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李儒眸光一沉。
下方传来的,真是一句彻彻底底的挑衅!偏偏又是如此的直击要害。
一句“董卓既死”,成功让潼关之上的守军面色大变,相顾骇然,一句“还有无兵力”,直接点破了他们此刻的窘迫境地,而要李儒说的话,最狠的,其实还是那句“面面俱到”。
局势至此,他还如何能做到面面俱到啊!
就像先前,他以为凭借着手中的兵力,能将汉帝刘协和朝廷百官全部把控在手中,结果却被刘协的衣带诏血书,皇甫嵩的突然响应,给毁了个彻底。
他此刻也无法真正统筹全局,凭借自己的头脑去确认,凉州方向与荆州方向的大军,会以何种方式杀入长安,又会不会比潼关之前的这一路还要更快。
他唯独能做的,只是去信这或许百不存一的机会,太尉还未死于敌手,他们也还有翻盘的机会。
于是他立刻板起了脸,向着下方的信使怒斥道:“不劳诸位乱贼担心,我关中犹有兵马强壮,潼关险要,能将你等拦截在外。”
信使笑了:“那就继续自欺欺人吧,原本陛下还想多保全些人命,但似乎你李儒更想要一条路走到底,全了你与乱贼董卓的情谊。”
他拨马回头,重新向着来时的方向折返了回去,将消息带回到了刘秉的面前。
这个结果真是一点也没让刘秉意外。
如果李儒真有投降之心的话,当朝廷大军继续向前推进的消息传入关中,潼关就不应当还是拦截在他面前的一道险关。
以今日的戍守情形看,他已经做出了为谁尽忠的选择。
对于这选择,刘秉不予置评,反正,他要做那士为知己者死的“士”,就真的为此战中殒命的士卒陪葬吧。
“朕仍有些遗憾,和疑惑。”
他望着潼关上隐隐绰绰的人影,扶着战车向身旁的人说道:“遗憾不必多说了,自然是遗憾我们打入关中,还得以强攻之法破局,这其中的损失,都是因为有些人的贪欲与私心造成!而疑惑……”
“陛下在奇怪,陈留王为何会没有出现在此地,哪怕堵上了他的嘴,他也应该是最适合用于振奋士气的工具。”司马懿在旁接话道。
“是!”刘秉微不可见地皱起了眉头。
也不知道此刻刘协与长安百官都如何了?
他当然知道,若是这些人都出了事,而他又能顺利地收复关中,那么他因身份有异而可能会遭到的麻烦,将会直接被扼杀在摇篮当中。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
当他不仅仅骗过了没见过皇帝的,也骗过了见过刘辩的人,甚至是说服了刘辩本人之后,他若还惧怕这样的对峙,又何谈一位统御天下的君王!
他在意的是长安的一切,所有的臣民。
没等司马懿作答,刘秉就已经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传令下去,明日清晨,举兵破关。”
在他身边,无论是司马懿这样的年少谋士,还是曹操这样的老谋深算之人,又或者是赵云马超这样的武将,没有一个人对他的号令做出半个字的反对。
他们听得懂陛下的意思。
是!他们当然可以等,等到孙策、吕布先自没那么严防死守的关隘杀奔入内,为他们从里面打开潼关的大门,但很多东西是不能这样等的。就像去年,他们也只是迟到了一步,就让董卓在撤离前,点起了燃烧在洛阳的大火。
那么,现在又会不会有一把火,作为关中的困兽之斗呢?
这是谁也说不清楚的事情。
还不如,趁着敌军以为他们此刻的兵临城下、尽显优势里,潜藏着一份劝降之心,或是为了减少攻破潼关的损失,正在等待着侧路兵马的接应——
直接尽早出击!
“是!”
“谨遵陛下之命!”
