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天下确然没有臣子给皇帝送檄文的道理,哪怕这个皇帝是已被逆贼废黜的皇帝,也决计不行。
但皇帝说要“借阅”臣子所写的檄文,又变成了合情合理。
这句“先发制人”,看似把他不想提及的话牵扯了出来,却也是缓解了他的尴尬。当真高明!
“不成吗?”刘秉又问了一句。
他觉得自己应该没猜错吧,曹操对曹昂对卞夫人的态度,应当是不一样的,能让曹昂来河内,至少还有一件要事待办。司马懿这小子打小心眼就多,可能也想得比较多,在这件事上倒也未必冤枉了曹昂。
他果然运气不错,回来就赶上了曹昂抵达。
但他是在这里“哎呀,同学你借我抄个作业”的口吻,听在曹昂耳中,却已成了天子执掌生杀予夺大权,于是举重若轻了!
袖中的檄文顿时更显烫手,偏偏此刻,只有他自己面对着眼前这位陛下,没有父亲母亲在旁为他参谋。
曹昂心惊肉跳:“不!没有不成的!”
他连忙将袖中的帛书扯了出来,递交到了刘秉的面前:“请您过目。”
“坐吧,随意些就好。”刘秉将檄文接了过来,见其上是还算端正的隶书,顿时心情更好。
他近来趁着监工的当口,恶补了不少文化知识,虽然还常常会出现认字认半边的情况,却怎么都要比之前好得多了。现在又不是让他把檄文念出来,只是看看上面写的什么,没那么难!
这檄文也并不算长,让他好好研究研究,若是让他来写的话,应当怎么说。
大学生写论文是不太在行,但举一反三的水平尚可!
可当曹昂离开此地,司马懿从禁闭房门的书房前经过的时候,竟还能听到屋中发出的一声哀叹。
他竖着耳朵在门外又等了一会儿,又听到了一声叹息。
司马懿心中腹诽。
“……这曹孟德等人到底把檄文写得有多不堪,才让陛下这么无奈?”
“又或者是兖州方面的筹备做得太差了,陛下觉得不能将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
“……”
若是让曹操听到司马懿的这些话,非得抄起宝刀来,跟这个乱认辈分的家伙算算账,但现在也只能先背着这个黑锅了。
刘秉也当然不是因为这样的理由,才在这里长吁短叹。
他对着铺开在面前的檄文,又咬了两下笔杆子,还是觉得无从下笔。
可这不是因为这份檄文不好模仿,恰恰相反,是太好模仿了。
只见檄文上写道:
【瑁等谨以大义布告天下——
董卓自领太尉,霸占京师以来,暴逆不臣,贪残酷烈;欺天罔地,败国废君;更有秽乱宫禁,残害生灵;狼戾不仁,罪恶充积!今奉三公密诏,大集义兵,誓欲扫清华夏,剿戮群凶。望兴义师,共泄公愤;扶持王室,拯救黎民。
檄文到日,可速奉行!】(*)
刘秉面前的草稿上,随随便便就能列出这檄文的节奏。
无外乎就是,先骂董卓,这人如何如何不干人事,罪行罄竹难书。然后说,朝廷里的三公,有地位的人,也都受不了这家伙了,让大家赶紧有兵马的速速起兵,打到洛阳来,重新扶持王室,拯救百姓。
那他要想按照这个写法来写,别说是要模仿出一篇来了,模仿出三五篇也没问题。
可越是简单,也就是越难啊。
他是谁?他现在是“皇帝”!
皇帝的檄文难道能跟臣子的檄文写得完全一样吗?
最起码也得有些不一样的说法才行。他原本还在想,既是天子,檄文精简,掷地有声,也算一种特色。结果曹操把他的路堵上了!
“历史上还有什么可以借鉴的檄文吗?”刘秉苦着一张脸,努力回想。
奈何这玩意又不是什么必备篇目,像他这种水平的人,只记得什么陈琳替袁绍写讨伐曹操的檄文,把曹操的头风病都要气好了,骆宾王给徐敬业写讨伐武则天的檄文,还得了称赞说怎么把这种人才流落在外。
至于写了什么?他不知道哇!
就勉强记得一句,叫什么“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
把六尺改成七尺多,勉强也能用用。平白多了他这个假冒儿子的汉灵帝,正好坟墓才被董卓盗过,说是“一抔之土未干”好像也没毛病。
但光靠着这一句有什么用!
唉,难办,太难办了!
