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本初?”

“本初,此事你怎么看?”

袁绍猛地一震,手已在袖中掐了自己一把,强行让自己回过了神来。

可在清醒过来的这一刻,他只觉得自己牙酸得厉害。

他万万没有想到,他已避开了河内那位疑似假扮的弘农王,或者说是他们自称的“陛下”,竟还能在虎牢关遇上董卓声称的“弘农王”!

昨夜敌军袭营,得手即走,杀害了兖州刺史刘岱,已在营中产生了极大的恐慌,现在雪上加霜,又出了弘农王这一出。

他心中挣扎,只得先吐出了一句话:“先容我,去关下一探……”

……

“其实就算弘农王在关上,那句什么天子之位,是他自愿交出去的,也未必就是他本人说的。理当是董卓的人将他带来,让他表露出的态度……”

“可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袁绍白了许攸一眼,烦心分毫也没有因为许攸的这句劝慰有所好转。

弘农王刘辩自己是什么态度,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他出现在虎牢关上时,联军应该怎么办!

他们天然就比别人气短了!

若是刘辩还在洛阳,联军打出了匡扶汉室、扶持弘农王夺回帝位的名号,怎么都要比对面更有底气,也起码能用这个口号振奋军心,谁料想,董卓此人能自那一众西凉悍匪中杀出名堂,靠着救援天子先入洛阳走到今天,也不是只靠着运气,竟是横空一招,把刘辩送来了此地。

袁绍本就觉得,以他对刘辩的了解,他应该没有这个本事去往河内,现在的第一反应便是,那虎牢关上的,或许才是真正的刘辩。

他来了,联军要怎么前进?

“我倒是有个想法……”

“你先且慢开口。”袁绍打断了许攸,向着前方望去。

二人说话之间,已抵达了虎牢关之外,距离关上一射之地。

只见关上之人无比嚣张地向他们“展示”着那道身着亲王冕服的身影,仿佛是在向他们宣告,联军的起兵理由就被握在他们的手中,请尽早退去。至于刘岱,也只能怪他贸然兴兵,形同叛逆,死了也是白死。

一想到此,袁绍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董旻望着关下的队伍,心知他们看似军容齐整,却也不堪一击,不由高声发笑:“喂!袁本初!你们不是说要扶持弘农王夺回皇位吗?要不要派人亲自上来看看,这到底是不是弘农王,又到底愿不愿意做你们出兵的借口!”

他话毕,便冷眼瞥了眼一旁的刘辩,愈发想笑。

当年他还在何进麾下的时候,便没少因为出身凉州的缘故,遭到何进何苗兄弟的取笑,可这两人也不看看,他们屠户出身,又比他董旻好到了哪里去!

当日何进被宦官伏击杀害,那何苗不就如此轻易地被他所害,因一句挑唆而被乱刀杀死了吗?反而是他兄长董卓因他的报信掌控住了洛阳,有了今日的辉煌。

这已被废黜皇位的弘农王,更是擒之如同擒拿一只鹌鹑!

不对……不能这么说。

按照兄长的说法,此人乃是个假货,只是依靠着朝廷的仪仗,让别人觉得这是弘农王,应该说,“弘农王”的身份尚算好用。

不过说起来,这替身找得还挺好的。董旻曾经有幸,见过年幼时的弘农王,而那印象里的眉眼轮廓都与眼前的这人颇有相似,就是这性情实在不像是何皇后能养出来的,也不似汉家贵胄!

但无妨,能乱了对面的军心,他就是弘农王!

在他余光之中,远处的兵马里俨然有着一阵骚动,必然是已被他这一番话给糊弄住了,于是在此刻裹足不前。

他的心情不免更是痛快。

徐荣在旁板着一张脸,向董旻问道:“我听董将军说,对面军中可能也有一位弘农王,还是真正的弘农王?这两厢对峙起来……”

刘辩怒目圆睁:“我说了多少次了,少听董卓贼子胡言乱语,我就是刘辩!”

哪怕自称自己是假的,或许还能从这危险的局面下脱逃,刘辩也不觉得自己该被扣上假冒的名头。

然而他的这句话,在董卓那里没起到什么作用,在此地也没掀起风浪。

“行了,都说了我知道你是弘农王。”董旻敷衍道,转头向徐荣解释,“李文优说,哪怕是当面对峙,我们也无需惧怕。天下间能有什么人的证词,要比皇帝的更有用?何况,那下方众人,多的是没见过皇帝的,只要内有疑心,你昨夜的袭营,就能再重来一次!”

