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辛长平扶额叹气,说:“那要是过几日含璋再提,我就应了让盛哥儿上门去相看?”

宋氏瞧着辛长平的脸色,疑惑的问:“你怎么好似很不乐意似的,你同含璋不是好得似亲兄弟一般,为何这么抗拒与他成为儿女亲家亲上加亲?”

“难道你忘了含璋的娘子是个什么性子?”辛长平无语的瞧了一眼宋氏。

年轻的时候辛长平与杨继学、褚亮差不多时间先后娶妻,那时他们都还未有孩子,也曾约着一块儿去踏青游玩,杨继学的娘子一副大家女子的气派,总是一个人在一处看花看树,向来都不怎么和旁人说话。

只宋氏和褚亮的娘子都是商家女,还能一块儿聊上几句。

后来都有了孩子,带孩子们出门玩儿了两次,杨娘子也是把杨芸娘拢在身边,从不放杨芸娘和辛盛、褚奕一块儿玩的。

次数多了,谁也瞧得出来,杨娘子瞧不上褚家和辛家。

成帝把商人地位提上来了近百年了,有些世家还是自视甚高的瞧不起经商的人家,杨娘子娘家估计就是那种守旧的老世家。

宋氏也记起了年轻时不甚愉快的几次出游,皱起了眉说:“那时都还年轻,杨娘子如今应该不会再那般了吧。”

“那谁知道呢。”辛长平亦是多年不曾见过杨继学的娘子了,他揉着太阳穴苦恼的说:“我就是怕盛哥儿日后受气,要是芸娘受杨娘子影响,心底里瞧不上盛哥儿的出身,夫妻俩顶着最亲近的身份,却形同陌路,那日子该有多难熬。”

宋氏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要是杨娘子还是那个性子,定然不会同意这婚事的,你也莫头疼了,说不定过几日含璋要跟你说这事作罢的,若是他还坚持,那杨娘子便是愿意的,你的烦恼也不存在了。”

辛长平听了宋氏的话一愣,然后失笑道:“娘子说得是,是我庸人自扰了。”

这事既然还没确定,辛长平和宋氏都没有在家里透口风,次日是县试放榜的日子,一大家子除了辛姑母留在家里看小辛年,其他人连着一早赶来县城的辛长安、辛长康一起去看榜。

原是说好了,让辛长安每月初一来县城一趟结上个月卖出人偶的银子,不过辛长安算着这个月初三是县试放榜的日子,便想着初三一大早再去,也好看放榜。

毕竟辛盛可是辛家的长子长孙,又是从小就聪明得与旁人不同的。

不说辛家,便是辛氏合族上下,都对他寄托了期望。

辛长康也不想待在家里等消息,便也跟着来了,正好看看他娘子,他娘子到县城半月有余了,夫妻俩还没见过。

浩浩荡荡一大家子连大带小一共八口人,不多时姜南星也跑了过来,辛家住得近,来得也最早,一群人在张贴榜单的告示栏前占据了最前排的好地势。

外面人越聚越多,渐渐有互相认识的凑到一起聊起来了那日最后那道策论题,平民百姓出身的难免眼神往那些世家子身上扫,小声的说:“你们说今次放榜,能有几个世家子榜上有名?他们总不能自己给皇上递刀动自家的田地吧?”

另一人偷笑一声说:“大义灭亲的觉悟能有几人有,我猜他们那题定是答些歌功颂德的稀泥话。”

一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袍的学子小声的说:“我近日听好多人说皇上不智,便是要动手也该悄悄的,不该弄得天下皆知,这一闹大,那些世家豪族有了防备,怕是要联合起来给皇上施压。”

瞧这人的穿着就知道家里定然十分贫寒,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是真情实感的担忧,要说皇上要动世家豪门,最高兴的便是天下的贫寒人家了。

天底下的田地是有数的,那些世家豪门人数占国朝十分一都不到,土地却占了大半去,他们田地越多,平民田地越少。

尤记国朝建立之初,每个平民男子名下能分到三到五亩地,虽那时候是打了许多年的仗,全国的男丁都在战乱中死伤不少,如今和当年比人口增长了近一倍,可如今寻常农家,一个男丁名下能有两亩地都是多的了,多得是一家子四五个男丁,却只有三、五亩薄田的。

