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愿意将一切 献给她

这是头一回, 三个男人凑在一起,没有互相使绊子。

因为谢延玉的状态实在不好。

谢承瑾最先反应过来,帮她扛下了余下的雷劫。

但即便是这样,用处也微乎其微。

当年她生生运化了李珣的法器, 强行为自己催生出一副根骨, 但这副根骨所能承受的灵力也有极限。

如今它承载不住更多的修为与灵力, 便会反噬自身。

先是目不能视,然后是眼中不停流血;

再然后,便开始昏迷不醒,即使她的意识还很顽强地挣扎着, 试图着醒过来, 但是她的身体却好像在死去, 在被体内的灵力一点一点撑满。

因为承受不住,皮肤下的血管好像慢慢被撑得爆开,在苍白的皮肤上散开淤青。

这些淤青一天比一天多, 就连她的手指,粉色的甲床都在慢慢变成青紫。

谢承瑾又开始放血了。

放的是心头血。

他体内的毒深入骨髓, 十余年,以至于他的心头血都变成黑色, 像毒汁一般的颜色;也正因此,他的心头血变得像一味药,能压制大部分的毒素, 例如她与贺兰危体内的情丝蛊, 也能令她体内的那些作乱的灵力短暂消停。

一滴心头血,便能令那些灵力消停六七个时辰,

因此,谢承瑾每天将心头血喂给她。

一天、十天、半个月……

即便折损寿元与修为, 他也仍旧顾着她。

可修士的心头血哪里经得住这样一直取,这并不是用之不竭取之不尽的东西,大约在二十多天的时候,谢承瑾的身体支撑不住,紧接着余毒发作,令他再一次昏迷不醒。

他昏迷后,

按照他的吩咐,李珣与贺兰危仍旧会取他的心头血。

谢承瑾的生命像一株日渐枯败的植物,心头血仍旧每日两滴,喂给谢延玉。

但即便如此,也只是能延缓她死亡的速度。

她始终没有醒过来,而皮肤上的淤青越来越多,宛如苍白的画布上绽开一朵一朵青青紫紫的花。

可是还有什么办法呢?

所有人都知道,她身上最本质的问题,就是体内那副根骨。

若要让她好起来,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便是将她的根骨剖出来——

不剖,她会死。

可是剖出来了呢?

她会重新变回凡人,此前所有的努力全部作废。

她会想吗?

她咬着牙,靠着自己的努力走到了这一步,跨过了元婴境,若不是这幅根骨,她的成就不会止步于此,她能走得更远,或许比贺兰危与李珣,甚至谢承瑾,走得还要远。

赵真收她做亲传弟子时说得没错,以她心性,来日前途不可限量。

可是根骨所限。

要让她变成凡人吗?

这一个夜里,贺兰危在她身边,帮她一点一点擦拭身上的皮肤,

他的手指落在她额间,感应着她,感觉到她的灵魂仍旧顽强地支撑着,仍旧尝试着醒过来,绝不愿意就这样死去。可是她的根骨与身体,像一只茧,将她所有的挣扎都困在了里面。

他又将她的身体翻过来。

手指一点点触碰过她根骨,随后,他像是突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深夜里,

李珣正在谢承瑾那里,取着他的心头血,

初春的夜里万籁俱寂,连虫鸣声都听不见,此时却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便看见贺兰危闯进来——

“你不呆在她身边守着,过来干什么?”

李珣皱了下眉头,问道。

但下一秒,就听见对方说:“帮我护法。将我的根骨剖出来,换给她。”

*

修士的根骨可以剖出来,可以废掉。

但若要换骨,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贺兰危可以。

他本身就是个怪物,知道自己的身世后,他有时候会想,体内这一副根骨真的是他自己的吗?

当年怡夫人是如何生下他的?

