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马超负伤在身,不止声音虚弱,面色也透着几分并不健康的惨白。

只是一见到吕布转回头来,他便浑不认输地把眼瞪了回去,依然是一派少年桀骜的模样,仿佛绝不甘心先前的失败。

吕布收到这幼稚的挑衅,当即就被气笑了:“……你?”

可别说先前他生擒马超,是占了他担忧父亲生死的便宜!

他也向军中问过了,那赤兔宝马本是董卓送给这凉州军阀,用来激励他们分出高下的战利品,若是马超有本事,大可以先驯服赤兔为己用,骑着那好马来与他相斗,而不是在混战中,让他找到了这样的机会!

归根到底,还是技不如人。那就什么都不必说了。

“我不能带路吗?”马超努力调整了面色,压下了那份不甘,心知自己此刻说出的话,关乎到他们全家老小的性命,绝不能逞一时之气。

“此刻军中,除了阎行,谁比我与父亲更了解韩遂?听闻军中军师出自凉州,但数年前就已不在此间,又怎敢说对此地了如指掌?从此地往榆中,有小路可走,我往来数次,借道与羌人往来,谁又敢说,其他的路比我更快?”

既要抓人,便该知晓,何为兵贵神速。

“但我们又怎知,你父子会否包藏祸心,趁机脱逃,再度与韩遂联合?”

马超眼神一厉:“我不屑做此事!天下谁人不知,我父亲是因何缘故才在凉州起兵反叛的!若是汉帝有德,令能人主持凉州,哪会有当年之事。不过是骑虎难下,不得不为!长安朝廷愿意招安我父,给出前将军的位置,换了是你,你待如何?”

段煨:“……”

他忽然觉得,自己先前根本不该发问的。

谁让他曾是董卓将领,被陛下俘虏,方有今日的出征凉州。马超这一问,问的是董卓代表长安朝廷,给出了高官厚禄的许诺,会否接下,这于他而言,真是个尴尬的问题。

好在,马超似乎并不知这其中的内情,也不知段煨此刻所想,已又说了下去:“再者说来,我为何还要相助于韩遂?此人明知傅干借兵于你们,由张将军前来奇袭,却不告知我等,意图看这鹬蚌相争,从中得利。看他早年间行径,也是如此!边章与他一并被迫从贼,他为求自保,杀死北宫伯玉也就算了,竟连边章也一并杀了。我又怎知,倘若继续与他同盟,会否忽然就从背后挨上一刀。”

“输给你们,我认!但若是输给韩遂这样的小人,便是悔之晚矣!”

哪怕阎行已说过,他确实是来不及知会,可对于早已在心中有了猜疑的马超来说,这解释显得太过单薄无力。

他年少气盛,对吕布尚有几分不服在,更何况是暗坑盟友的韩遂。

既然卖了韩遂,就能换来他父子的生路,那他为何不做?

凉州人逐利而动,这买卖划算!

“好,”贾诩在旁,缓缓开口,做出了决定,“那就由你来带这个路。”

……

“其实我也看得出来,马超这小子有私心,只想趁机洗脱罪名,算不上对我们有多服气,更别说是对陛下的忠心……”

“那您还答应了他的带路之请?”吕布一听贾诩这话,就忍不住回问。

贾诩笑着回道:“为何不可呢?他有私心,我们有为陛下平乱立功的私心,眼下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若他真能从中立功,陛下也不会介意重用马腾马超父子,气一气身在长安的董卓,也给凉州人树个典范。”

“何况,马超这年轻人有武力,有傲气,还能忍得下这口气,早早低头,看起来是挺麻烦的,但有你这位能将他生擒的吕将军在,怕什么?若他真要借机遁逃,吕将军能擒他一次,难道就不能擒他第二次吗?”

“当然可以!”吕布想都不想地答道。

他浑然忘了,此刻马腾还因被射下马时的头脑震荡,留在军中“养伤”,马超就算想跑,也只能一个人跑,大概率没这个可能。贾诩的这句话,也就成了一句单纯的顺毛捋。

偏偏吕布还真吃这一套,已是放下了对马超的戒备,还又昂着脖子,说道:“如今我有赤兔,拿他不过探囊取物,何其容易!”

且慢……

吕布忽然又意识到了什么,记起了另一件于他而言格外不满的安排。“文和先生,那若是按你所说,我就该和马超同路,看着他如何为我们带路才是,怎么就成了我领兵缓行,由文远和段将军跟着马超速至榆中?”

