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对于河东的各方势力来说,通力合作一定是一件好事,唯独倒霉的大概就只有他了。
他担心的还不止是自己。
被迫从贼这种事情,既然并未相报姓名,总还有挽回的余地。
但他从河东往并州去,还不知要几时折返,身在洛阳的荀爽,却还在虎狼环伺之下啊……
他唯独觉得有些庆幸,按照司马懿所说,黑山军近来的行动频频,其中不乏石破天惊之事,却没将陛下的名号说得人尽皆知。
他识数能算,是稀少的人才,也是黑山军暂时不会放走的自己人,才被一上来就告知了“内情”,那么有些消息应该没那么快传到洛阳,让董卓做出判断。
这大河对岸势力的实力增长,也免不了让董卓投鼠忌器。
越是如此,荀爽这样名冠天下的大儒,处境越是安全。
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道。
荀攸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做出了决定:“等从并州回来后,不管如何,一定要先找卫觊聊一聊!”
……
卫觊笔下一顿,流畅的隶书笔画忽有中断。笔尖在纸上晕开了一点墨迹。
他原本就对这封回信的字句有些不满,干脆将其弃在了一边。
向外回道:“请她进来。”
外间通报的随从跑了开来,将等在院外的蔡昭姬请了进来。
卫觊抬眼就见,许是担心家人处境的缘故,蔡昭姬的脸色比起先前更显苍白了些,眉眼间更是强压着掩饰不住的忧虑。
一见卫觊,她便将话问出了口:“听闻郎君自归来后屡有大宗手笔,敢问,那黑山军中是否真有陛下?董卓借我父亲之手打听之事是否属实?真是陛下在外,两岸交战在即,京中又将如何自保?”
“且先不必着急。”这一连串的三个问题,足可见她的不安,卫觊连忙出言安抚道,“此事,陛下已有成算。”
蔡昭姬顿时目露异色,语气认真道:“你唤他陛下,可见是已确认了身份,也站了卫氏的立场。”
“不错,我已确认,他就是陛下刘辩。”卫觊答应得爽快。“既然董卓为名不正言不顺的叛臣,陈留王刘协就不应做这个皇帝,陛下虽然流落在外,但仍不失天子气度,我卫氏愿助他重回皇位,争一个千古留名!”
“那敢问,我父亲该当如何保全?”
卫觊将手边那份写废的稿子递到了蔡昭姬的手中:“你且看此信。此为陛下授意。”
蔡昭姬将它接了过去,见信上写道,卫觊收到董卓来信后心中惶恐,匆忙派人去打听消息,可惜河内诸县守卫严密,宽进严出,又以特殊的问答遴选入城之人,他折了两人进去,却没能带出消息,只打听到了两件事。
一件,是吕布已暗投黑山军,甚至与黑山军联手,讨伐白波贼得手,又扩张了兵力。
一件,是白波贼中曾“收容”了一路南匈奴的贵族,如今与吕布联手,悄然越界河东,向并州去了,也不知要做些什么。
卫氏不敢对董太尉不敬,会顺着这两条线往下追查,也会借机拜访刚刚到任的河东太守,问明他的立场。
“陛下说,有这封回信在,董贼看在卫氏与蔡公的姻亲关系上,必不会为难于他。那条出兵并州的情报,分量也够重了。”
蔡昭姬神情稍霁,却又隐隐蹙眉:“可恕我直言,郎君的这封信里……语气算不得谦恭。”
“……啊。”卫觊的表情顿时有点尴尬了。
他其实也发现这件事情了,要不然也不会在被打断后忽然停笔。
明明他在按照陛下所说,把那两个消息当作自证清白的筹码,结果写出来,就成了在向董卓炫耀。
炫耀什么?炫耀他已弃暗投明,还比董卓知道得更多,现在这两条消息,都是他大发善心漏给董卓知道的。
这必然不成!
他自己可以有这种成功站队的窃喜,却不能流露在信中。
卫觊干咳了一声:“稍后我会重新润色再写的。”
蔡昭姬却并未被这句话说服,仍将这封信攥在了手中,忽而抬眼问道:“那么,我想再问郎君一句话——”
她似乎咬了咬下唇,才将后半句问出了口:“依郎君所见,陛下对京中朝臣,是何态度?”