“……”
烈风吹起了旌旗猎猎。
呼哧作响的声音里,这些调拨发令的动静,都被淹没在了当中。
从城头守军的角度看来,那仍是一路岿然不动、伫立在潼关面前的王师精锐,与流动的河水形成了一静一动的对立。
让人险些生出一份错觉,就是有那么一个瞬间,动和静完成了交换,那片肃杀而威严的大军就如同一条漆黑的河流奔涌向了城关。
可再看去,他们又分明在纪律严明地就地扎营,其中从容不迫的状态,和关上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烈风也吹动了刘秉手中的一支麦穗。
那是大军途经弘农的时候,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塞入士卒手中的,又被士卒转手,送到了他的面前。
弘农地界因董卓的提前征收军粮,田地间一片荒芜,于是唯独能被用来充当礼物的,就只剩下了这支晚一步结成的麦穗。
它在手中轻得惊人,也重得惊人,让刘秉在望向眼前的潼关时,好像还想到了更多的东西,也最终,在东方既白之际,变成了他口中一声斩钉截铁的号令。
“进军!”
“呜——”
咚咚鼓响。
在这天光乍破的清晨,号角声与鼓声可以传到更远的地方,瞬间就盖过了一旁的河水滔滔,而后推动着士卒迈开脚步,向着远处的潼关奔去。
李儒夜来本就难眠,忽闻此声,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进军,直接砸得头脑间一片空白。
直到一旁的校尉连声追问他该如何应对,他才像是突然醒转了过来,意识到了敌军的选择,厉声喊道 :“拦住他们,我等占据险关,优势仍在!”
优势……仍有少许。
李儒是这样对自己说的。
可当那乌压压的兵马真的从静转动,扑向城关的时候,他们就会知道,同样是进攻关隘,不同的军队拿出来的表现,真的是不同的。
董卓带兵征讨函谷关,与洛阳大军打潼关,正是一个在地,一个在天。
不仅仅是士气,洛阳这边的人数,也正如刘秉让人向李儒发出的拷问里说的那样,是一个莫大的优势。
城头的守军试图向着下方推动冲车战车的士卒,放出一批批造成杀伤的羽箭,但敌军的弓弩手队伍显然要更具规模,自远处放出的箭矢压制,直接逼得城头数处守军不敢冒头。
接连也有士卒为箭矢所伤所杀,失去了动静。
冲杀在前的战车又岂会放过这样的缝隙,径直冲向了守卫薄弱的一方,以奇快无比的速度向着关前迫近。
这些战车中,有一部分还是从董卓军中收缴而来的。
它们没能真正抵达函谷关下,展开战车之上的云梯,反而是在洛阳士卒的推动下,抵靠在了城墙之下,飞快地展开、搭建,又由身形最为灵便的士卒抢先一步,向着关头攀援而上。
这些士卒背负着不轻的甲胄,以防流矢会命中他们的身体,但攀援的速度依然快得惊人,让人丝毫也看不出,他们承载着多大的压力。
直到当先登上潼关的一名士卒被关上的守军蜂拥包围时,众人才听到,他发出了一声怒喝,蛮横地向着其中一名关中守军撞去,把人带倒在了地上,一个翻滚将人固定在了自己的身前,充当了自己的屏障,挡住了数处进攻后,将人狠狠地掼了出去。借着这城头刹那的动乱,后面的士卒登顶,俨然有了新的机会。
第二只手就是在这个时候抓住了潼关的城墙。
这攀上城墙的士卒,又用另一只手甩出了手中的长刀,让正欲将滚油倒下的敌军痛呼一声,直接松开了手中的东西。
城头热油沸腾,又很快冷了下来,让人可以一脚踩着泥泞,伸手将敌军推了下去,发出了又一声的惨叫。
但城头到底还是关中守军的数量更多,这几名先登的士卒,还是难以避免地被推搡了下去。
战场之上,血光四溅,让后方的刘秉死死地捏紧了拳头。
可与此同时,他也能看到,当那城头的守军不得不将更多的精力用在对付登上关隘的人时,他们对下方前进大军的压制力,就变得所剩无几!
