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雪人 他的模样

从上清仙宫到沛都, 距离极远。

若用缩地术过去,大约需要两到三天的光景;

若不用缩地术,就如同寻常凡人一般驾驶马车过去,则需要月余时间。

李珣照例要与她一起去, 理由是他对沛都比较熟悉。

贺兰危和谢承瑾也同样找了理由, 一起跟上去。

谢延玉倒也没拒绝。

这一次过去, 她没用缩地术。

她就如同曾经的李珣一般,乘着马车走走停停,路过每一处城镇,都会停下来, 在这里住上几天, 随意逛一逛, 看看这里的街市是什么模样,路上的行人喜欢穿什么样的衣物,茶馆食肆里时兴什么样的菜系。

在过去的人生中, 她从来没有关注过这些。

年少时四处流浪,每到一处地方, 便会四处环顾,寻找有没有可以捡的吃食。

后来进了谢府, 每去一个地方,都直奔自己的目的,不会在无关之事上额外浪费时间。

到如今, 她才发觉。

原来上清仙宫地处北边, 这附近的人与天都附近的不同,与沛都周围的也不同。

这里的天气干燥,初春时节仍旧很冷,她修为逐年高起来, 因此对于气温的感受就不那么敏锐了,一年四季都穿着差不多厚度的衣服,但山下的人们喜欢穿厚实一些的衣服,吃食上则喜欢吃一些更实在的,例如炊饼、肉食居多。

而再往南行一些,

天气就变得湿冷一些,雨水也多起来。

这样的水土差异,加上舟车劳顿,对于凡人来说是很容易生病的。

贺兰危便是在这一天晚上病倒的。

原以为只是水土不服,有些发热。

然而到了深夜里,发热的症状却好像更严重了,仿佛体内的每一根血管都灼烧起来。

贺兰危捂住心口,猝然吐出一口血来,

他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像蜡烛一样在被燃烧,而他好像在加速衰老。

也就是这一刻,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他先前去拿心魔镜时,进入镜中,看见了前世。

除此之外,

他还看见了前世与他立下心契的镜灵。

因为时光已经回溯,镜灵也随着时间回溯而消失了,但它的意识还存在着,盘桓在镜中。感应到他的气息后,它缠绕住他,想要将他一同留在镜子里。

那道意识纠缠着他,想置他于死地。

它不知道是用了个什么法术,在他身上施加了一道诅咒。

这会令他的身体加速衰老、死亡。

那时他修为很高。

所以这样的诅咒放在他身上,被他的修为压制着,并不起作用。

而镜灵的意识力量有限,光是在他身上施加这道诅咒,就已经用尽了所有的能量。

然后它最后一点意识也消失了,消失前,它很尖刻地对他说:“我通晓过往,对你的未来自然也有预测。这诅咒终有一天会在你身上生效的。”

贺兰危曾一度觉得这很可笑。

即使他在镜中受了重伤,几乎到了濒死的诚笃,甚至连眼睛都看不见了,

但他的修为还在,这诅咒又怎么可能在他身上生效?

这像一个很无趣的笑话,甚至不配被他放在心上。

从镜中出来后,把镜子给了谢延玉,再之后,镜中经历的事情也渐渐被他淡忘。

包括镜灵说的话。

直到这一刻。

他猛然想起这件事。

没有了修为压制,所以这诅咒生效了。从他剔去根骨的那一刻就已经生效了。

他生命流逝的速度变得更快。

而他的容颜在衰老,比寻常人衰老的速度还要更快——

他猛然伸出手,指尖按上了眼尾,

然后他仔细地触摸,发觉那里又多了一条微小的细纹。

夜很深了。

侍从听见他房间里的动静,敲门进来,

就看见他拿着镜子,但大约是因为目不能视,所以即使拿着镜子,也什么都看不见,因此,他有些极端地将镜子全部砸碎,因此地上全是尖锐的镜子碎片,而他不知道疼一样,踩在上面,脚下都是淋漓鲜血。

似乎是听见了侍从进门的声音,

他转过头。

于是侍从就听见他问:“我老了吗?”