尤其是……当下正为董卓所用的人。
卫觊轻叹了一声,心知昭姬为何有此一问。
幸好他在从河东盐池折返前与陛下就此事有过交谈,也一度为陛下的答案所震撼,答得上这一问。
他负手行至窗前,像是斟酌了一下如何转述,这才说道:“陛下说,董卓征辟荀公蔡公等人入朝,便如沐猴而冠,牛嚼牡丹,空有雅好贤士之表,却无尊文重道之实。他提着刀,荀公等人握着笔,要如何反抗呢?蔡公或许真觉董卓于他有赏识之恩,故而投身效力,但单是他当年领头奏请正定六经文字,成太学之外《熹平石经》,便足够为他抵罪了。”
卫觊想到先前刘秉说话的语气,也不由有些走神。
刘秉说,他此前不明白,为什么蔡邕需要较真各家经文读本的区别,请求出一套官方校正的六经,以石刻的方式流传下来,在抵达河内后,他就知道了。
刘备跟着卢植上学时做的笔记,和司马朗借给他的书,居然也有不同呢,要让他按哪个为准呢?
他只是想要找一句之前忘记的话,居然也如此不便。
有条件学习的人,都会面对这样的问题,那些空有读书天赋,却只能穷尽办法旁听的人,又该如何知道自己学到的知识是对的呢?
蔡邕领头刻成的《熹平石经》,就像是一套标准的官方课本。
虽因设置在太学门前,论起流通还是难了些,但起码,它先给读书人排除了种种争议,必当流芳后世。
这样的功绩在前,屈身事贼只能算是小事。
“我卫觊自认还有几分看人的本领,陛下说,孰轻孰重,他分得清楚,这话是认真的。有志有节者,当效卢公,但蔡公等人,只要仍忠于汉,便算不得乱臣贼子。昭姬——”
他回过头来,“有这句话在,你当安心了。”
蔡昭姬愣住了。
卫觊的下一句话,也到了她的面前。
“你知道吗?你担心的是你父亲会不会被董卓牵连,陛下却已在担心,似董卓这般不敬礼法不通文墨的粗人在京中为患,两边交手起来,京中藏书典籍如此易于损毁,还不知能保存下来多少。毕竟,就算是董卓,他要的也只是你父亲那个大儒的名号,而不是真重视你家那几千卷的藏书。”
蔡昭姬:“陛下他……”
她是真没想到,在陛下的想法里,蔡邕刻成的《熹平石经》,居然是他的一张保命符。哪怕这话说出来,少了几分帝王肃清叛乱绝不可被人冒犯的威仪,他依然毫不犹豫地告知了卫觊。这也是一句,足够打动人的话。
“……其实,陛下不必担心此事。”蔡昭姬轻声说道,“我自小过目不忘,将家中藏书倒背如流,如若陛下需要,我也能将它们全部默写出来。”
卫觊猛地一惊:“你说什么?”
蔡昭姬面上的忧色终于散开了少许,只剩了一派正色:“我说,我家藏书千卷,我都能为陛下默写出来,只求为我父亲脱罪,另有一事相求!”
卫觊上前一步,顿时意识到,自己先前只将蔡昭姬当作是卫仲道的妻子、蔡邕的女儿,实在是小看了她。“你且说来,我替你向陛下转达。”
蔡昭姬看向了自己的手中:“这封信……”
……
这封信在经由刘秉校阅过后,被河东卫氏的人快马加鞭地送入了洛阳。
抵达显阳苑外的时候,此地正是一片张灯结彩的欢庆场面,乍看起来还以为是董卓在娶亲。结果信使被人从偏门引入的时候才被告知,原是董太尉已将自己的母亲从凉州接来了,还将她封为“池阳君”,地位之尊贵,堪比先前被他让人杀死的何太后之母。
京中众人大约早已默认了董卓的种种特权,也不敢随意评点,今日还得端着笑容上门来,给董卓和“池阳君”送上贺礼。
董卓可不管这些人是不是被迫的,眼见他这一高升,母亲、弟弟、孙女全跟着他鸡犬升天,早将李儒对他“要谨慎行事”的劝谏抛在了脑后,一边听着座中的吹捧,一边多饮了几杯。
被人架着回到后院的时候,他那壮硕的身子都已有些摇晃了,脸上也是一片酒气。
直到有人来报,河东有信送来,他才突然一惊,像是稍从醉酒的状态里挣脱了出来。
可当信到面前的时候,董卓拆信而阅,又忍不住笑了,重新摆出了几分昏昏然的样子。“这信啊——”
这信上洋洋洒洒千文,由隶书而写,字迹却有些熟悉,与他平日所见蔡邕的字体格外相似,只是笔触不如蔡邕爽利有神,但仍不失为书法名品。想来并非出自卫觊之手,而是由蔡邕之女蔡昭姬所写。
“我何来要拿蔡伯喈为人质,威胁他女儿的意思?哈哈哈哈哈真将我当成洪水猛兽了,还为了再讨好我些,让个女流之辈来写信。”董卓拍案大笑,对这信中所写种种,不免多信了几分。
想来有这份敬畏在,无论是卫觊还是蔡昭姬都不敢对他有所隐瞒。
一见李儒匆匆走来,董卓连忙把人抓了个正着:“来来来,随我一并看看河东的这份书信。”
李儒面上正有几分焦虑之色,连忙开口:“太尉……”
“哎,其他的话权且不说,等看完了这封信,把河东的情况弄明白了再谈!”董卓直接打断道。
李儒无奈地应了声“是”,便见董卓将信展开到了面前。
二人一并细看这信,也几乎在同时变了脸色:“吕布进攻并州?”