白波营与陷阵营的士卒,就是在此刻,又向前推进了一段距离,而另一批后来起步的冲车,也在此时蓄势冲来。
李儒恨不得直接抢过士卒手中的军械,代替他们向敌方挥出一击,只因他见到,对面不仅进攻狠辣,毫无畏惧退缩之意,还已在抢下了第一步优势的同时,向着潼关的关门,发出了预谋已久的进攻。
撞木战车滚过战场,车轮声响隆隆不歇。
远处,更有投石车待命而动。
可李儒此时能做的,绝不是逞一时之勇,而是继续指挥着潼关上下士卒的调度,确保此刻还有一支后备的兵力,抵着重物,压向关门的内侧,以便强行在那关门发出一声巨大的撞击声时,虽摇晃了片刻,但仍是顽强地支撑在了那里。
后方,还有更多的关内士卒压阵上前,让潼关的大门彻底稳固了下来。
“我就说咱们还有戍守一方的优……”
“军师!”一声变调的士卒疾呼,瞬间打破了李儒的庆幸。
只因就在关门守住的同时,白波营也已到了城下,向着城头甩出了数以百计的钩锁。
利爪破空,银光灿然。
关中守军或许来得及斩断其中的一根两根,却完全不可能在顷刻间,将其全部摧毁,也更拦不住,那些因为某种缘故吃苦耐劳了许多的白波军手脚并用地向着关上攀爬而去,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协助自己的同伴站稳脚跟。
徐晃甚至要比他的士卒还要更快一步地站稳在了潼关的关墙之上,凭借着作战的直觉,避开了一支向他射来的箭矢,然后狠狠一刀,斩在了守军的脖颈上。
而另一头,高顺人虽沉默,手中的兵刃却一点也不沉默。
他借助云梯登上了城头,极快地组织起了一支十余人的小队,凭借着彼此的配合抗衡着守军的反扑,又一步步接应着同在登城头的士卒,如同滚雪球一般,让自己的队伍迅速壮大。
再一步步向着城关大门的方向厮杀而去。
倘若有人在近处的话就会发觉,在高顺的手腕甲胄处,有着一道流淌向下的血色,并不是其他人的血,但这并未阻止他如履平地,奋力向前,又斩杀了一名敌人,诠释着何为重甲步兵的置生死于度外。
也无法阻挡,当更多的洛阳大军投身战场,厮杀的气势又向上攀升了一级,让他们此刻的眼中,只剩下了那还未开启的大门,那阻挡在他们面前的最后障碍。
“撞上去!再用点力气!”
那是城下的声音。
“快!还差几个人了!”
那是城上的声音。
城下的关中守军试图借助一处处绳梯木梯石梯,迅速向城头补充兵力,却被更为凶悍的对手踹了下去。
李儒也终于在目睹着这一幕的时候意识到,昨日刘秉的质问,最为可怕的,或许并不是那句“面面俱到”,而是最后的一句话——
你还能谋算人心吗?
还能吗?
当董卓兵强马壮之时,他能提出让董卓伺机而动的建议,当董卓踏足洛阳的时候,他能提出让他利用那些士族的建议,当董卓被逼退入关中后,他还能联结马腾,内修军政……
可现在,在他面前的,是自三万精兵折损之后越发惊人的实力对比,是洛阳陛下驾临关中的大势所趋,是战场的交锋很快就因一面倒的气势而有了分出胜负的迹象,也是在他那指挥位置的前方,潼关的城门,发出了一声难以承受住冲击的响动。
“嘎吱”一声响动,放在整个战场上可能并不算多,却宛若一道惊雷劈在了头顶。
那并不仅仅是因为,外面的士卒又借着冲车与撞木,以更大的力气压向了城门,也是因为,在一具具关中士卒的尸体,被从城头丢弃下来的时候,城下的守军也被恐惧与畏缩的情绪所包裹,想要后退一步,再一步。
李儒几乎是即刻就想要喊出一句“不得后退,给我撑住”这样的话,但泼洒而下的血雨,没模糊住他的视线,却先堵住了他的嘴,以至于他一个字也没有发出来。
于是当先发出的,就是“轰”的一声巨响,用来阻门的一尊重物,终于向内倒塌了下去。
数名士卒应声而倒。
外面又是一下重击,那门扇之间也出现了一条裂隙。攻城的一方却还是锲而不舍地穷追猛打,直到凶狠地彻底撕开了这条裂隙。
上设撞木,下生尖刺的战车就在这城门开启之时,毫不犹豫地冲向了前方,将那些还未来得及从城门前撤离的士卒卷入了当中。
铁皮包裹着的战车绝非肉体凡胎所能抗衡,吞吃着血肉,凶悍非常,借着突围的成功继续向前滚动。
有侥幸并未直面城门的人尖叫着避开了它,却在回头之时看到,在这架战车的前方,还有一个人。
一个并未挪动半步的人。
“军师!”