光靠那田地的产出,自家都吃不饱,还好是如今商业发达,哪的

铺子都招人干活,才能让普通人也能混一口饱饭吃。

不然又是前朝末年的乱局重新上演,吃不饱饭活不下去,田地里挥锄头的老实农民,转脸就能变成挥着镰刀四处作乱的贼兵。

那穿着灰白长袍的学子话说完,围成一团的一堆平民学子里有一个穿着还算鲜亮的,身上还赶时髦的挎了个油布书袋,这人家里便是一亩田地都无的,但好在父母手巧,在瓦舍街上支了个小食摊,生意极好,别看只是个小摊子,每日流水不比那食铺少,还没那么多店租成本,也不用雇伙计,只靠夫妻俩,不显山不露水的,其实在县城连宅子都悄悄置办了两套了。

他家的小食摊连县衙的差役、后院的丫鬟婆子都会来光顾,听到点小道消息,左右瞧瞧见那些世家子都离他们远远的,便迫不及待的卖弄起来说:“这话就狭隘了,那世家之间也不是铁板一块的,有那守着田地死活不肯放的,也有那想效仿褚家改换阵营的。”

这几人是一个学堂的同窗,互相之间都熟悉的,知道这人喜欢别人捧着他说话,便有人想知道后文,忙说:“还是余兄消息灵通,这些事也能知道,快讲来与我们听听。”

这学子摆足了架子,才做出一副让旁人侧耳倾听的样子说:“县试考完第二日,杨家的族长夜里便偷偷去寻了县令大人,彻夜长谈,听说县令大人多次大笑出声。”

说完他还连眨两下眼,示意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刚刚十分忧虑的灰白袍学子听完长舒一口气,笑着说:“要是如杨家这般的世家不少的话,皇上和世家豪族的斗争,倒是增了不少胜算,听说杨氏族长过几个月便要去京城为官,要说谁最懂世家私底下的那些门道,还得是世家自己人。”

考场前学子们扎堆闲话,考场里主考官和巡考官也正在交谈,取中的名单早就写出来了,只是还没到张贴的时辰,如今正放在主考官的桌案上。

巡考官要等放榜之后,确认学子之间没有闹事揭发、举报别人作弊的之后才会结束任务,回京城禀报归队。

这几日主考官和其余学官们忙着判卷,巡考官也不得接近,是以今日才刻意寻过来问:“那日那位五十题全部作答的考生,他正确率有几成?”

主考官没有卖关子,直接回道:“全对,无一错漏。”

巡考官听了瞪大眼睛,感叹道:“竟真是一神人,是哪位考生?定然中了吧,排名如何?”

主考官指着榜单第一人说:“便是此子,为此次潍县县试案首。”

“好极!好极!此次出京巡考,倒被我遇到一天才!”巡考官抚掌大笑。

主考官见状问:“巡考与此子素不相识,怎地如此高兴?”

巡考官是武人出身,性格豪放,又自觉和学官出身的主考官同属一个阵营,笑着说:“出京之前,我们统领说了,遇到那有真才实学的考生,要记下来回京之后禀报上去,皇上如今正缺人用呢。”

“嗳,那倒巧了。”主考官听了一笑,说:“此人我也向上举荐了。”

“红卷?”巡考官先是一愣,然后笑起来说:“看来这地方要出个了不得的人物呀,我以为他只是天资高记性好,才能答对五十道经义题,看来策论也答得极好了?”

主考官目露追思之意,感叹的说:“瞧其文章,似有明相之资。”

巡考官愣住一会儿,低声嘀咕一句:“我们统领说今上颇似成帝,这倒是巧了。”

放榜的吉时到了,主考官和巡考官一起护送榜单出去,见二位大人出来,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等兵丁把榜单贴到告示栏上,所有人都盯紧了去看,好似第一个瞧见榜单就能看到自己名字似的。

辛家众人站的位置最靠前,不像别人对自己没信心从榜单后面往前扫,他们直接看向最前面的名字,赫然就是辛盛。

大家立刻都笑起来恭喜辛盛,二叔三叔说:“好好好,盛哥儿果然是咱家的麒麟儿!你阿爷知道了怕是要把埋了几十年的老酒挖出来喝了。”

当年辛丰收听人说,南边儿有人生了孩子便往地下埋酒,儿子的叫状元红,女儿的叫女儿红,他也学着人家往自家院里埋了许多酒。

辛姑母出嫁的时候挖过一批,辛长平中秀才时又挖过几坛。

辛盛直摆手说:“这不过是县试,侄儿连童生都还不是呢。”

二叔三叔却说:“你可是县试案首,从没听说过有案首考不过府试的。”

在张榜之前,辛长平心里还一直忐忑,可尘埃落定了,他反而泰然了,罢了罢了,躲着藏着才更容易招人害,若是盛哥儿一直是大家瞩目的焦点,那些不怀好意的人怕才是要束手束脚,不敢随便动作。

考中案首,辛盛心里是高兴的,可他记着爹爹的担忧,脸上便没有露出什么兴奋之意。

辛长安一下子想得通透,便拍着辛盛的肩膀说:“我儿青出于蓝胜于蓝,为父甚是骄傲!”