董卓“砰”的一声,厚重的手掌和桌案撞在了一处,发出了一道闷响,“怎么,他难道还要将此事盖在我的头上?”
董卓可没忘记,上次吕布送来的那封信,是如何让他记住了一个深刻的教训,在义子被人俘虏的时候,一定要尽快断绝关系,以免这个义子是吕布这样的疯狗,还给他惹出种种麻烦。
现在他又折腾出事情了!
并州,这地方和他董卓的渊源不小。
当年朝廷想要分他兵权的时候,就是给了他并州牧的官职,但他在河东胡搅蛮缠、拒不上任,只能算半个并州牧而已。
更有意思的是,在入洛阳后为防兵权不能尽数归拢在手,起冲突的也是并州刺史丁原。
而吕布既是他董卓的义子,又是丁原的旧部,带兵前往并州,说一句名正言顺,不过分吧?
“他和南匈奴联手,去了并州……这总不能再好意思说,是为了我吧!”董卓阴沉着一张脸,先前因庆祝母亲受封的喜气,全消失不见了。“文优,你说说看!”
李儒没像董卓一般生气,但若细看的话就会发现,他的眉心压着一道褶皱,显然也是觉得,这打人措手不及的,并不是个好消息。
唯一的好消息大概是,卫觊此人还算上道,蔡昭姬也保父心切,连忙借着这封信向太尉示好,送来的消息至关重要。
“与南匈奴联手进攻并州,既能打通后路,又能再得一路兵马支援,不是寻常人会想得出来的办法。”李儒思忖着说道,“其实卫觊的来信已经间接地给了我们答案了。”
真正的刘辩就在黑山军中的答案!
董卓按捺着怒火:“你说来我听。”
只听李儒继续说道:“以黑山军平日行事,何必插手并州?他们往来于冀州与河内之间,倚仗着太行山作为掩护,正面交战中本事不大,朝廷却也拿他们没办法,就算真要在并州落脚,首选也是临近太行山的上党,而不是南匈奴的西河!太尉您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董卓出身行伍,虽对并州不如凉州一般了然于心,但也知晓山川地形,听得明白李儒话中的意思。
若只是吕布与黑山军联手,这两方谁的脑子都想不出打南匈奴这种操作!
唯一的解释,就是陛下在军中,需要这么做。
“如你所说,若能平定并州境内的南匈奴,建功立威,要趁势掌握并州,只是时间问题。”
李儒赞同,应了声“是”。
董卓笑不出来,脸色越发难看:“河东河内固然是司隶枢纽,却有诸多天然的弊病,若事有不成,只能投江而已,可若是并州后路已定,便是进可攻退可守,哪怕是在此地另起一个朝廷,也能真正与洛阳对峙,是也不是!”
李儒沉默了须臾,还是老实地回答了一个“是”字。
这足以证明,这个出兵的行动,不是黑山军灵活求生的路数,而是皇帝自保的路数!
所以他说,卫觊其实已经在来信中,把话在侧面说明白了,也又一次印证了他们之前的揣测。
卫觊倒是个实诚人,还准备去替他们试探试探刘备的态度,但刘备和卢植对此事到底知道多少姑且不论,皇帝外逃,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朝堂之上怎么可能只有零星的三五个人知道。那在今日的欢庆之中,又有多少人只是在和太尉虚与委蛇,随时准备捅他一刀?
说不清,根本说不清楚!
董卓近来又胖了一圈的手,攥着这信纸的一角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灭顶的愤懑冲昏了头,拔剑去前院,把那些还没离开的客人一个个质问一圈。但当年纵横凉州之时的气魄,又仿佛在此刻彻底驱散了酒气,爬上了他的面容,让他缓缓深吸了一口气,向李儒问道:“你先前来找我,是想说什么?”