她生生嚼碎了自己那位堂弟的根骨,一口一口吞了下去。

贺兰危一直都知道,他不是贺兰明辞的亲子,他知道自己是一个怎么样的孽种,

他是近亲苟合的产物。

是一个被算计着生出来的天才。

那么体内这副根骨,究竟是他自己的,还是他那位天纵奇才的生父,又或者说是堂舅的?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不管是贺兰明辞还是怡夫人,都曾动过这样的心思:将他的根骨剖出来,换给其他的孩子。

所以他的根骨是可以换的,不是吗?

从前贺兰明辞和怡夫人动这心思的时候,他只觉得恶心,愤怒,甚至有一种轻慢感;

他自认为不可能将根骨剖走,更不可能将根骨给其他任何人,他也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一天,他会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根骨剖出——

他根骨绝佳,身有仙缘。

这一副根骨,带给他无上的尊荣。

又或者说,他的一切都是由这幅根骨带来的。

它令他高高在上,俯瞰着世间所有。

但他愿意将这一切献给她。

一如前世,他用心血与精魂喂养心魔镜,最后与镜灵结下心契,他走下湖中,愿意献出一身血肉,换时间回溯一次。

但那时候他并不知为什么要这样做。

思来想去很久,他觉得,或许是他喜欢被她爱着的感觉,他不想承认自己如同低贱愚蠢的飞蛾,会一次又一次地往火焰里撞。将一身血肉烧焦成灰,也要再见到她,他认为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他自己,因为他想要再索取一些什么。

所以再睁开眼时,即使已经不记得这一段记忆,他也仍觉得,他要向她索取一些东西。

索取她的爱,她的目光,她的一切。

只要高高在上端着架子,只要抵抗着、抗拒着,只要不要低头、不要失控,他就不会是低贱的那个;

可真的是这样吗?

没入冰冷湖水的那一刻,他好像触碰到她,火焰一样的温度;此刻,他抓紧她,灵根被剖出的感觉仍旧清晰。

他怎么还能不承认?

他或许就如同他最看不起的、没有理智的愚蠢飞蛾一般——

并不是喜爱着被她爱着的感觉。

而是他追逐着这一团火,再来一次,还是会往里撞。

*

将体内不好的根骨剖去,换上了一副绝佳的根骨。

于是那些溢出的灵力有了归处。

谢延玉的身体飞快地好起来。

春末,

她睁开眼,同时灵力灌体,带着她再冲上一境——

直接突破了化神期。

她能感觉到自己根骨的变化。

问过了李珣。

她才知道,是贺兰危将他自己的根骨换给了她。

那他呢?

失去了根骨,会成为什么?

会成为凡人。

是的。

凡人。

根骨哪里那样容易换,他的能换给谢延玉,但谢延玉的无法换给他,因此他连一副无用的废灵根都无法拥有,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凡人。

贺兰危这个名字,向来都是令人艳羡的,

提起这个人,人们就会自动联想到高贵、权势、力量、天才这样的词汇。

他和凡人之间有一道天堑,一直都隔得很远很远。

以至于他不知道凡人是怎样生活的。

凡人的五感要比修士的差一些。

以前就算眼睛瞎了,他的其他感官也仍旧敏锐,能够听见,闻见,恢复修为后,他用明心符,也能勉强视物。但如今,成为凡人,身无灵力,明心符对他也不起作用了。

眼前回归到一片虚无的黑暗。

他听觉也没有从前那样灵敏了,这一回,便是彻头彻尾地看不见了,如同凡人一样,起来走路的时候,会被椅子绊倒,狼狈地摔在地上。

因此他不得不花费一些时间,学着适应周围的环境,学着像一个看不见的凡人一样生活。

但真的很难,很难。

以至于李珣把他的侍从找过来了,让侍从跟着他,照应他。

但即使眼睛看不见,听觉也不如从前灵敏,

在谢延玉来找他的时候,他还是听见了。

他一直都可以听出她的脚步声。

哪怕不看,他也一直可以认出来。

他这才知道她醒了。

他想过很多次,等她醒来会是什么模样,但他现在看不见了。

他想过无数次,她醒来以后会不会来看她,会不会对他有一些怜惜?