……
“你给我当心一点!”刘秉眼皮一抬,顿时大惊,连忙高声提醒。
刘豹手下一个发力,好悬才将手中的月牙铲重新抓稳了。
他脸色一白,只见陛下三步并作两步,已走到了他的面前,“你手里握着的是兵器,怎能分神!若再这样,你还是趁早继续读书去。”
刘豹连忙摆手:“不不不,我学不来!我见着那些书上的字,只有它们认识我的份,我是完全认不得它们,这要怎么学?还是……还是继续打熬力气,为舅公办事吧。”
“就是——”刘豹又小心地端详了一番陛下的脸色,“您能不能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了。”
他有点慌。
“哦……”刘秉松开了人,状似无意地咳嗽了两声,转开了视线,忽然意识到,这可能确实是他的问题。
谁让他一时想不出檄文该怎么写,觉得可能是屋中的暖气太重,把他的脑子加热得昏昏沉沉,于是跑到外面来思考。
又恰好遇上刘豹在院子里演练武艺,就成了这样的场面。
陛下面色凝重,或者应该叫脸色难看地盯着面前刘豹的动作,仿佛他干出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要不是刘豹知道,自己并没有干出什么坏事,心理承受能力也比寻常的十一岁小孩高出一大截,他手里的月牙铲可能早就已经甩飞出去了。
“你接着练吧,我不打扰你了。”刘秉拍了拍刘豹的肩膀,丢下了一头雾水的匈奴少年,自己转身出了门。
又为免曹昂问起他说过要给曹操的回信,刘秉又叮嘱了司马懿两句让他招待客人,不可慢待,这才自己带着几名随从,从野王县往白波谷走一趟。
沿途就算吹着冷风,臭着个脸,也不会有人瞧出他的异样了。也正好再练练骑术,顺便继续考虑这份檄文应该如何来写。
此时虽是冬日,白波谷内仍是一片热闹,说是热火朝天也不为过。
一批才从白波谷中搬出的“白波贼”,又当上了劳工,重新回到了此地。他们起先还觉一阵摸不着头脑,但在见到了谷中开采石炭,随后变废为宝后,又只剩惊叹了。
又因这蜂窝煤不仅能用在民房火炕的取暖上,还能用于开炉冶铁、打造兵器,此地又新增了一批人手。
卫觊自己已被其他事情忙得脱不开身,便让那范璋帮忙联络了一批采矿好手,来此地重新划定了秩序,规整了开采和运输的路线,只为尽快凑齐一批煤炭,投入到随后的制作工艺中。
刘秉刚刚抵达,就见范璋端着满脸笑意迎了上来,仿佛是唯恐陛下只记得卫觊,不记得河东还有个范氏。“陛下,您……”
“我随便看看,你不用跟来。”
刘秉接过了范璋递来的覆面之物,客套了两句,便向着谷中行去。
范璋显然也不敢冒犯天子,连连点头,留在了原地。
但没过多久,刘秉又听见了后面传来的脚步声,转头一看,就见范璋再度凑了上来。“我不是说……”
“是有人找您!”
刘秉往他身后看去,就见在范璋的后面,还挡着个身形瘦弱的青年,此刻正抹着满头热汗,唯恐显得过于失态。刘秉自认自己认人的记性还是有一些的:“你……你是玄德太守府上的……”
“是!太守府收到了军情急报,原本该当送往河东,听闻您往白波谷来了,连忙让我前来寻人。”
一听“军情急报”四个字,刘秉顾不得继续去想那檄文了,连忙示意对方带路,完全忽略了范璋在后面眼巴巴追人的无奈。
为防这军情急报与他的小命有关,刘秉甚至觉得,他的骑术都比先前精进了不少,从马背上跳下,向着太守府中走去的动作,更能称得上是一句行云流水。
一见刘备的身影,他也快步迎了上去:“玄德,出了何事!”
“陛下!”刘备瞧见刘秉的神情,顿时意识到,自己在让人传递消息的时候,因一时匆忙,好像传达错了意思,连忙一边扶住了人,一边解释道,“陛下你放心,不是坏消息,甚至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
刘秉顿住了脚步:“……好消息?”
那他赶得这么着急做什么?
但一想,好像确实是他因檄文想得脑袋打结,才竟未多问一句便下令启程赶路,这也怪不到报信的人身上。
刘备目光发亮:“对!是好消息!吕将军和栾提将军在并州干得太出色了!竟这样快就送回了一份如此振奋人心的军报!”
刘秉:“他们……战况如何?”
