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一更)

就算要反省治世之道,反省平衡农商地位这样的问题,那也得先统一天下,方能图谋发展。

大一统,与四方割据,所能调度的人力物力,完全不是一个等级。

所以现在,当这一批批由富商豪侠送来的军粮,注入洛阳的军粮府库当中的时候,他征讨董卓的最后一块拼图也就补齐了。

“文若,不必等到秋收了。出兵讨董,就在眼前。”

荀彧很难形容,听到陛下的这一番话时,他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站在他面前的陛下,成长得太快了。

如果说,他刚来洛阳的时候,还一度为朝廷的野蛮重建而常觉有些无奈,现在他见到的,就已是一位心存大爱,善于反省,却又坚决果毅的皇帝统领,以及在他统治下,欣欣向荣的朝廷!

而这句宣之于口的决断,也正是仁懦之君与仁君的区别。

大汉何其有幸呐……

荀彧俯首作揖:“既是如此,臣冒昧猜测,陛下也不会觉得,有一件事是徒耗财力人力的无用之举?臣是说,点将阅兵。”

“为何会耗费财力?”刘秉有些奇怪地问道,“先帝曾于平乐观高台阅兵,这发兵之前的誓师校阅就放在此地,借用当年的场地又有何不可?洛阳已自战火中复苏,这平乐观中的晦气也已尽数除去,何必再另寻他处筑建高台呢?”

那是昔日汉明帝建的送征高台,并非汉灵帝所独有。

刘秉道:“传令下去,各方士卒整顿兵马,于三日后辰时,齐聚平乐观,扬我君威士气!”

……

当三日后的晨光投照于洛阳城西平乐观中的时候,荀彧抬眼望向前方的长阶,忽然意识到,对于这位能将罪己诏当成宣战书的陛下来说,避谶,可能是最没必要的事情。

反而是眼前的这片高台阔场,因今日的阅兵,重新被擦拭去了旧日蒙尘。

连带着被擦拭去其上尘土的,还有汉明帝从长安迎回的王权标志——

一尊三足腾空,余下一足踩踏龙雀的铜马。

铜马位居那九丈高的小坛之上,于日光下轻盈欲飞,也像是俯瞰着此刻奔行归位,陈列大坛长阶之下的骑兵。

铜色如金,甲光向日,同是金鳞曜曜,这铺天盖地的颜色,正如陛下所说,已将此地的浊气一扫而空。

也恰在此时,更漏落下了最后一滴。

“砰”的一声,战鼓巨响。

同在此地的刘辩,几乎是在即刻间,结束了望向那马踏龙雀的雕塑,转向了长阶之下。

因为此刻,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停下了声音,向着这唯一一支正在移动的队伍看去。

那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今日天子冕服加身的陛下!

他按着腰间佩剑,一步步拾级而上,以君王巡查领地一般的稳健脚步,向着上方的大坛走去。

陈列长阶两侧的朝堂官员,都如刘辩一样,望向了步步登台的君王。

赤底金漆的交领云纹,映衬着这张于摇曳长旈之下露出的面容,让其眉眼间彻底摆脱了稚气,平添一份威严。

两肩处,是星辰托举着三足金乌与蟾蜍,昭示着汉家天子肩负日月的重任。

而蔓延于玄色大袖之上的龙纹,随着他的脚步折射着金辉,一如当日誓师渡江时一样,直跳入所有人的眼底。

咚咚急响,鼓声未歇,正与天子登台的脚步同调,让自近处望向陛下,自远处遥望君王背影的臣子士卒,都随之心血震荡。

“……还有谁比他更适合做这个皇帝呢?”

虽然刘辩早就已经用这个事实说服了自己,但在这一幕冲击眼帘的时候,他依然又一次,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再度重复了一遍。

可又或许,此刻说出这句话的,并不只是他而已,只是与他发出这句感慨的意义稍有不同。

他们是真的在感慨,在这汉室倾颓之时,有幸遇到了这样一位明君!