这样的话,他曾问过几次。

但侍从的回答,每一次都是不老。

这一回,侍从听见这问题,仍旧准备认真作答。

他走过去,停在了贺兰危面前——

不得不承认。

贺兰危的脸真的无可挑剔。

只不过,这一回,侍从终于从他的眼角看见了一点微小的细纹。

若说是老,也并不贴切。

衰老的人是什么模样?是皱纹爬上面颊,皮肤开始变得有些松弛,若按照凡人的年岁估量,或许要到三十五岁甚至四十岁以后,看起来才会有一些老态。

在这样的年龄之前,其实整个二十几岁到三十几岁,面部的变化都不会太大。

是一点点微小的细纹,是一点点皮肤上的瑕疵。

但若要用肉眼看,是看不出太大区别的。

因此侍从仔细地看了看,然后思考了片刻。

他回答道:“公子不老,如今看起来像是二十八九的模样。”

所以他确实是在加速地衰老。

即使,肉眼还不太能看得出来。

贺兰危捏着碎裂的镜子,尖锐的碎片嵌入掌心,血水滴嗒嗒地淌落,他浑然不觉一般——

他怎么能这么快就老去?

他不想让她看见他老去的模样,他在畏惧,在恐惧,他想要将未来那个会老去的自己藏起来,永远不要出现在她眼底。

这样,她的记忆里就一直会是他如今的模样,好看一些的模样;她答应过会记得他,所以,她记住他最好的模样就好。

他会在开始老去的那一天离开她。

他曾以为还有许多时间,或许还有五年,或者六年,七年,甚至十年,他可以在她身边,久一点,再久一点。

可事实上呢?

他究竟还有多少时间?

屋子里是一片沉重的寂静。

片刻后,侍从听见贺兰危低声道:“用你的法术,帮我看一看……就看我身上的诅咒,具体是什么样的。”

*

镜灵的诅咒对于修士来说不值一提。

但对于凡人来说,就显得有些残忍了。

衰老的速度起初会很慢,

但随着时间,会变得越来越快。

起初是半年如一年,再然后是一季如一年,再是一月如一年……

这是贺兰危成为凡人的第一年,他年岁有二十七,看起来却是二十八九的模样,听起来倒也还好。

但如今他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加速衰老,于是老去的速度,从此刻开始,变成一季如一年,然后是一月如一年,甚至是几日如一年。

眼下初春,等到初夏的时候,他看起来就大约是三十岁的模样。

等到初秋的时候,或许就是三十二三的模样,等到冬天,就是三十五的模样——

或许肉眼看不出二十六七与三十四五的差别。

但再过一月呢?

他算了算日子,等到今年冬末,腊月二十这一天,夜里子时一过,他就会再一次突然地变老,或许到时候他会从三十四五岁的模样,变成四十来岁的模样。

他不想要她看见他老去的模样。

所以他与她还有多久的时间?

一年不到而已。

贺兰危开始频繁地询问侍从,他会在每一天晨起时,询问侍从他今天看起来怎么样。

侍从给过答复后,他才会在谢延玉面前露面。

然后他变得更加粘人,好像想要与她时时刻刻都呆在一起。

谢延玉感觉到他的变化:“你身体还不舒服吗?”

贺兰危摇头:“没有,前几天就是水土不服。”

谢延玉:“那你最近怎么了?”

贺兰危吻她额头,又不说话了。

谢延玉发觉他多了一些奇怪的习惯,比如说总是摸她的脸,好像想要把她的模样死死刻进脑子里;再比如说,有时候夜里情动,他变得更加缠人,结束后又要将她死死搂在怀里,线条漂亮的手臂揽住她,像蛇缠住她一样。

他的每一个习惯,都给她一种若有若无的怪异感,

就好像他觉得他与她的时间不多了一样,所以将每一天当作最后一天来过。

可是再问他怎么了,他又会说没什么。

次数多了,谢延玉就懒得问了。

从上清仙宫到沛都,从北往南,会路过山川、平原,还有一些沿海的地区,

每一个地方,谢延玉都停下来看一看。

她想要看见再多一些。

毕竟谁知道今年过去,她是死是活呢?