他这边还为了震慑凉州宵小,也为了昭告陛下的威名,直接打出了异常张扬的旗号来,仿佛就差没贴着韩遂耳边呐喊,我们已拿下了马腾,现在要冲着你来了,还不赶紧洗干净脖子等着。

吕布倒也没笨到这份上,知道这是对韩遂的疑兵之计,让他以为洛阳朝廷派出的剿匪兵马在击溃了马腾之后,已自觉胜券在握,只等着韩遂即刻投降。这也正能给张辽这一路争取出足够的时间来。

他就是觉得,这样一来,他吕布太闲了!

可别他还在骑着马慢悠悠地往前走,韩遂已被张辽他们抓获了。

贾诩却是将话说得有理有据:“将军直冲军营,纵横无匹,四散逃亡未及俘获的士卒虽此前不闻您的名声,现在也都知道了吕将军的威名。这样一来,再无什么威慑,要比您的旗号打出来,虎将配宝马的模样显露人前,更为有效了。韩遂又怎还会怀疑,我们的主力已等在了他的前面。”

就算猜测敌军会提前设伏,也绝不会觉得,吕布这里不是大军所在。

这一句话又把吕布给听乐了。他调侃道:“那莫非文和先生不随同文远他们前往榆中,也是因为我在此地,军中更为安全?”

贾诩的表情微微一滞,竟不知道该不该说,吕布这直觉系有时候说出来的,还就是真相。

不过这话,心中想想也就是了,没必要说出来。

“这是其一,而另一条,自是因为我信张将军的本事。就算我不在前线调度,为他们出谋划策,有张将军在,军中便有了临场应变的指挥之人。”

除了吕布这简直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强横武力,最让贾诩欣赏的,就是张辽的表现。无论是借兵袭扰,还是及时回撤,又或者是执行那调虎离山的计划,张辽都做得滴水不漏。若说吕布能算擒拿二马的首功,张辽就是毫无疑问的第二位功臣,让人险些忘记,他最开始只是来接人的。

由他带队奇袭榆中,贾诩也真不必亲自去坐镇了,正可以在后方再偷得一份闲暇,想想其他的事情。

比如……

贾诩微微侧过头来,就看到了同行军中的于夫罗,和他身边被他称兄道弟的袁术。这位的前途,看来是该有所变化了。

……

但他是悠闲了,连带着吕布这一路兵马,都是考虑到了士卒赶路、拼杀的劳累,缓缓向前推进,韩遂却已是如同脚底着火,狼狈地带兵逃向榆中。

他与马腾分别之时,只想过打入并州,会因各方势力的阻拦有所伤亡,所以这损失先由马腾扛下来,反正有阎行在侧,代表了他的立场,谁也说不出他的不是。却怎么也没想过,马腾战败的消息会这么快被送回。

马腾大营为敌军攻破,马超被擒,就连阎行也没能回来,被敌军捕获。

在刚听到那消息的时候,韩遂直接就往自己的脸上失态地扇了个巴掌,这才反应过来,这并不是他的幻觉,而是确确实实传至他面前的消息。

“将军,你说有没有可能,敌军其实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赶路当中的沙尘,被边境的荒风卷起,直灌入人的口鼻,也吹得那个传入韩遂耳中的声音,有些不太真切,惊得他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手底下还能有这么蠢的人?

“没那么大的本事?你的意思是说,我之前和马腾的有来有回,最后被迫携手结盟,都是我更没本事?”韩遂怒瞪了一眼说话的人。

他当然也希望这是假的,但侥幸脱逃,能到他面前来报信的,又不是只有一个人!接连数人,都是这样一副被打懵了,看到天塌了的表情,还不足以说明什么吗?

的确,什么敌军将领一骑当千,杀得马腾大军防卫不能,兵败如山,简直像是人在恐惧之中,对敌军发出的吹嘘,可是,连阎行都折在了军中,没能脱逃归来,韩遂只能相信,是董卓隐瞒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洛阳朝廷也真的派遣出了这样的一员虎将!

都怪董卓!也怪马腾无能!