他仍然年轻,背影也不若武将一般宽敞结实,但当他终于踏上那三重华盖之下的大坛之时,没人会怀疑,他不能如这件冕服的章纹陈设一般,托举日月青天,匡扶天下。

刘秉转过了头来,白玉旈无可避免地在这转头间碰撞在了一处,也正在这一晃而过间,又一次露出了天子那年轻而朝气的面容。

因甲兵万人陈列在前,或许光用朝气,还远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神情。

那是一种意气风发,慷慨激昂。

连带着他的声音,也远比平日里铿锵有声:“朕,承袭汉志,忝为君王,当肃清叛逆,平定四海,令百姓安生,令老幼有依!”

“今有董卓倒行逆施,篡政另立,霸占关中,妄图僭越,朕既上定冀青,下抚荆扬,得众臣效力,群贤服膺,正值兵精粮足之时,岂能再容逆贼割据为祸!”

“当——发兵讨贼,逐猎关中,以定天下!”

他忽然在此刻,一把抽出了腰间的长剑,直指向前。

原本因君王开口而停下的鼓声,又一次大作轰鸣。

与此同时,还有一阵阵浪潮一般的呼喊,自下方士卒的口中发出。

“杀!杀!杀!”

“逐猎关中,征讨董贼!”

“陛下万岁——”

“讨贼!讨贼!”

因捐献了军粮而在此地拥有了一方席位的甄尧,被这排山倒海、气势惊人的呐喊惊得两眼发直,忽然无比庆幸,自己在被刘表找上门来的时候,并未做出任何不当的举动,最多就是在心中暗骂了两句。

一句“逐猎”,昭示着陛下已再未将一度废立的正统与否看在心中,有着绝对的自信与绝对的坦荡,向着身处关中的董卓,发出了真正的宣战号令。

董卓是如此,其他人也是如此。

大权在握、河东复起的君王为了重定秩序,打碎陈年弊病,无需向任何人妥协,也势必要以这滚滚车轮,碾压向那些自以为沉默就可以糊弄过关的庸人。

若是他中山甄氏并未给出这样及时而又有效的支援,当董卓覆灭的时候,下一个被清算的会不会就是他?

因这已是一件不会实现的假设,甄尧在此时无法给出答案。

他只能无比震撼地看到,汉家天子与那王权铜马的俯瞰之下,是一支支招展的战旗,是一名名整装备战的士卒,哪怕这一次,天子不需要那“无上将军”的名号,统领的也是一支真正的精锐雄狮铁骑。

而随着天子的收剑入鞘,所有的呐喊宣威,又忽然被捂住了嘴一般,纪律严明地戛然而止。

“宣旨!”

陛下的一句命令,让尚书郎携旨出列。

也已有一名名早已蓄势待命的传令官,顺着高台与校场排开,确保这随即宣读的圣旨,能够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荀彧手执圣旨,宣读出声:“陛下有令,围剿董卓,重振汉家声威,出征将士数万,当以军纪法度为先,不可轻慢将令,贻误军机,不可扰乱军营,临阵脱逃,不可背国弃民,贪生怕死!军令既下,当闻鼓而进,闻金则退,举旗则起,落旗则伏。当下,兵马已动,粮草同行,直取长安!”

朝廷兵马,已非昔日还需要靠着诱骗才能击败吕布的贼兵,而是各路齐整,威风赫赫,自当严守军纪,在陛下面前,争出个表现来。

华盖之下,刘秉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在了众臣的面前。

“屯骑校尉赵云何在!”

“臣在!”轻骑甲胄在身的英武将领向这长阶的当中迈开了一步,抱拳拱手。他所统领的屯骑营精锐,也在此刻,于校场之上挺直了腰杆,一正军旗,像是响应着这位将领的表现。

不必多言,也能让人瞧出,那是怎样的一路沉稳之中暗藏锐气的骑兵。

“白波校尉徐晃何在!”

