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飞蛾与火 贺兰危前世番外(2)

她与李珣定亲。

从此后, 人前她与李珣是一对,是未婚夫妻,名正言顺。

他成了见不得光的那一个。

贺兰危怎么可能甘愿?

因此,他开始与她频繁争吵, 要求她和李珣断了。

到最后一次。

谢延玉忍无可忍:“我和他断了, 继续在你这当见不得光的玩物吗?他能给我钱财权势, 你能给我什么?”

她说出这样的话。

这与她之前和他说的一些话,其实是相悖的。

她说过了,要亲近他,并不是有所图, 现在却因为钱财权势与旁人定亲, 这不矛盾吗?倘若她真的喜爱他, 真的别无所图,又怎么会问他能给她什么?

可是钱财权势,他也可以给她。

他已经想要与她成婚了, 他只是还没有告诉她。

他想让她的修为再高一些,实力再强一些。

但发觉她的灵根不适合修行后, 他便准备给她安一个高贵的身份,他已经叫人去运作, 将她的命碟从谢家要过来,然后找一个足够显赫的世家,逼迫家主将她认作亲女, 世家亲女与养女, 是完全不同的——

可是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

贺兰危从来没有问过这个问题,但其实答案他心里一直都清楚。

他从头到尾都知道,她是孤女,没有高贵的身份与血脉, 也没有强悍的实力与灵根,不管是成了谢家养女,还是被另外显赫的世家认作亲女,她都是她。

他究竟是在介意她的身份,还是从心底里就知道,自己是个堂姐弟乱/伦生出来的,没有流着贺兰家血的卑贱货色?

真正卑贱的到底是谁,他心底难道从来都不清楚?

因为清楚,因为在意,所以成了心口的烂疮成了肋骨的刺,连触碰一下都不敢。

所以,究竟是看不起她,还是不想承认自己就是个低贱货色,不想回到贺兰家后宅,被人称作二十九公子,连一张饼子都要伸手讨要,承认自己其实不配得到一切?

只要表现出高贵的模样,就是高贵的。

只要也看不起低贱之人,就能将自己与他们拉开差距。

只要永远高高在上,就不会成为不配被爱的贱泥。

可是面前这个人,从泥地里爬出来,即使身如草芥,依旧可以爬到他面前来。

她的躯体里是坚硬而不会弯折的骨头,灵魂里燃着一团不会灭的火,燃烧起来,迸发出亮光,太过招摇显眼,让人不得不将视线聚焦在她身上。

光在这里,更能反衬出旁边的阴暗。

衬托得他懦弱、卑劣,是个彻头彻尾阴暗扭曲的烂人。

贺兰危没有再说话,没有再追问。

有些答案,内心深处怎么会不清楚?

知道自己低贱,所以不愿承认。

知道她多半没喜爱过他,所以不愿追问她是不是真的没喜爱过他。

蒙上眼睛可以假装看不见。

不问,不听见她明确直白的答案,就可以假装不知道——

或许她是爱过的,只不过她变心了,不是吗?

倘若她真的没爱过他,那又怎么可能留在他身边这样久?

为了逼她,为了试探她的爱是不是在真的别无所图,他没有给她名分,她若有所图,为什么这么久还没离开?

所以之前,她是爱过的。

不过是喜爱消磨尽,变心了罢了。

既然她已经不再喜爱他,他便也没什么好多问的。

贺兰危知道,自己喜欢被她爱着的感觉,只是喜欢被她爱着的感觉。

仅此而已。

所以她不爱了,他先前所想的,婚事,也该作罢。就这样吧。

可是为什么他的视线,还是无法从她身上挪开?

这天以后,他与她就没有什么交集了,除了每半月她来找他解情丝蛊,两人见面便是装作不相识。

可他却开始在暗处注视她。

他开始有些恨她了。

恨她为什么那样耀眼,总让他看见她灵魂里那团火燃出来的亮光?他并非飞蛾,也不趋光,却为何总要注视她,为何总是挪不开眼?