“我长居洛阳,对这些所谓的名士可太清楚了,只要让他们多受几次打击,自能叫对面四分五裂。”

他刚说到此,忽见远处有一人骑着马,就这么身着文士衣着向着关前行来,顿时停下了和徐荣的交谈,眯着眼睛,目光冷冽地向着来人看去。

“有人来了。”

就让他听听看,对面能说出什么话来。

董旻俯视着关下,只见这人衣着散漫,不着甲胄,气势却一点都不小。

他几近于行到关下,到了彼此都能看到对方面容的时候,才忽然大笑道:“哈哈哈哈哈贼子听好,我奉袁公之名前来回报,诸位着实打错了算盘!你们口称的弘农王,我们的陛下正在河内,不仅当日袁公逃离洛阳时曾在河内与他相会,定下共举大事之约,如今也有河内天子的罪己诏振奋军心,誓师起兵。”

他将手一指,厉声喝道:“尔等将一假货摆在此地,意图乱我士气,简直可笑至极!”

董旻面色骤变,一把握住了女墙的砖石凸起:“你……”

文士声音更响:“你们若是心虚,便冲着我许攸的胸膛来上一箭,权且看看,能否伪造敕令,便堵住天下悠悠之口!既要交战,那便好好来战,别弄这些花招,反而招人笑话!”

他一勒缰绳,便掉头折返,再不多留。

“……”董旻紧绷着下颌,眼看话要出口,却终究还是没能把那句“放箭”给喊出来。

谁让他这边拿着的终究是个假货,在许攸那异常理直气壮的斥责质问面前,也终究是有些语塞。

可他却不知道,此刻的袁绍也是一样的心虚。

心虚于这句不得不出口的判断!

“本初,你是我们当中唯一见过河内那位的,你是真能确定,河内那边不是哪位宗室为了维护汉统,假借陛下名头起兵?”广陵太守张超比起他兄长张邈还得算是个急性子,此刻已匆匆赶了上来。

袁绍心中一沉,出口的话却仍是中气十足:“那还能有假?不是陛下,谁敢写出罪己诏这样的东西!若非洛阳八关险要,环抱帝都,这封檄文早该传遍京师,让洛阳民意沸腾,一人一刀将董贼砍死在路上!”

“不错!”许攸拨马而回,马都还未停下,就已给出了这句答复。

宽大的文士衣衫加上冬日的冷风,让人完全看不出,就在方才的叫板关上时,他的后背已因生死一线,而沁出了冷汗。

但他当年敢密谋刺杀汉灵帝,如今也不失为一个胆大包天的谋士、

为袁绍而谋!

他与袁绍都很清楚,不管虎牢关上的那位“弘农王”到底是真是假,他现在都只能是假的!

否则,有他为董卓站台,联军必须即刻退去,各回各自管辖的地界。不仅此前的种种筹划全都完了,会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在退回去后,还一定会面对朝廷的追责。

这难道是决意起兵讨董,为自己挣出个声名的袁绍希望看到的吗?

又难道是他许攸希望看到的吗?

所以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认。

就算这个说辞,可能会给真正的刘辩带来危险,但只要虎牢关能被一鼓作气攻破,尽快从董旻手中,将对方解救出来,现在的种种说法,也都能有挽回的余地。若河内那位才是真皇帝,就更好了,他们此举无疑是在向陛下拼死效忠。

虽有风险,但还没到不可承受的地步!

只要他们能一改先前关下的气氛,拿出破釜沉舟的气势,像是一路真正的伐逆大军。

就如此刻,许攸已先一步看向了东郡太守桥瑁,用眼神逼退了对方脸上隐约浮现的退缩之意:“陛下此刻身在河内,董卓将所谓的弘农王送来虎牢关,不过是希望我们各自相疑,希望我们当中心志不坚者疑神疑鬼,到时候,好叫他们再来一次逐个击破。可诸位大可想想,董卓的话能信多少?他若不是对联军有所胆怯,为何要做出将人送至关上的举动!”

袁绍也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立刻接上了许攸的声音:“诸位!”

众人的目光全部看向了他。

只听袁绍继续迎着这一道道视线,继续说道:“我袁绍敢以袁氏四世三公之名,向诸位保证,此刻陛下正在河内,绝不在这虎牢关上!请诸位回营一叙,重新议定进攻之策,不可叫敌军抓住机会卷土重来。”

他说得太过笃定,加上这句“以袁氏四世三公之名”发誓,竟是直接将营中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全部镇在了当场。

袁绍确是庶子出身,但他因仪表谈吐不俗,早被过继给了他那早逝的伯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比袁术更有话语权。此刻在场众人中,也数袁绍的地位最高,由他信誓旦旦说出来的话,确实最有可信度。