一名亲卫的惊呼没能让那个仿佛正在发愣的人赶紧迈开脚步,逃离所在的位置,也没能让那一架架战车、那一名名手执长兵的士卒停下脚步。
后者继续向前,以利器贯穿着前方的每一个人,也包括了这位曾为董卓出谋划策良多的谋士。
在这已杀红了眼的战场上,推动战车的士卒闷头发力,只管向前,他们可能都未必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行动做出了怎样的立功之举,只是继续为后方的陛下撞开一条坦荡平顺的前路。
哪怕脚底踩踏着血腥泥泞,也要继续往前奔走。
但这一下冲撞,对于此刻的关中守军来说,就是他们本不完整的天,彻底塌陷了另外的一半。
李儒死了。
死在敌军破开潼关的那一刻,仿佛是因刘协此刻的位置让他无中下手,以至于他干脆在洛阳汉军入关的同时,做出了死于阵前的选择,也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一句可供指导的话。
再往前的那一句“优势”,在城门被破的时候,完全不能再听。
他们应该怎么办!
好像除了再比之前跑得更快一些,完全没有其他用于应对的手段。
而对于李儒来说……
在剧痛过后很快归于平静的死亡里,他已经再无法去想,其他随同——反叛的人,应该如何了。
他们惊恐逃窜,他们弃械投降,他们被入关的兵马驱使着向前奔行,向着等待自由已久的长安而去,都是他们的选择。
他只是遥遥地又听到了一声从远处吹来的号角。
那又一声进攻的号角,让刘秉所乘坐的战车,在此刻启动,通过了已然洞开的潼关城门,轧过了某位同为罪魁祸首之人的血肉,行进在长安郊外的原野之上。
风呼呼地吹起了赤红的汉家战旗,吹起了满场残存的血气。
与此同时,此刻已大为明亮的日光,已升至了半空,从南方照在这位君主朝气正盛的面容上,也让他借着日光,看到这片草木不丰的土地。
若是后世有人要来追忆这一日的话,一定会感慨一个惊人的巧合。
当刘秉带兵攻破潼关之时,孙策与关羽也带兵穿过了武关,一路砍杀,直扑长安。
吕布骑乘着赤兔马,在贾诩的指点下越过渭水途经的河谷,攻占了关中边缘的陈仓,随即向着长安开拔。
在这途中,他会路过一个地方,叫做槐里,正是陛下因他攻占凉州的战功,为他敕封的“槐里侯”地名所在。
但此刻的刘秉还并不知道这两路的进程,只是果断地向军中下达了号令。
一路骑兵,即刻赶赴长安,探查刘协与朝堂百官的情况,若长安城门已关,其中守将负隅顽抗,那就仍有一场硬仗要打。
一路骑兵,追击逃遁的敌军,杀向长安附近的大营,即刻赶去收编。
攻破潼关,只是打开了关中真正的大门,他还有许多要做的事情。
但很快,刘秉就从前者得到了消息。
长安的情况,好像和他所想的完全不同。
“贼将张济听闻李儒身死,牛辅消失于战乱当中,恐怕也已遭遇不测,负荆请罪来降,既为自己的从贼而忏悔,也为他在守城时杀了几个官员而自首。”
“……他还说起了一件事。”赵云向刘秉汇报道,“陈留王不在长安。”
“那他在哪儿?”刘秉问道。
“他与皇甫义真,趁乱抢夺了郿坞,正在借助此地防守。”
刘秉愕然须臾,连忙下令道:“那就随朕赶赴郿坞,救人脱困,至于那张济……先将其下狱,将长安城中的朝臣都救援出来再说。”
这些都等战后安排也不迟,当务之急,还是即刻结束关中的战事。
既然已发出了这般决绝的进攻,要将敌军的反抗之火彻底扑灭,就不该漏掉任何一个地方。
刘协身为他的臣子,当然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何况在他对面的,也是一路威胁长安百姓安危的叛军。
……
不得不说,李儒虽死,但他选择了郭汜来进攻郿坞,真是做出了一个最为正确的选择,因为此人绝不会像是牛辅、董旻一般,会因身份而有所顾虑,在进攻中留手。
他没那么多好心。
董卓既死,他至多是因利益还与李儒他们被捆绑在一起,却已不会再对董卓的母亲和孙女有任何的同情。
还有一个东西,会让郭汜攻打郿坞异常用心,仍是“利益”二字。
他是想走的!