刘备答道:“吕将军在军报中称,他们前去征讨美稷时,少知道了一个消息。羌渠单于被杀之后,在南匈奴贵族扶持下继位的单于在数月前病死了,如今南匈奴各部各自为政,吕将军他们险些诱敌之计不成,反而遭到了围剿,但幸好,他们不仅转危为安,还陆续剿灭了南匈奴各路长于征战的兵马。”
“随后,他们一边佯装包围美稷城,意欲攻城,一边在北方吞下了逃难的各部,还与太原郡守军与太原王氏的私兵一并掉头强攻南匈奴王庭。四角诸王尽数伏诛,余党全部投降。如今还有不少后续事项要在并州处理,但南匈奴已重新归顺于陛下的麾下了。”
这若不是好消息,还有什么能算?
刘秉听得有些发愣:“……这是吕布和于夫罗能干得出来的事情?”
如果说这战报里讲的是,这两位抵达并州西河后,一鼓作气杀向了美稷城,把什么南匈奴的这个王那个王全给砍了,然后发回大胜的捷报,听起来就很吕布的风格。但这又是声东击西又是拉扯盟军的,不是吕布能干出来的吧?
信吕布的风格大变,还不如相信他能下笔如有神呢。
果然,他随即就见刘备点头:“确实不止是他们做的。这军中竟还藏着一位出身颍川荀氏的军师,为吕将军他们出谋划策。按他所说,他是尊奉荀慈明与蔡伯喈的指示,前来保卫陛下安全的,又恰逢因缘际会,来到了吕将军的军中,局势紧急,不得不暴露身份,为他们筹谋。此次能得太原郡的援兵,令南匈奴叛逆尽除的消息宣扬于并州,也是这荀公达荀军师的功劳!”
“荀公达……荀攸?”刘秉听得有点犯晕。
不是,等一下,吕布军中怎么还能长出一个野生的荀攸呢?还是什么听从荀爽蔡邕的指示来保护他的。现在还成了能说服吕布和于夫罗听他指挥的军师,让南匈奴战事以这样的方式迅速落幕。
这个解释的话中有没有水分不好说,但毫无疑问的是,他这个假装皇帝的日子,过得可是越来越精彩,也越来越有奔头了。
“陛下认识荀攸?”
“算不上认识吧,只是听过他的名字,”刘秉晕晕乎乎地答道,“颍川荀氏子弟里出仕的那些,我大多听过些传闻。”
也不知道与他有关的消息,到底在京中是如何传的,先有董卓给他送了个助攻,荀爽和蔡邕更厉害,直接给他送人,还一送就是个军师。幸好他还记得自己是穿越的,要不然真以为自己是走丢的皇帝了。
这军师还不仅能让吕布跟于夫罗长脑子,更能拉动外援。
“……并州现在是没有并州刺史和并州牧的。”刘秉握住刘备的手,忽然多了几分力道。
“是。”刘备点头。
前并州刺史丁原为吕布所杀,前并州牧董卓并未真正上任。
“也就是说,吕将军的这一次出兵,在荀公达的协助下,不仅圆满地完成了任务,为我们拿下了南匈奴这一路援兵,还震慑了作为并州腹心的太原,让并州的大汉兵马也可能尽快为我等所用?”
“臣认为确是如此。”刘备说得笃定。
虽然刘秉此刻在名义上是遭到废黜的皇帝,但吕布在并州有名望,于夫罗在并州有南匈奴王室的名头,可以重掌南匈奴兵马,围观的并州正规军还看到了他们的本事,相比于远在洛阳的董卓,他们应当会更愿意听从吕布的调遣,听从刘秉这位陛下的安排。
说此次出兵并州,是事半功倍了,一点也不为过!
陛下如今虽然还是只掌握着河内、河东两郡,但只要并州妥善收尾,将一应物资与兵马运送南下,完全可以说,是势力翻了个倍。
“陛下发号施令,声讨董卓,也可再有底气一些。”
刘秉若有所思:“更有底气……”
这话隐约触动了他的灵感,但这灵感稍纵即逝,他刚走出两步,又忽然忘记自己方才想到的是什么。眼见刘备又要开口,刘秉连忙打断了他的话,“晚些再说,我去想些事情!”