辛盛这才露出笑容,有了丝孩子气,还用肩膀轻轻撞了下辛月,和妹妹嘚瑟起来。

辛月早都想夸哥哥了,只是瞧着爹爹的脸色不敢动作罢了,既然爹爹展了笑颜,辛月自然拉着辛盛的胳膊直晃,当个哥宝女,连连夸道:“我哥哥果然天资过人,举世无双,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郭玉娘也在旁边跟着辛月学,辛月说一句她便跟一句,两个人跟唱双簧似的,热闹极了。

一开始辛盛还眼带得意的听着,见妹妹们越夸越没谱,才一把捂住辛月的嘴连忙告饶:“好了好了,快别说了,给人听见要笑话我了,妹妹你真是把什么会的词都说一气么!”

两兄妹一番耍宝,把大家全逗得笑起来,姜南星在一边更是笑着说:“辛盛你在书院一副沉稳样,原来在家是这个样子啊。”

辛盛无奈的直叹气,瞪着辛月说:“妹妹害我。”

主考官和巡考官站在高台上往下望,二人皆瞧着人群里的辛盛,巡考官问:“要不要叫他前来?”

主考官摇头说:“此次试题已经够扎人眼的了,再叫他来怕害得他更招人注意,等我红卷送上去的结果出来,那时必是我亲自来送结果,再与他说话。”

巡考官一听,拧起眉头说:“你是说有人会害他?”

主考官面色凝重的点头,说:“希望上面的结果早些下来,要知道他是被上面关照的对象,怕是还能给那些人点威慑,不好轻举妄动。”

“那不行,这可是我看中的好苗子!”巡考官之前没想到这茬,这会被提醒了忙招了跟随的两名手下过来,吩咐道:“你们留在潍县,暗中护着那辛盛,等我回京城和统领请示后再看后续怎么安排。”

“属下遵命。”两名近卫军应了一声,见辛家人看完了榜单要走,忙悄悄跟了上去。

主考官见状松了口气,对巡考官说:“我替那辛盛多谢巡考了。”

巡考官连连摆手说:“不用你谢,那是我看中的好苗子,他必须毫发无损,不然我牛都吹到统领那去了,人却没了,我不得被同僚笑死。”

辛长平看完榜转头去县衙上值去,一路上遇见的同僚都对他连声道贺,听了一路对辛盛的赞溢之词,辛长平一直“同喜同喜”、“多谢多谢”、“不敢不敢”,等坐到自己桌案前,脸都要笑僵了。

刚坐下揉了两下脸颊,有差役来传话说:“辛大人,县令大人请你过去一趟。”

辛长平又从值房出去寻何大人。

何大人桌案上摆着一份今年潍县县试的榜单,叫辛长平来也是先贺他一番,还特意送了一份上好的文房四宝,说:“早猜到你儿今年必中,早早就准备好了一份贺礼,却没想到还是案首,你可生了个好儿子,羡煞我了。”

辛长平同何大人虽为上下级,但相处五年多,关系十分亲近,对这份礼便没有推拒,接下之后笑着说:“属下替我

儿谢过何大人,何大人之子亦是聪慧过人,将来定也会高中桂榜。”

“别提了。”何大人直摇头,说:“我家大儿子跟泼猴一样,定不下心性,坐下半刻就抓耳挠腮,小儿子如今还日日拉着小厮陪他玩泥,我可不敢想那么远。”

何大人拿自己儿子打趣几句,又问辛长平:“如今你儿子都是县试榜首了,府试、院试定是板上钉钉的有名,到时候儿子和你一般都是秀才,你可要落后了,今秋去乡试否?”