为何,为何,为何?!

再一次帮她解蛊后,没多久,她和李珣退婚了。

李珣贴出了退婚书,上面列了她与他私通——

多好笑。

她变心了,李珣便对她很好吗?

流言蜚蜚,她永远和他断不干净了。

……

因为流言,她被谢家带回去了。

她被软禁起来了。

谢承谨对她并不算太苛刻,按照家族规矩将她软禁,但将她安置在一处还不错的宅院里,只不过那宅院建得很压抑,墙很高很高,头上还有顶,是为防她逃跑,也算得上不见天日了,一天到头都是暗暗的、黑黑的。

因为知道了情丝蛊的事,谢承谨不知道找来了什么奇药,压制住了她的情丝蛊。

蛊毒发作的时候,她很痛苦,但不会再爆体而亡,只要痛苦地撑过一晚上,第二天身体便会恢复如常。

贺兰危知道这些。

因为他盯着她,一直盯着她,一直看着她。

他也知道,李珣去找过她,要重新与她定亲成婚,但她拒绝了。

分明李珣可以将她带出这地方。

但她拒绝了。

后来她剖掉了灵根。

他心口的情丝蛊再无感应。

即使盯着她,却也在一处闹市中跟丢,她不知所踪。

被关在这样黑暗的地方,这样久。

但为什么她灵魂里的那团火燃得愈发晃眼?

……

他好像变得不太对劲。

将她跟丢之后,他开始频频想到她。

严重时,他会出现一些幻觉。

就像人眼盯着火光看久了,突然挪开视线,眼前仍旧会看见火光跳动的幻象。

可能是他盯着她,盯了太久,所以骤然看不见她,他不习惯。

但这样的情况并没有随着时间好转。

他开始看见越来越多幻象,听见越来越多声音。

但他知道是幻象,因此并不理睬。

再找到她的时候。

她在妖界,将要和妖尊沈琅成婚。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贺兰危再一次去找了她,直接拎着她的手要把她带回去:“疯了吗?和妖族做交易?我带你回去。”

但谢延玉把他的手甩开了:“你带我回去?带我回去干什么?”

贺兰危额角青筋直跳。

张了张嘴,有一瞬间想说你别嫁什么妖尊了,我娶你,锦衣玉食也不会比这里差。

但转念想到她并不喜爱他了,说婚嫁,有些滑稽,但语气还是放缓:“会比你留在这里好。往后人人喊打你就高兴了?”

反倒是她将话说得很直白。

她说:“你的意思是,我攀附你,会比留在这里更好吗?”

贺兰危盯着她。

又听见她说:“我对你来说没有价值,攀附你,你要怎么对待我,都看你的心情。我知道出卖人族很可耻,但我想过得好一点,至少对于妖尊,我有价值,利益交换,比看你心情更保险。我不傻,不会跟你走,你回去罢。”

贺兰危张了张嘴,想和她说些什么。

但这时候,妖尊过来了。

谢延玉直接把他推开了,和妖尊解释了两句,说她与他没有关系。

……

那是贺兰危最后一次找她。

他不愿弯腰,更不愿对人低一低头。

和她说那些话,已经是当时鬼迷心窍,他从未对谁那样说过话,以一种近乎于请求的姿态。

这种感觉让他排斥,他无法接受自己对任何人做出这样的姿态。

甚至听见她的消息,看见她的样子,都会让他想到自己当时的姿态,他很抵触。

他不该再看她的。

但他死性不改,还是在暗处,偷偷窥伺。

看得见她的时候,有她消息的时候,之前总是看见的那些幻象、那些假的影子,就都消失了。

可能因为他又看见了那团火。

但有时候看不见她,没有她的消息,那些幻象就又出现了。

他并不知道,为什么他会一直看见幻象。

直到有一天,他看见心魔镜在发光——

它催生了他的心魔。

所见所念、所思所图、偏执欲望,心魔也。

若生心魔,便见幻象。

再之后,贺兰家发生了一些变故。

贺兰明辞知晓了贺兰危不是他的孩子,是怡夫人与堂弟私通生出的杂种。

于是贺兰明辞不动声色,研究了一阵子邪术。

能让男人生子的邪术。

他要生出一个,确切是自己骨肉的孩子,于是他用那邪术令自己怀上了一个孩子,然后便开始夺贺兰危的权,要给腹中的孩子铺路,想将贺兰危的筋骨抽出来给那孩子,就如同怡夫人当年所做的那样。