就这样走走停停。

到沛都的时候,已经是初冬。

沛都雨水多,但雪不多,夏日的时候经常连日下雨,空气里都弥漫着湿漉漉的气息,但到了冬日,却只有湿冷,偶尔飘一些细小的雪籽,一晚上过去,地面都不会积雪。

等到了将要冬末的时候,

天上才真的飘起大雪来,雪花洋洋洒洒落下来,将地面铺上一层厚厚的白。

不过,似乎并不是每年都这样——

沛都的人好像不常看见这么大的雪。

因此,许多人跑出来,小孩三五成群聚在一块,大人也有,有堆雪人的,也有打雪仗的。

谢延玉靠在院子门口往外看,

她没什么朋友,更没有同人一起玩过雪,目光落在街上人群身上,她有一点好奇是什么样的感觉。

下一秒。

背后传来一阵破风之声,

不等她反应,一个冰凉的雪球就直接砸到她身上。

回头一看,是李珣捡了雪球往她身上扔,还阴阳怪气地叫她扔回来,

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

后来谢承瑾也加入了,像是被飞来飞去的雪球打得不耐烦,干脆也往李珣脑袋上扔。

于是谢延玉人生第一次,和人一块玩了一场雪。

贺兰危的眼睛看不见,凡人的身体也弱一些,

他没有参与打雪仗,披着大氅,坐在庭院里。

谢延玉手不稳,

直到把一团大大的雪球不小心扔到他身上,她才反应过来,她把贺兰危忽视了。

但他也没有不高兴,捡起了砸落在身上的雪球,等到她走过来,手中的雪球已经被捂化一些。

谢延玉如今对他有一些亏欠感在。

即使赵真与她说过,他将根骨换给她,是他自愿的,世间种种无非因缘造化,她无需有负担。但从小到大,帮助过她的人实在太少太少,她珍惜这种感觉,以至于她对帮助过她的人,总是有一点点微妙的情感在,无法做到毫无负担。

于是她问他:“打雪仗你可能不行,所以没叫你。要不要我陪你做些别的?”

贺兰危想了一会:“那你帮我堆个雪人罢。”

他将手里融化一半的雪球递给她,漂亮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照着我的模样堆。我看不见,但你不许骗我。”

谢延玉也没堆过雪人,这对于她来说是头一遭,

她不会不愿意尝试这种事。

而她堆的第一个雪人,是按照贺兰危的模样堆的,她蹲在雪地里,对比着他的模样堆了一个四不像的雪人,雪人并不好看,但他很好看,她或许不会记得这雪人嘴歪眼斜的模样,但她大约会记得,这一天这一刻,他的模样。

对他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

一个雪人从下午堆到傍晚,堆完了雪人,贺兰危走到它近前,

因为看不见,所以他伸出手。

指尖小心翼翼触碰雪人,试图感知它的样子。

到了好几天后,出了太阳,

贺兰危照例去院子里,想要碰一碰她给他堆的雪人,

但是雪人化得差不多了,他伸出手,只能抓到一点雪块,在掌心渐渐化成握不住的冷水。

*

雪化以后,太阳没出几天,很快又飘起了大雪,将地上的积雪堆得更厚,更高。

晚上。

贺兰危非要呆在谢延玉的房中。

他最近越来越粘人,谢延玉被他缠着,已经有些懒得理他,自己坐到旁边去翻看历谱,发觉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

前世她死的那天,是腊月二十六。

还剩下六天的时间。

过了今夜,就是五天。

夜里。

贺兰危早早地将灯火熄灭了。

然后他在她眼睛上覆了一层缎带,不让她看他,谢延玉以为他蒙着她的眼睛,是又要做些什么,但他却什么也没做,甚至没有亲吻她。

他只是把她抱在怀里,一言不发地触碰着她的脸,微微凉的指尖从她眉梢触碰到眼角,然后是鼻梁,嘴唇,下颌,姿态竟然让她感觉有些虔诚的味道。

反反复复地触碰。

谢延玉把他的手打掉:“别摸了,好烦。你再这样,是不是都能把我画出来了?”

贺兰危嗯了一声,笑道:“就是不知道画得像不像。”

谢延玉懒得理他。

将他的手打掉后,他消停不少,

但是夜里,她睡得迷迷糊糊间,又感觉到好像有人反反复复地开始摸她的脸。

翌日一早,

谢延玉醒过来。

摘掉覆在眼睛上的缎带,她发现屋子里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