辛长平本准备过两月再同何大人说,但既然今日何大人问起了,那自然没有撒谎的必要,便说:“劳何大人总是惦记我,今秋是准备再下场一试。”

“这才对。”何大人听了挺为辛长平高兴,说:“你也知道我今年任期满了必走,你要是不考了,我定要想法说服你跟我一起走,但我真心希望你有更大的前程,期望日后能与你同朝为官。”

“多谢何大人。”辛长平十分感动,朝何大人深躬一礼说:“这五年多蒙受何大人您诸多照顾,我从您这学到许多,虽然我只是您的下属,但对我来说,您是亦师亦友的存在。”

何大人忙把辛长平一把扶起,说:“别说得好像我马上要走了似的,我任期还有半年呢,不过我是看不到你乡试了,中举了定要告知我,日后记得多给我寄信,我盼着哪日在邸报上看到春闱高中的名单上有你辛长平。”

一番勉励的话说完,何大人又掏出一封信来说:“我大女儿前些时日食欲不振,多亏了你家女儿想的新鲜吃食,惹得她最近渐渐开怀,托我转交这信,劳你带回去给你女儿。”

辛长平茫然的接过信,他倒不知道这其中的缘由,表情疑惑的问:“什么吃食?我竟不知。”

何大人咽了下口水,吸了吸自己长胖了些的肚子,回味的说:“就是那叫炸鸡的吃食,每回我府上厨娘回家休假,来了必带一盆腌制好的鸡肉,到府里一炸满院飘香,我吃着也甚好。”

辛长平恍然大悟,自从女儿和娘子在外做生意,大姐心疼她们奔波劳累,也没少买鸡杀鸡给她们做那炸鸡,娘子顾忌在喂养小儿子年哥儿,每回只克制的吃一两块,辛长平便没少吃。

辛长平不自在的也吸了吸自己有些突出的肚子,心想:炸鸡虽好,可是易胖,下回可要守住嘴,吃个两、三块……不,还是三、五块吧,便得停。

辛长平同何大人交流起如何控制肚腩,辛月则带着家里人都去了铺子参观一番。

难得辛盛也在家,铺子开了这么些天,辛盛可还一次都没去瞧过呢,正好二叔、三叔都来了,刚好可以去铺子里把大家的钱都发下去,今日本就是个好日子,正适合一起高兴高兴。

到了铺子门前,却见锦绣阁的招牌下围了一群县中学子,各个都穿着一身长袍,原都是听那个余考生说:“竟然是辛盛中的头名!”

别人便问:“你认识那辛案首?”

余考生说:“虽不认识,可你瞧我背的这书袋,正是辛案首县试那日背的书袋!”

有些人县试那日不排在辛盛附近,自然没有发现他书袋的好处,便问:“这书袋瞧着可甚是普通,又不是绸布做的,难道那辛案首家里也甚是贫寒?”

“嘿,那你就错了。”余考生眼露自得,说:“县试那日我就站在辛案首身后,亲眼瞧见他背着这书袋,书袋里的东西一点没沾湿,而且你瞧,这书袋硬挺,放东西进去,放时什么样,拿出来还是什么样,一点都不会挤成一团,我当时就瞧上这书袋的妙处了,特意赶在前面出了考场,在考场外蹲守辛案首同他打听这书袋的来处,那店里只有几个书袋,我和两个好友去就买走了大半,你们可不知道,这书袋泼水上去里面都不会湿,再也不怕突然遇到下雨,淋湿了自己的书稿,真真是好东西!”

被余考生一番吹嘘,加上案首同款的光环,几人便都跟着他来锦绣阁想买这案首同款书袋,他们都是年轻人,不像辛月她们有妇人儿童走得慢些,到时便见到锦绣阁还没开门,不过还是在门口等着,毕竟听说就剩几个书袋了,要是别人也听说了,抢在他们前面买走就不好了。

辛月捏着铺子钥匙到了门口被吓了一跳,忙快走几步上前问:“请问各位在此作甚?”

他们背对着辛月没瞧见人来,等听见人声,回头一眼没瞧见人,略低头才发现是个漂亮可爱的女童,几个人都是十几、二十多的年纪,家里有的有妹妹,有的有女儿,但都没见过这么白净可爱的,一时间都没人回话。

还是余考生作为老顾客站出来说:“小掌柜,你来开铺子啦,怎地今日这么晚,这些都是我的同窗,都是来买你家书袋的,可还有货?”

辛月记得他,县试第二日也是一早,余考生就和另外两个人一起在自家铺子外蹲守,今日竟又场景重现了一次,辛月瞧他今日正背着自家的书袋,故意挺着背把书袋拉在胸前,一副显眼包的模样,心里有些好笑。

不过这可是会主动帮拉客的自来水客人,辛月连忙扬起个笑脸说:“原来是您啊,书袋还有几个现货,要是不够还能定做。”

“那就好。”余考生一副自来熟的样子,还主动帮辛月拉开围在门前的同窗,说:“给小掌柜让一让,让她开了门咱们才好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