但此刻,

他却有一些近乡情怯的感觉。

又或者是自卑,他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因为他向来都是高高在上、众星捧月的,只有他看不上旁人的份,而自卑这样的字眼离他太远太远了。

可是此刻,他怕她会嫌弃他。

他想要装作没有听见她的脚步声,将自己挪得远一些,

可是他害怕起身的时候撞到什么,再摔一跤,很狼狈,他不想让她看见他狼狈的模样,他怕她会因此厌弃他,他不想……

因此。

他只能僵硬地坐在原地。

直到她走到他面前,他闻到了她身上的气息,然后听见她说:“抱歉。”

她在抱歉什么呢?

抱歉他把根骨给了她,从此后变成凡人了吗?

贺兰危以为自己是想要逃离这里的,但她真的和他说话了,她真的过来看他了,靠近他的这一刻,他还是伸手抱住了她。

他伸手去摸她的脸。

因为看不见了,所以只能靠着触觉,一点一点去感知。

指尖摸到她眉眼的轮廓,他可以在心中生动地勾勒出她的样貌,她的眉头好像有点皱起来,他能摸到一些皮肤皱起来的纹路。

他知道这不是皱纹,

因为她如今换上他的根骨,只会走得更高,会突破化神,大乘,来日或许会成仙。

她会维持现在的模样,甚至会变得更漂亮,她不会有皱纹,因为她会永远年轻。

但他不会。

贺兰危想起前几天,他洗脸的时候,触碰到自己的脸。

他隐约地摸到了一点纹路,在眼尾处,一点点细纹,他便转身问侍从:“我老了吗?”

侍从看着贺兰危的脸。

还是那样漂亮、无暇,这是一张几乎可以称得上完美的脸,

于是他认真地回答了:“没有,公子很年轻,和从前一样好看。”

可是他不会永远年轻。

他是凡人了,他的生命与花期,变得有限且短暂。

其实他并没有比谢延玉大几岁,出生于修仙世家的孩子,从小便接触修行,因此驻颜也早,他如今看起来仍旧是青年的模样,年岁也不大,二十六七,即使变成凡人,也不会老太多。

但他三十岁的时候呢?

四十岁的时候呢?

等到皱纹爬上面颊,她还是那样年轻,他怎么还敢留在她身边?

贺兰危真切地恐惧起来。

此刻,他触碰着她的脸,一点点细细摸过去,

然后那种恐惧几乎要撑破他,以至于他出声道:“为什么皱着眉,是对我愧疚吗?”

是的。

谢延玉开始感到对他有点亏欠了。

如果说她与他之间,是因果报应,他承受过她经历过的所有事,但失去根骨这件事,并不全是因果报应,他将他的根骨换给了她,这一桩,的确是她亏欠他。

于是她说:“嗯,有些。”

贺兰危便说:“那你答应我一件事。”

谢延玉应下了。

她猜测他可能想让她不要抛弃他,要她对他更好一些,多爱他一些,一直在他身边。

这些她都可以做到,于是她便等着他开口。

但是过了很久。

她听见他说:“那你之后不要忘记我,你得一直记着我。”

这算什么要求?

谢延玉应了声,又看见他眼睑微红,似乎即刻又要流泪。

她觉得有点好笑:“怎么说得和你之后要离开我一样,你应当不会离开我,我又怎么会忘记你?真不提别的要求?”

贺兰危掐住她的下颌,低下头摸索着吻她。

他想过要让她永远留在他身边。

拿着这一份恩情要求她回报,她怎么会不答应?

但是他不想让她看见他变老变丑的样子,不想让她看见他狼狈的模样,他希望她心中永远有一点他的位置,想起他的时候是如今的模样,好看一些的模样,而不是令人倒尽胃口人老珠黄的模样。

所以。

或许他会在开始老去的那一天,离开她。

可是他哪里舍得真的离开,他会让人告诉他她的消息,告诉他她的一切,可是他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

所以他没有再回应她的话。

他没有别的要求,他发现,他害怕他离开后,她将他忘记。

所以他希望,她可以记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