韩遂一边在心中咒骂,一边也没落下赶路的速度。

他无比庆幸,自己接下了那掌管大军后勤的要务,并未在第一时间与敌军相对,还有脱逃的机会。

而那敌军也不知是不是先前赢得太轻松,竟是傲慢自大到了这个份上,只由那威风凛凛的吕将军缓兵推进,希望震慑住他韩遂,让他前来归降,更给了他撤离的时间。

呵,他怎会不知,像他这样的人,若是真被押解至朝廷请罪,到底是能得到宽赦,重新被委以官职,还是因行事反复,难得善终!就算是和董卓合作,他也只会接下那官职“留守”凉州而已。

如今兵败,那也休想兵不血刃,迫他归降。

他大可先退入榆中、湟中,拖得朝廷军粮不足,被迫撤兵,等到强军退去,再卷土重来。反正这数年间,凉州军有胜有败,纵是落败,也是这个流程。

倒是那马腾,既已成敌军俘虏,那便万事皆休,只当他运气不好了。

“走!少在那里说些自己都不信的话。”

韩遂牙关紧咬,心中又是一阵刺痛。

卷土重来的机会是有,但因阎行被俘而损失的兵马,却是已经彻底失去了啊……要重新召集来这样的一批兵卒,需要花费多大的代价,他一算就是一笔大账。那吕布的威名,还势必要在凉州境内留存不短的时日,让各方羌人自危,不敢听他韩遂调派。

所以哪怕他沿途探查敌军的进军情形,抢先一步赶回榆中,都没能让他稍稍松一口气。

眼见前方小城的轮廓已隐约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韩遂才终于觉得,自己的呼吸顺畅了几分。

可当他抬眸,又一次仔细地向远处城头看去时,看到的竟不是他提前半日派出,抵达城中接应的人,而是两架弩机,和一字排列开的弓手。

榆中的城池因是凭借地利而守,城墙算不得高大,但这毫不影响,当那一众远射的兵器架设上城头的时候,杀机已是扑面而来!

韩遂倒抽了一口冷气,一把抓住了缰绳:“退!快退!”

离开此地!越快越好!

明明他在一天多前,还收到的是榆中万事寻常的汇报,让他放下了几分担忧,觉得吕布那路兵马确实是在施压,迫使他投降,却不料他韩遂如此决断,依然逃向榆中,并未来得及做出阻拦。

怎么会……怎么会还是撞入了敌军的陷阱当中。

在他话音未落之时,那城头的箭矢便已与弩机的重箭一并飞射而出,宛如漫天飞蝗,朝着他们扑来。

韩遂掉头得快,又比那些需要听令行事的士卒更有主动行事的权力,险之又险地避过了这一遭打击,可与他同行的士卒就没有这么多的好运了。

砸下的箭矢命中了这些毫无防备的人,顿时哀声四起。

第二轮箭雨又很快向着那些仍在射程当中的人,迎头盖面地扑来。

可就算是侥幸没走在那么前面,或者是听到了韩遂的那声命令,向后奔逃而走的人,在此刻也绝没脱离危险。

城头擂响了战鼓。

咚咚两声之后,便是一行蓄势待发的精锐,在段煨的带领下,向着韩遂杀了过来。

那一个张扬的“段”字,放在其他地方,或许还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可放在凉州,放在距离武威不远的榆中,就太有效果了。

韩遂心中叫苦不迭,完全不知这一路兵马究竟等了多久,这以逸待劳的优势又有多久,只能强行在领着兵马后撤之时,努力整顿军中的阵型,以免在敌军的一阵冲撞面前,如此轻易地垮塌四散。

可也就是在此时,他听到了一个对他来说如坠冰窟的声音。

“韩遂在此!速速与我拿下此贼!”

韩遂惊声大怒:“马超!”

那出声之人,不是马超又是谁。从他此刻执枪冲杀的凶悍表现,根本看不出来他先前受了多重的伤,只能看到那一道身影宛如疾风,毅然决然地向着他杀来,仿佛誓要取他的头颅一用,以解决这仅剩的叛军。

但马超出现的意义,又何止是让他原本就混乱的兵马,陷入了更为艰难的处境当中。

为求逃难之中的安全,韩遂谨慎得很,并未选择那等太过鲜明华贵的铠甲,可马超长枪所指,只那一个照面,就指示出了他的所在。

在这电光石火间,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韩遂的身上,像是又往他脚底点了一簇烈火。

韩遂哪里还敢耽搁,当机立断地做出了决定。

什么对阵敌军,寻找反攻的机会?那都得是敌军人数不多,实力不强才能做的。

现在马超投敌,恐怕也是他带人埋伏在了榆中,他若犹豫不决,只怕下一刻,马超的长枪就要直接捅到他的面前来了!

那还不如……

“韩将军!”

“韩将军你去哪儿?”