哪怕陛下提前从洛阳外逃,听起来像是一件不可能办到的事情,但既然凡事都有万般可能,又有袁绍佐证,也能信上一信。

可曹操望着袁绍折返回营的背影,却皱起了眉头,向着身旁的人低声说道:“……他在说谎。”

戏志才又往斗篷里缩了缩,只露出了一双精明的眼睛:“是,他在说谎。不过我不像您那么了解袁本初,是从许攸这里看的。那许子远一向无利不起早,今日越是表现得这么生死置之度外,越是大义凛然,也就越有问题。不过我看——”

他低声咳嗽了两下,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其实他们也没法判断弘农王的真假,要不然早该和您通个气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孤军奋战。”

就像曹操也没法从曹昂的来信中判断,河内那位,到底是不是刘辩。

“不,不对……”

戏志才面色不佳,却仍是在此刻笑了出来:“现在他要承担的责任更大了,肯定不想只是孤军奋战,我看他很快就会来找您了,或许还是一件好事。”

“好事?”曹操冷笑,“好事不好事的,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不能坐在这里等着挨打!”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戏志才抬眼示意,“看……果然来了。您应该不必坐着挨打了。”

曹操看去,就见袁绍仍在前面开道,先前去了虎牢关下“叫阵”的许攸,却是低着脑袋顶着风,迅速跑到了曹操的面前,连喊了两声“孟德”。见众人并未留神于这边,许攸赶忙将曹操引到了一边。

曹操心中微定,说出的话里也多了几分调侃的意思:“怎么?你许子远刚才还不惧贼兵,无畏生死,跑到了那虎牢关下辨别陛下真假,现在又这么一副做贼的样子?”

许攸心中也是有苦说不出,只得强打起精神笑道:“孟德,不瞒你说,这董贼属实是出了一步好棋,你别看现在有本初为陛下作保,今日在场诸位也都像是信了这说法,等回去之后还不知如何呢?就拿那东郡太守来说,他之前说什么粮草不足,就不想当这个速攻虎牢关的先锋,现在知道又多了个借口可用,安知不会明日把它摆到台面上来。到时候咱们能用的兵马也就三两路,岂不是真要让虎牢关的贼军将我们当成了容易拿捏的弱旅!”

曹操压低了眼帘,目光中闪过了一缕喜色:“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或者说,袁本初他是什么意思?”

许攸听出了曹操话中的意动,顿时有了成算,急急说道:“请孟德相助,速夺其余几人的兵权!既然明知董卓来意叵测,有诱发内乱、逐个击破的想法,我们就必须比他们更快一步!”

曹操眉头一跳:“夺兵权?”

“不错!四五六路兵马,至多剩作两路,才能拧作一股绳,突围险关,攻向洛阳!”

如今他和袁绍,尤其是袁绍,已算是骑虎难下了。

方今之计,只能尽快攻破虎牢,绝不能有所拖延。

幸好啊,这联军之中除却那些只知宴饮取乐的,总算还有曹操这个能人,让他们尽快夺取虎牢关,仍有一线希望。

许攸继续劝道:“孟德啊,本初绝不愿看到河内天子苦心经营,还要被董卓指鹿为马,如今也是万般可用之人、可用之物都摆出来了。那陈留望族高氏,与汝南袁氏素有姻亲,有私兵千人,本初方才也去信一封相邀了,只望你曹孟德能以社稷为重,帮他一把!”

“你这说得是什么话,”曹操拍了拍许攸的手,“难道歃血为盟之时,我说要讨伐董贼,说的就是假话不成?”

二人相顾,都笑了出来。

见许攸得了准信,快步向前赶去,给袁绍报信,曹操笑着笑着,眼神又冷了下来。

“你听听他刚说了什么?兖州陈留,我等起兵之地,豪强富户高氏有千人私兵,袁本初的妹妹便是嫁到此处,与他关系匪浅。这样的一路兵马,他非要到这种危急关头才拿出来……”

“难道还指望我夸他袁绍一句为国尽忠吗?”

戏志才讥诮道:“起码,他没打算将全部的重担,都放在您一个人的头上。若真能如他计划的那样,趁着现在众人被袁本初的担保说服,把那些不干事的人从领兵的行列里踢出去,也算是功德一件。至于弘农王真假——”

他又恢复了先前懒散的样子:“袁绍不是说了吗,虎牢关上那位是假的。我们也只按他说的做就是了。无论往后局势如何,怎么都要比现在被困在关下,要好太多了!”

曹操一边向军营行去,一边又听到了戏志才有些幽幽的叹息:“不过说起来,袁绍他是不是胆子太大了,也把董卓想得太有良心了?”

“此话何意?”