当然,贺兰明辞的手段更高明。

贺兰危手中的权力大部分都被收回去的时候,他才发觉异样,但那时他已被幽禁起来。

算不得跌落尘泥,因为贺兰明辞肚子里的孩子还没生出来,所以他仍旧被视作贺兰家唯一的公子,但这的确是一种被当作鱼肉的感觉。

贺兰危又看见幻象。

看见谢延玉,每一天,闭上眼也能看见。

他有那么一瞬突然明白,她为什么不愿意跟他回来,夜里,他坐在院子里,看着面前的幻象,突然问:“如果他人为刀俎,你为鱼肉的时候,你会如何做?”

影子动了动,没说话。

仿佛一团火跳了一下,烧得更明亮。

幻象没有声音,但他知道她的答案。

反抗。

后来他杀了贺兰明辞。

花了一些时间与心思,联合了赵真。

但即便如此,贺兰家是如此庞然大物,而他身陷囹圄,即便有赵真相助,他杀贺兰明辞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但从此,他成了贺兰家的新任家主。

也是那一天。

他听闻,她死了——

死了?

……

幻象越来越严重了。

心魔镜上的光芒越来越耀眼。

他开始有些分不清现实和幻象了,又或者说,他能分清楚,因为有时候,只要他告诉自己这些是假的,那些幻象就会消失,但他并不想这些幻象消散。

于是清醒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

清醒时,他手碰到腰间,可以摸到一枚香囊。

这枚香囊灰扑扑的,有些破旧了,他一直戴着,但是有时候,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戴着这么一枚香囊了,但有时候,又想起来,哦,好像这是她的香囊。

哈。

你想与我分割干净,可是你的香囊却在我这里。

怎么能叫断得干净呢?我日日将它戴在身上。

……

耽于执念,便见所相。

但越是沉溺其中,便越会让心魔镜吸收他的灵力与心血,变得更强。

心魔镜越来越亮。

他的心魔长成了一个怪物,成了心魔镜中的灵。

镜灵爬出镜子看着他,吞噬他的心血还不够,又想要将他吞噬,吃掉他的血肉,化出新的人身。

但却迟迟无法吞噬他。

即使他的记忆和思绪已经开始混乱,整个人都开始疯魔,甚至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甚至连清醒过来的时候都无法记得之前发生过什么了,但却还是无法吞噬他。

镜灵听见他对着虚空说话,对着虚空发疯、流泪,然后又笑,又露出渴求与可怜的模样。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耽于幻象的疯子了。

可为什么无法吞噬呢?

一日一日,一年一年,镜灵的眼睛馋得血红,被熬得比鬼都还要像鬼了。

直到这一天。

它看见贺兰危睁开眼。

男人很漂亮,即使疯魔了也是漂亮的,他睁开眼,黑沉沉的眼珠转动,看向了他的方向。

然后他偏头,语气含笑,仿佛感到新奇:“我的心血与精魂,竟养出一个这样的东西?”

镜灵怨恨地说:“为何我无法吞吃你。”

贺兰危斜躺在美人榻,闭上眼,语调懒散:“我听闻,若将心血喂养法器,养出器灵……器灵便可帮我做一件事。”

镜灵幽幽道:“代价是让我吞掉你。”

镜灵没有说谎。

只要它吞了贺兰危,它就不用被困在镜中了。

它因贺兰危和心魔镜而生,是器灵,也确实可以与他交换,帮他满足一个愿望,不过这愿望必须和心魔镜有关。例如心魔镜的功效是令人看见过往,他便能帮他看见过往。

但心魔镜不止有这样一个功效。

心魔镜功效很多,只要和心魔镜有关,它都可以满足他。

它突然觉得有些奇怪,他到底还有什么执念?