但昔日曾为马贼的经历告诉他,若只是寻常的流浪,只会过上苦日子,但若是既有兵马,又有金银财货,还有一份数量不菲的粮草,情况就大有不同了。
打碎了郿坞的壁垒后,要如何处理刘协,那是李儒需要犯愁的事情,他只需要考虑一件事,那就是把自己的口袋装满,然后观望战局。
可是董卓偏偏把郿坞修建得如此牢固,那皇甫嵩老儿也像是回到了早年间驰骋战场的巅峰之时,竟是让他数次都在距离破城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退了下来。
“将军……”
“别说了,再试一次!若还是不行,咱们就另外想办法。”
然而这话出口,士卒依然面色惊恐,骇然地望着东方,完全没将郭汜的这句答复听在耳中,只是惊声又重复了一遍:“将军你看呐!”
“我看什么我看!”郭汜愤愤地转过头来,不知道这些笨拙的士卒又在整什么幺蛾子。
可这一看之下,他就再难将自己的视线从那边挪开。
“……”
关中,一马平川之地,举目四望,只见得田野与城郭。
也就注定了,当兵马自远处袭来的时候,很难被山势或者是其他的障碍所阻挡。而现在,正有那样一道烟尘,以毫无保留的姿态从远处遽然扬起,伴随着一种震荡轰鸣的声响,在一步步逼近的同时,压过了眼前交战的声音。
郭汜几乎是当场就能判断出,那是一路骑兵数目众多的军队,正在向着此地逼近。偏偏他还知道,当董卓带走了那么多人马后,关中已没有任何一路势力,还能拿出这样的骑兵。
他们是什么人?
除了是外来者之外,这些骑兵没有其他可能的身份。
如此说来,他们会否与刘协和皇甫嵩为敌不好说,但一定不会和他郭汜友好交流!
这个道理,他还是想得明白的。
郭汜猛地一咬舌尖,强行逼迫自己从短暂的惊骇情绪中清醒了过来,也像是脚底着了火一般,当场蹦了起来,转头就向着自己的坐骑奔去,用着远比此前任何一次上马都要更快的速度,跳上了马背,然后一扯缰绳就向远处奔去。
但他没瞧见的是,那扬起得格外明显的尘土,只是来袭兵马的后路,在前方,还有一名小将带着数十名精锐骑兵,先一步冲在了前头,也已赶到了距离他并不太远的位置。
只是因为他此前沉迷于和郿坞守军纠缠,才并未让人探查军情,以至于让人率先来到了这么近的地方。
就在郭汜意图逃离的举动惹来军中大乱的当口,马超已是凶悍地杀入了这西凉残部的军中,在连斩两人之后,一双犀利的眼睛霎时间掠过人群,定格在了郭汜的身上。
也不知是因数日间进攻郿坞无果,惹得军中疲累,还是郭汜的逃窜来得太过突然,让士卒都未能反应过来,总之马超看到的,就是那道身影抛下了自己的士卒,带着比他还少的人,先行逃窜而去。
他神情一凛,也即刻调转了马头,一记抽鞭便追赶了上去。
追!必须追!
他可不希望放跑了对方,让他为祸一方,也不希望看到一份巨大的战功,又一次从自己的眼皮底下溜走。
在这一刻,先前的经验教训已经完全占据了马超的头脑。仿佛在前方逃命的,不是郭汜而是董卓。
那匹疾驰的战马也承载着这年轻人的斗志,奔行得越来越快。
而那坐于马背之上的马超竟在此时,还能弯弓搭箭在手,又毫不犹豫地松弦放手,一记利箭射向了郭汜的坐骑。
刘协从郿坞的望楼上远眺,几乎是当场屏住了呼吸,直愣愣地看着这样的一幕。
骏马星驰,将军引弓。在这追逐的两队人马之间,那道破空而出的箭矢,就如一条无形的绳索,套向了前方的敌军。
这“绳索”也“套中”了!