戏志才摇了摇头,犹豫了片刻,这才说道:“董卓要指证河内陛下为假,需要有一位弘农王在手,或许不会动这位弘农王。但他连侍御史还有大司农之子都敢杀,连太后都敢杀,连先帝的陪葬都敢取来随用,难道他真的不敢因为袁绍的表现,再做些其他的事情吗?”

这弘农王之争,看似是因双方各执一词,陷入了僵局,暂时不会影响到两方的士气,但……

草莽就是草莽啊,不能按士族往来的礼数推断的。

……

“住手!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给我住手!”

袁隗连鞋袜都只是急匆匆套上的,便已仓皇地奔出了院落,却看到了让他目光震悚,眼神发直的一幕。

太傅府的庭院中,原本种植着种种奇花异草,就算是在夜间,映照着稀稀落落的庭灯,也有一种别样的优雅。

但在此刻,只有毫不留情的西凉士卒大步踩踏了过去,举起的火把将此地烧得通红。

“住手——”袁隗声嘶力竭地便要扑上去,却被两名眼疾手快的西凉军拦了下来。

只见位列九卿的袁基被董卓的人手拉拽了进来,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已被董卓一把拎住了后领,随即一脚踩在了他的后腿弯处。

这位凶名赫赫的太尉近来是因居于京城,养尊处优之下又长了一圈肥膘,但他终究是从凉州战场上厮杀出来的,论起力气,何止是数倍于袁基,也根本不给他以走脱的机会。

董卓冷笑一声,一把接过了士卒从旁递来的利刀,朝着袁基的后颈就砍了下去。

袁基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那颗保养得宜的头颅就已落了地,咕噜噜地滚到了袁隗的脚边。

那年迈的太傅眼见子侄惨死,顿时发出了一声非人的惊叫。

可面对着此情此景,董卓脸上毫无怜悯之意,只被周遭的火把照亮了脸上的肃杀之色,“住手?我看我还是跟你算账算晚了!”

从孟津和虎牢关方向送来的两份战报,都让他勃然变色,怒从心头而起。

一份说的是,那位“陛下”鼓动军心,强渡黄河,一举击溃了段煨的兵马,迫使段煨退守山口,却已丢掉了孟津渡口。

另一份说的是,他让董旻带着假的弘农王前往虎牢关,却被袁绍信誓旦旦的作保打乱了计划。

不仅如此,袁绍还抢在内部生出质疑之前,联手曹操整顿了大军,向虎牢关上发起了进攻。虽然没有正式破关而入,却让守关的董旻受了重伤,由徐荣继续顶上。

若是还按这样的势头下去,虎牢关被攻破,也仅仅是时间问题。

刘辩,不愧是原本该当做皇帝的人。

袁绍,也不愧是汝南袁氏的杰出子弟!

这两方来势汹汹,默契得让人只想怒骂出声,也让董卓无法不去想另外几个问题。

袁绍从洛阳逃出后,为何要先去河内借兵?袁绍明知河内发起檄文相邀,又为何毅然决然地前去了兖州?袁绍和袁隗撕破了脸皮,到底是真是假?袁隗表现得天衣无缝,看似为了士族的利益支持他董卓废立天子,又到底是不是在为其他人争取时间,实则不过是在蒙蔽于他?

随着那两方兵马的继续压境,这些问题好像都已有了答案!

袁隗终于从惊恐中缓过了神来,费力地从地上的头颅挪开视线,几近于绝望而茫然地望着面前的董卓:“算账?我有何处对不起你董卓!”

董卓厉声:“就因你等知情不报,协助弘农王外逃,因你族中子弟讨伐洛阳,借用这偷天换日的优势,要叫我董卓好看!”

“我不……”袁隗脸色煞白,完全不明白董卓此时在说些什么。

可他此刻的词穷与慌乱,落在董卓的眼中,却已成了他被揭穿后的无力狡辩。他先前的配合,在董卓眼中,也早已有了另外的意思。

那两路兵马来得凶悍,他不仅要尽快增兵,还要威慑朝堂百官,不得再有通敌的行径,这袁氏也是非死不可!

他才不在乎什么四世三公还是五世三公,只知道,在出兵邙山,拦截真正的弘农王前,他得先用一批人的鲜血镇住京中可能发出的声音。正好他也早就受够了这些人自诩聪明,不仅尽享优渥,还像是要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中。

偏偏他董卓,不爱听这些人的话!

或许今日收到的战报,原本也不过是他选择大开杀戒的导火索。

“唔……”

袁隗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脖子,踉跄了两步。

就在董卓抬手示意的一瞬间,有一把长刀划过了他的颈上,悍然割断了他的生机。

而在他最后的意识里,只能听到一句杀气凛凛的声音,落在了庭院之中。

“府中上下,一个不留!将他们的尸体,统统摆上洛阳的闹市街头,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