“臣在!”步兵轻甲,包裹着这位面容刚毅的将领,让他在迈步而出时,几乎已无法看出,他也曾流落贼寇之中,就连他统率的步兵,在一年前,还是要被陛下捉拿的贼党。

但他们如今,已因挖盐掘矿的体力活打熬了心性,又在陛下的治下吃饱了饭食,迎风照日下,与日行百里的精锐有何区别?

刘秉虽有些遗憾,张燕并不在此,但眼见这两路于他而言也算元从的兵马,拿出了这般令人满意的表现,不觉在神情中又添一份出鞘的锐气。

“陷阵校尉高顺何在!”

“金吾校尉马超何在!”

“射声校尉太史慈何在!”

一声声点将,让三位各有千秋的将领纷纷出列,将他们和其所部,都陈列在了陛下的面前。

而无论是高顺自数年前就有备无患,重金打造的陷阵营,是马超临时找段煨借了一部分骑兵才组建起来的西凉骑兵精锐,还是太史慈凭借着高超的箭术迅速收复、训练成型的皮甲弓弩兵,都是毋庸置疑的强军。

那也难怪,从陛下口中随即说出的,会是这样一句号令。

“朕欲御驾亲征,着此五路大将并其兵卒护持左右,讨逆不臣!”

“臣等遵命!”

这话出口之时,就连因年轻而仍有些跳脱的马超,都让自己的声音随同心境一并沉稳了下来,谁让此刻他代表的,正是陛下的脸面,是要守卫在御前,与陛下一起进入关中的重要将领。

“城门校尉孙轻何在。建威中郎将段煨何在!”

孙轻与段煨一并出列,抱拳应声。“臣在!”

刘秉:“着你二部留守洛阳,维系京中秩序,协助粮草转运。”

这句命令……这句命令啊!相比于已提前得到过一次陛下这信任交托的孙轻,陪同陛下自凉州折返后休息了数月的段煨,便是因这条诏令目露震惊。

他没有听错陛下的话,就是让他这位曾为董卓效力的西凉降将留守后方,为陛下保卫京中的太平!

这份器重,怎能不让人为陛下抛头颅、洒热血,为这天下太平尽心竭力。

“虎贲中郎将吕布何在!破虏将军何在!征西校尉何在!”

这三句点将发出,众人俱是纷纷一惊,不解陛下为何会忽然说起当下并不在洛阳的人。

可他们很快就意识到,陛下早就对此有了安排。

只因这点将号令既出,当即就有三人走了出来,代替着不在京中的三路兵马统帅应答。

那是于夫罗之子刘豹,孙坚之子孙权,曹操长子曹昂。

其中前两位的年纪,似乎并不应该出现在此地,但这两名孩童哪怕身处这等恢弘的场面中,也毫不见他们有露怯的表现。

这份在少年人当中少有的沉稳,已能让人隐约看到,陛下的后备人才,并未因百官被劫掠至长安而稍有损失。身居洛阳京城要地,最不缺的就是人才,仍有源源不断的人填补上来。

不仅是这些正待长成的年轻人,还有那些如同鲁肃一般赶来洛阳的贤才,那些准备入读太学的新人……

讨伐关中的董卓,正是为了让这些人,能在这十三州土地上尽情发展。

只见这三人站定在了第三列,接连答道。

“回禀陛下,虎贲中郎将与长水校尉已屯兵凉州。”

“回禀陛下,破虏将军已派遣偏师,自荆州腹地赶赴武关。”

“回禀陛下,征西校尉枕戈待旦,不敢稍有懈怠,死守函谷关,以望长安!”

曹昂不知道为何,越说越觉精神振奋,好似先前的鼓声与呐喊,都已让他一腔热血沸腾,也无比庆幸,父亲领着这个征西校尉的官职,便必定是征讨西方长安最重要的前锋。

刘秉深吸了一口气,振声应道:“着吕布、张辽,于凉州出兵,封锁董贼去路,绝不可令其逃遁。”

“着孙坚、刘备,择人留守荆州,另出将领自武关突袭关中,为朝廷大军策应。”

“着曹操自函谷关先行出兵,为前锋攻打弘农,破除戍守敌军!”