它问贺兰危:“你想让我做的事,和你总在幻象里看见的那个女人有关系?”

贺兰危:“算吧。”

它问:“你爱她?”

贺兰危想了很久。

他闭着眼睛。

贺兰家这位家主,从前是不可一世的傲慢天骄,如今看起来却有些苍白虚弱,如今甚至叫镜灵帮他做一件事,以至于镜灵有时候都忍不住想,他不会是故意养着它的吧,不是吧?

他都已经半疯不疯了。

他清醒时都已经不会记得之前发生的事情了,甚至他连清醒时的事都记不住了,他神智混乱,此时此刻,倘若他再闭一闭眼,等他再疯一下,又或是再睡一觉,醒来也不会记得现在的事。

应当不至于。

一个疯人,记忆都不连贯,得是多深的执念,才能记得要算计它?

不至于。

镜灵又看他。

他闭着眼睛,没出声。

就在镜灵都以为他是睡着了,不会回答它那问题的时候。

它听见他的回答:“或许我只是喜欢被她爱着的感觉。”

是吗?

倘若只是喜欢被爱的感觉,他看见的幻象,更应该是有无数人来如她一般爱着他。

又为何他这些年半疯不疯,看见的所有画面里,都只有那个女人?

镜灵不再问。

它开始说正事:“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贺兰危慢条斯理:“无妨,与我立心契吧。心契生效后,你将我吞去,自然也会知道我要你做什么。”

高高在上的公子哥,这时候说起话来还是盛气凌人的语气。

镜灵感觉自己在被使唤。

它很不爽,但还是与他立下了心契。

然后它变回了一片湖泊的样子,就在贺兰危院子外,这样比较方便它吞噬他。

让他投水,然后一点点蚕食他的血肉。

投水后。

会最后一次看见心中所执。

这样死得并不算太痛苦,即使是被一点一点撕碎了吞尽了血肉,但见心魔执念,也足够麻痹一点痛苦。

镜灵以为,贺兰危所说的,他所执着的是那个女人的爱。

那么按道理来讲,

贺兰危投水之后,会再一次感受到他所求的,他既只喜欢被她爱着的感觉,便会体会到她爱他时的情景。

贺兰危亦如此想。

可是当他一点一点走进湖里。

冰冷如镜的湖水淹没头顶,意识昏沉的时候。

他摸到了一团火。

灼烫,明亮,永远不会熄灭的火。

……

镜灵一点一点吞尽了贺兰危的血肉。

心契生效。

它本以为不会是什么太过分的要求,然而这一刻,它才知道,这疯子的要求是——

时间倒转。

他要,再一次看见她。

心魔镜可溯过往。

可是它与贺兰家渊源颇深,也只有贺兰氏人知道,这件法器能回溯过往,生出器灵后,效用加强,便也能回溯时间。

但时间回溯,镜灵也会一同消失,它发出尖锐的咆哮,目眦欲裂,这个扭曲的疯子,真的用自己的精魂与心血喂了它这么多年,偏执、疯子!疯子!!!有病!!!!!!

然而心契已立,它吞下那疯子的血肉,已然无法反悔。

……

贺兰明辞死后,其子贺兰危继任家主之位。

然此人疯癫。

此后闭门不出,神智恍惚,时而对着空气说话,全然不似曾经模样。

许多年后。

侍从们看见他院前,突然多出一片湖泊。

贺兰危走进湖中,投了水。

须臾后,湖水翻起巨浪,竟如海浪一般,仿佛下面有一只愤怒至极的怪物,正发出尖锐的哮声。

第二日。

那片湖泊消失无踪。

侍从们望向那处。

贺兰危不见所踪。

只见一具躯体,血肉殆尽,只剩其骨。

来不及惊叫。

所有人被定格在原地。

时间却好像从此停格,再也不会往前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