李儒和董卓有片刻的对视,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信号:既然已经有一个坏消息摆在面前了,那也无所谓再多一个坏消息。
他没敢耽搁,将一封从虎牢关方向送来的急报,摆在了董卓的面前,“兖州来的消息。”
“那个曹孟德又干出什么好事了?”董卓冷声发问。
提到曹操,他就又是一肚子的火。这家伙也真是个人才,当日在表面上答应了他的邀约,结果一个转头就跑路走了,差点连自己的家人都没顾得上。
不想当他董卓下面的官员,弃官而走也就算了,他还直接在兖州征兵扩军,准备和他对着干,简直是给脸不要脸的典范!
现在一听到兖州,董卓就想到了曹操,也立刻就在心中有了结论,只要曹操这家伙敢发兵前来,他就让守在洛阳关前的将领教育教育曹操,不是拿了五色大棒打人,就会统兵作战的!
然而下一刻,却见李儒摇头道:“不是曹操,是……桥瑁。”
董卓皱眉:“这是哪位?”
他和关东的那些官员都不太熟,能记得住名字的,也就是那些能人,其中可没有一个人的名字叫做桥瑁。
李儒解释道:“他曾做过兖州刺史,后来做了兖州东郡的太守,说到桥瑁这个人,您可能不太熟,但他有一位族中的叔伯,叫做桥玄,是曾当过太尉的。不过,桥玄病逝前没为族中子弟谋求什么官职,病逝后也没留下多少资财给后人,只能给桥瑁一个桥玄族子的身份而已。”
董卓冷哼了一声,听得懂李儒话中的意思。桥玄不给族中子弟牟利,和他这个太尉的作风不太一样,在这样的情况下,桥瑁还能当上一郡太守,毫无疑问,靠的是他自己的本事。
但很明显,他不是能被董卓收服的人,要不然李儒也不会是这样的表情。董卓问道:“他干了什么?”
李儒道:“他在兖州,假称三公之名,制作了一批假的文书,向邻近的州府送出,诈称三公不满于您在洛阳的种种,希望各地豪杰即刻起兵讨伐于您,恢复……恢复刘辩的帝位。”
“这些假文书刚刚被从兖州东郡送出,其中一封在送向豫州的途中被我们的人截获,送到了此地。”
屋内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那封被李儒摆到桌上的伪造文书摊开着,被窗外灌入的冷风呼啦啦地翻开,将一行行文字强塞入了董卓的眼底。
一团难以形容的火焰也在这冷风中蓦地点燃,擦亮了火光。
“太尉!”
李儒猛地跳了起来。
比他更快一步行动的还是董卓。
富态的体型和先前的醉酒,一点也不影响他此刻脚步如风地冲出了屋子,出门前还抄起了挂在门边的长剑,直接走向了显阳苑的马厩。
李儒只慢了一步,抵达此地的时候就已看见,董卓翻身上马,一扯缰绳,便已骑着那匹凉州宝骏疾驰而出。
他瞳孔一震,根本来不及多想,也连忙跳上了另外的一匹马,向着董卓追了出去。
“太尉——”
李儒张口急呼,被冷风灌了满嘴,又连忙闭口不言。
他听得到,在这一刻,风声和马蹄声也将他的呼喊全掩盖在了下面,那就只能等到董卓停下来再去规劝。
他也一点都不奇怪地看到,董卓此刻奔驰而去的方向,正是刘辩的住所,也是他此前让人增设重兵的地方。
于是这威风凛凛的太尉闯入此地,戍守在此的西凉军士卒根本没人上前拦阻,只有人在他跳下马后,乖觉地将马匹牵了过去,顺便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来。
院中的刘辩已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几乎是本能地打了个寒噤,也再次惨白了面容。
可在外间拔剑的声音中,随即接上的却不是董卓闯入此地的脚步,而是一人忽然阻拦住了董卓,高声又喊了一声“太尉!”
李儒甚至是直接拦腰抱住的人,绝不让董卓再往前一步。
董卓额角青筋直跳:“你这是什么意思!”
“太尉啊!”李儒呼吸还因奔马行路而急促断续,说出的话却是掷地有声,“关东有人伪造书信想要讨伐于您,河东河内还有逆贼作乱,都想要恢复刘辩的帝位,若是这其中没有其他的影响,您想杀了他以绝后患,我绝不拦您!我甚至该当亲自为太尉把毒酒送到此地,喂那弘农王喝下,将来真有人要论罪,这弑杀皇帝的罪名由我来担!”
“但您想想,现在杀他有什么用?”
杀了这个刘辩,能改变什么局势?
董卓手中的剑停住了,停在了和刘辩一门之隔的位置。
一个愤怒、狂躁却也无力的声音,震响在了刘辩的耳中。
“是!你说得对,杀一个替身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