一般看待,他早些日子便跟杨怀恩说了,要把辛盛招为女婿,杨怀恩如今看辛家也算半个自家人,便不拿辛长平当普通的学生,而是当做自家晚辈。
关于这回县试考题的事,杨怀恩从何大人那得到了些消息,还有恩师齐大人寄来的信件也曾提及一些,齐大人说近期朝堂上暗流涌动,但皇上却很沉稳,不论那些顽固世家出身的官员在朝堂上怎么闹,皇上都冷眼瞧着。
如今朝堂上的派系分得十分明确,齐大人在吏部任职,他说皇上从去年登基后就开始调吏部资料,所有官员的出身履历都被皇上查了个遍。
现在各地世家的异动正好也露出了哪些人有异心,他思考了一会儿才说:“似辛盛遇到的这般事,不是个例,其他州府的县城也有此等事发生,如今瞧着,此次县试像是皇上往池子里撒了一把饵,专为等着看哪些人会跳出来吃,齐大人说皇上常招御林、近卫首领进宫,各地守备亦是常有信函来往,这事儿瞧着约摸过个两三月,事情定然会有变化,若是担心辛盛安全,平日里多待在书院,书院定然是安全的,放假回家时少外出。”
辛长平被杨怀恩这番话说得有些紧张起来,忐忑的问:“难道要动刀兵?若是靠武力镇压,怕是会激起民乱,那些大世家光是家中奴仆打手都不在少数,先帝出征时各世家还有不少私兵随战了。”
“武力只是震慑,防着他们脑子一昏干傻事罢了。”杨怀恩笑着摇头,有些事他也是最近才开始看出点苗头,问了辛长平一句:“你与褚家那小子交好,都说褚家豪富,靠着盐、糖、铁的生意挣得家财万贯,可你瞧他褚家人过日子,与我们这些只挣土地出息的小世家有何分别?真有人能抱着万贯家财不享受吗?那万贯家财究竟是在褚家的地里埋着,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
辛长平好似被人在耳边敲响了重鼓,看着笑得高深莫测的杨怀恩,半响说不出话来。
若这是一场棋局,棋局不是新皇登基后才开启的。
这棋局是百余年前流传下来的残局,执棋的一方不是新皇,而是当年的成帝与明相。
明明今日从杨怀恩那里听到了许多隐秘,辛长平却觉得自己更加的糊涂了。
走出杨家,他招的驴车还在外面候着他,辛长平上了车回县衙,他走到县令大人的屋外,想起了何大人的出身。
何大人瞧见辛长平唤他进来,辛长平问:“大人,何家可有田?”
何大人点头说:“有一些,够全家和仆人们嚼用的。”
辛长平又问:“何家在老家不是世家大族吗?”
何大人思索了一会儿说:“曾经是,后来老家的土地大部分都交出去了,曾祖父跟着他师父去了京城求学,后来一路升迁官至宰相,朝廷赐了宅子给我曾祖父留京养老,我们家自此便扎根京城了。”
“那何大人祖籍可是安州?”问答至此,辛长平已经心神恍惚,却还在坚持。
何大人轻轻点头,然后先辛长平一步说:“你可还要问我曾祖父师从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