马超大骂一声,拍马急追,谁让就在他领兵冲阵之时,韩遂这个狡猾的老家伙已是脚底抹油,掉头就走,甚至将那些同行的士卒,当成了为他挡灾的盾牌,竟是抢先一步穿过了这混乱的人潮,拉开了和马超之间的距离。

徒留下那些被他丢下的士卒,迎来了那疾风骤雨的打击。

可这些被留下的士卒不会想到,就算韩遂用了这样的方法求得生路,这条生路也短得惊人。

还未等他离开榆中多远,便是在将要遁逃出前方那段峡谷的时候,忽从两山传来了轰隆作响的滚石,与紧随而来的一阵阵喊杀之声。

韩遂所骑的战马顿时大惊,一阵嘶鸣,抬起了前腿两蹄。

驰骋凉州的经验,让韩遂强行稳住了身形,并未被从战马上掀翻下来,可也就是在他那前行的速度为之一滞的刹那,一支犀利的羽箭自杀奔而下的兵马中窜出,精准地贯入了韩遂的侧颈,自另一头窜出。

“唔——”韩遂艰难地试图吞咽呼吸,却只觉咽喉里在这一瞬满是血气。

有很短的一瞬,他甚至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都不觉伤口处有多疼痛,但很快,他就瞪大了眼睛,完全不受控制地松开了手,从马背上翻滚了下来,砸在了地面上。

他的亲卫也根本无暇在此刻将他重新拉起来。

敌军伏击于葵园峡,若要逃出生天,就只能拼命地往外冲!

他们之中甚至有人根本没意识到,驾驭的战马踩踏过了些什么东西,只不管不顾地亡命奔逃,又被随后赶到的其他箭矢夺去了生命。

韩遂也根本发不出声音来,怒斥这些亲卫的失职。

他只是艰难地撑开眼皮,仿佛董卓的拉拢,敕封的左将军官职都还在眼前,与马腾的联手也还在眼前。但只是一转眼间,就变成了马超追在后面要来砍他,以及……

一把卷挟着怒火的刀,从他的头顶砍了下来,了结了他的性命。

直到死,他也不知道,射出那一箭的,是此行设伏的主将张辽,而砍下那一刀的,则是昔日身死汉阳的傅将军之子傅干。

他也不会知道,当他的头颅被沿着他来时的道路送去,一直送到吕布面前的时候,没得到什么英雄末路的叹息,而是吕布一句悲伤的感慨:“他果然死得够快!”

根本没给他以任何发挥的余地!

不过这或许对于双方士卒来说,都是减少伤亡的好事。吕布再如何郁闷,也知道这个道理。

他也立刻振作起了精神,向贾诩道:“韩遂已死,马腾愿降,这凉州随后的收尾都已在我们掌握之中,是否该当尽快向陛下送出喜报了!”

嘿嘿,赶紧告诉陛下,他吕布一点都没辜负陛下的期待,在凉州打出了一个如此漂亮的胜仗!

一想到陛下也将惊叹,凉州的战事居然能这样快落下帷幕,吕布那点骄傲的心思又冒了出来,已开始斟酌起奏报中的措辞了。

却不料,他随即就听贾诩说道:“我早已向河内送信告知了,现在补发一份完整的战报就好。陛下在河内河东调兵戍守,难免耽误了其他要事,能早一些让一部分士卒撤回都好。”

“相比于给陛下送信,吕将军,”贾诩笑得玩味,“我倒是觉得,你现在该干的是另一件事情。”

“何事?”

贾诩指了指韩遂的头颅,“这位,是董卓胁迫陈留王敕封的左将军。”

又指了指吕布的坐骑,“这,是董卓赠予左将军和前将军的贺礼。”

现在一个变成了吕布的战功,一个变成了吕布的坐骑。

“你不该写一封信,向董卓表示感谢吗?若是对方被这一气,干脆亲自带兵杀来凉州,我们也正好以逸待劳……”

吕布的眼睛蹭的一下就亮了,看贾诩的眼神,宛如在看一尊价值连城的珍宝。

这人的脑子是怎么长的,怎么就能想出这么损……哦不是,这么有意思的建议呢?

向陛下报喜,战报送去的早晚,以及是不是由他亲自写成,确实没那么重要,反正等此间事了,他肯定要回到洛阳,到陛下面前领赏的,到时候亲自陈说如何克敌,才叫天大的光荣。

向董卓“报喜”致谢,却是真该在这个时候好好想想说辞,也让对方感受一下惊喜的大事!

不过真是遗憾啊,虽然他在上一次送信的时候,还继续装了一下董卓的义子,把王匡之死推到董卓的身上,现在他已是陛下的虎贲中郎将,就绝不能和董卓沾亲带故了。

这封信的抬头,便不能写“义父亲启”四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