他脚步匆匆地重新回到了他在河东太守府内的院落,重新取了纸笔在前,那个灵感越来越强烈,直到他忽然拍案,想通了自己该当如何破局,才能继续维系住这个身份。
但从刘备所见,却是陛下院落中的灯亮了整整一夜,仿佛透过纸糊的窗户,还能看到那道坐在桌前的身影。
直到清晨的天光亮起,刘备才听到了有人传唤,请他去见陛下。
他推门而入,就见陛下支着胳膊在桌案上,半撑着额头,眉眼间满是倦怠与疲惫,嘴唇也有些失色,用着略显嘶哑的嗓音说道:“替我将这份檄文誊抄上数十份,张贴在河东河内的郡县中。”
刘备接过了檄文,刚有些疑惑,为何陛下写出的字迹涂涂抹抹,又如此凌乱难看,便忽因看清了上面的内容而脸色骤变,那疑惑的也顿时得到了解释:“陛下,您……”
“别说了,去做吧。”刘秉咳嗽了两声,“我有些累了,让我好好休息一阵。这誊抄分发的事情,就全权托付给玄德了。”
刘备怀抱着这份潦草的手书走出院门,仍有些心神恍惚。但一想到合上门前陛下最后投来的那个眼神,他又再不敢耽搁,连忙回到了屋中,预备将这份天下间最为独特的檄文认真誊抄。
可在提笔的那一刻,刘备又发出了一声慨叹:“陛下啊……”
他何德何能,能跟随这样的一位陛下。
……
曹昂有些奇怪地向前看去,不知为何在他暂住的野王县府衙之外,会忽然这般人声嘈杂。
算起来他在此地已住了四日了,在司马懿的带领下,将野王县内外都走访参观了一番。越是了解此地,他就越是觉得,兖州陈留的条件本应比河内更好,但若说秩序与福利,却远远比不上此地。
又因此地的百姓各自有事可做,少有见到聚众打闹吵嚷的情况发生,却不知为何,忽然闹出了这古怪的动静。
曹昂毕竟是个好奇心不小的年轻人,虽然明知此行已被叮嘱了要遇事沉稳,还是免不了拨开了人群,凑到了前头。
“你挤什么?”一名壮汉冷不丁回头,向着曹昂瞪了一眼。
曹昂连忙回以抱歉一笑:“我只是想问,前面发生了何事?”
那壮汉见他面容和善,举止大方,收起了怒容:“你刚才没听差役们说吗?陛下现下正在河东河内,我们此前所享有的种种,都是因陛下而来的!”
“……此事我知道。”曹昂答道。但若是他在此地没感觉错的话,陛下在此的消息并未广而告之,或者说,没有刻意地宣传,怎么忽然就公告出来了?总不能是因为他带来的消息吧。
那壮汉奇怪地看了一眼,似乎是把这个“我知道”重复了一次,这才继续说道:“那你不知道前面的事情?陛下发了一份讨伐董卓和伪帝刘协的檄文!”
曹昂一听这话,连忙又向前挤了挤。
正听到前方有人在问:“这句是什么意思?”
“意与天下更新,不期倚仗非人……”答话的人摇头晃脑地解释,“就是说,陛下原本想要改变先帝在时的一些情况,没想到朝堂局势托付给了错误的人,导致了董卓入京。”
“……可我听说,陛下登基的时间不长,都未必能自己决定多少事情呢?怎么把这件事就揽在自己身上了?”
“你想想啊,要是之前陛下就已在河东,还做出了这么多事情,他是不是喜欢把事情往自己肩上揽的脾性?”
问话的人有些恍然地“哦”了一声,又追问道:“那这一句又是什么意思?”
“民心已离而不知,天命将革而未悟。就是说陛下觉得自己没能掌握住民心,做好……做好一位帝王的本分。”说话的人声音有些低了下去,竟不知自己这么说,到底算不算是悖逆,可这话又确实是陛下写的。
他写自己丢了民心,丢了帝位,从河内重新起步,得到了此地民兵的拥戴,于是“东隅已逝,桑榆非晚”,仍有再起的机会。昔年大汉孝武皇帝下轮台诏,止擅赋,力本农,变更政令,让天下休养生息,也终有后来的昭宣之治。那他又何妨从头来过呢?
只因他看到,此刻的洛阳没了他这位天子,更是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百姓并没有在新的皇帝带领下过好日子,而是处境更为艰难。
他隔着大河看到,洛阳城里,是董卓暴戾,杀人取财,骄纵暴戾,只见他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见洛阳百姓战战兢兢,不知有无明日之将至。是朝臣缄默无言,甚至不乏有人放纵董卓言行,助长他的威风。
是河内之地,流民聚集,怨声沸腾。
“这一句……”
“陛下说,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这个识字的人望着眼前的这份特殊的檄文,不知为何,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连带着语气也有些哽咽。
曹昂也就是在这时从后方的人群中挤到了前面,不再只是听到前方的种种交谈,而是用自己的眼睛,真正看到了这份檄文。
可就是这一眼,让他的脚底生根,仿佛直接定在了原地。
“这……”
曹昂怎么也没想到,他看到的会是这样的一份文书。
这或许根本就不应该叫做一份檄文!
因为,它是一份帝王的罪己诏!
可当它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又凭什么说,它不是一份向百姓宣告,发起讨贼动员的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