三人整齐划一的声音,响了起来:“是!”

哪怕这三路兵马,并不在洛阳阅兵的方阵中,并不在天子的面前,却毫不影响,这三路兵马的所在,因此刻的点兵,而被告知于在场的所有人,也让本就已经沸腾振作的士气,又一次被推向了高峰,仿佛要随同那马踏飞燕之势,直冲云霄而去。

当他们抬头,向那高处大坛望去的时候,也看到的是愈发激动人心的一幕。

陛下又一次拔剑在手,像是在向着面前响应点将的将领发出一句最后的号令,又像是遥隔千里,向着董卓发出了一句最终的宣战。

“传令,整军!出兵!”

对这座平乐观来说,打从汉明帝将它修建起来到如今,只有天子在此校阅兵马,只有天子为出征的将领送行,在高台上目送着士卒远去,但这一次不同。

陛下如同来时那样按剑而行,一步步在华盖与官员的护送下走了下来。

在高台之下,已有人将一匹神骏宝马牵了过来,虽不如赤兔一般能当一句“马中赤兔”,可当陛下翻身上马的时候,威严的君主自与这宝马成为了出征的一体,让士卒之中又发出了一声欢呼。

闻鼓而进,闻金则退。

于是在此刻,战鼓又一次咚咚擂响,伴随着一声拉长的口令。

“出兵——”

出兵!

一时之间,整个洛阳都热闹了起来。

校阅兵马的场地位居洛阳以西,并不在城中,但一想到此行是要收复关中,让天下不再如此荒谬地有着两个皇帝,让陛下成为这唯一的君主,洛阳的百姓又怎能不在秋收前暂时的农闲里蜂拥而至,希望能目送着陛下的出征。

以十万石为数的军粮,也随着一辆辆木车行动了起来,向前方运去。按照陛下与荀彧商讨的计划,这些军粮将会先一步抵达函谷关,咬着前锋的行军,赶赴弘农前线。

骨碌碌的木轮,踢踏的马蹄,还有士卒仿佛并不怕口干舌燥的鼓劲呐喊,汇聚成了远比鼓声还要分明的进军信号!

若是声音能够无休止地向前传递,它必定能越过函谷关,直笼罩在关中的土地之上,宣告王师到来!

不过……

这委任曹操为讨贼先锋的敕令,已经先一步送到了这位征西校尉的手中,也让他眉眼一振,大笑出声:“好,好!”

“子孝!子廉!听到了吗,陛下有令!咱们与那董贼麾下的徐荣纠缠数月,去岁也是这混账玩意,把我们拦截在了虎牢关外,让陛下自己先杀回了洛阳,现在找回场子的机会,就在眼前了。”

被他大声呼喊的曹仁曹洪,都是与他同宗的悍将,又岂会不明白这前锋的意义,一听曹操的话,顿时就一改先前待命的状态,各自操着武器站了起来。

“何止是找回场子!”曹洪声如洪钟,“最好是能直接杀奔到那董卓的面前,把他的脑袋送到陛下的面前。”

“哈哈哈正是。”曹仁应声了一半,忽然目光一转,望向了远处一支摇动的小旗,连忙提醒道,“大哥,有军情!”

曹操笑意骤敛,大步向着那快马执旗的身影走去,直到一把扶住了跳下马来的信使。“何事相报。”

那信使连忙开口答道:“回禀校尉,弘农方向,有大批兵马异动,正向函谷关而来。”

弘农方向兵马异动?曹操皱了皱眉头,总觉得以和对方交手的经历来看,徐荣不像是这么莽撞的人。他先前因粮草供应不足,都不得不退向了西面,怎么会突然在没有胜算的情况下,又一次赶赴函谷?

曹操眼中一闪,握住斥候臂膀的手猛地发力:“是徐荣有异动,还是董卓?”

这其中,天差地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