郭汜所骑乘的黄马忽然一个踉跄,单腿一折地扑倒在地,连带着马背上的郭汜也因这巨大的冲击力,被直接甩飞了起来。
后方奔来的小将策马提枪,在靠近郭汜的刹那,毫不留情地以手中的长兵贯穿了对方的头颅。
那纠缠了郿坞数日的郭汜,就这样被人斩落,让刘协只恨不得将这几日间的郁气一扫而空。
他也立刻握紧了拳头,不仅重新找回了呼吸,更是振奋而又不顾形象地大叫了一声:“好!”
太好了!
银枪如电,贯穿了那颗还欲起身的头颅,让刘协相隔着数百步,都仿佛还能看到郭汜临死之时的不敢置信。
但当视线转至近处的时候,他又忽然发现,那并非是城下战场上,第一份斩落敌军的战功。
不仅是他从精神紧绷到放松,只在一瞬之间。这路援兵的行进,也同样快得惊人。
明明上一刻,他们还只是一片飞扬的烟尘飘荡在远处,下一刻,就已有另外的一路精锐,冲入了这郿坞之前驻扎的敌军当中,接替着马超的任务,向着这群仍未被平定的敌军举起了屠刀。
这群骑兵早在潼关之外,就已被战场的激烈催动了斗志,正值两手火热之时。
于是,他们就跟一度在他梦中出现过的景象一般,以摧枯拉朽之势撕碎了敌军的防守,又如神兵天降一般,来得恰到好处。
刘协忍不住喃喃出声:“这是梦吗……”
应该不是。
倘若回头向郿坞之中看去的话,就会瞧见,连唐姬和为他传递衣带诏的小宫女都已加入了挖掘内屋砖石、运送向城头的戍卫工作中,皇甫嵩握刀的手也开始不住地颤抖,府库中存放箭矢的地方,更已是空空如也。
若是郭汜再发起一次全力的进攻,谁也说不好,是他们能先将郭汜给熬死,还是郿坞会被郭汜攻破。
所有人的脸色都灰败而憔悴,显得异常真实。
甚至就在半刻钟前,皇甫嵩都已对他在说,若是真到了那一步,就由他用这残烛病躯,阻挡住恶贼郭汜,由刘协带着亲卫从另一头逃走。毫无疑问,皇甫将军已做好了舍身取义的准备。
但这,又好像是一场让人恍惚的美梦。
因为情况没有到这么糟糕,就结束在了将欲崩塌的时候。
他还活着,其他的人都还活着。
只有城头的风忽然就停住了,而城下交战的声音,也在群龙无首的敌军选择弃械投降中,结束在了刘协的面前。
唯恐所见非真,还有梦碎的一天,他就这样极力地从望楼上探出头,不惜露出了自己的衣着,只为了能够更加清楚地看到,那是怎样一副让人热血沸腾的场面,是关中重新迎来了生机与希望的起点,也是……
也是——
刘协的目光顿在了一处,忽然停下了继续向外探出一截的动作。
“不……”梦中应该不会有这样真实的光影。
他看见尘埃飘过日光的轨迹,也看见那些涤荡战场的骑兵,向着两侧让开了一条道路,让一名锦衣戎装的青年缓缓策马,踏过战场上未干的血痕,来到了城下。
当领头青年抬头而望的时候,刘协明明看到的是一张对他来说无比陌生的面容,却又觉得对方似曾相识,本该来此。
在这低头与抬头的对视里,刘协更是只觉自己跌入了一片温和的目光中,随即,在那耳膜的鼓噪里,听到了两个因战场沉寂而异常清晰的声音。
一个声音响起在他的心中,而另一个声音,就发出在了这青年的口中。
“……这是那位洛阳的兄长与明君。”
“阿弟,朕来接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