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荀攸沉默着,只觉口中一阵发苦。
将他“劫持”到此的黑山军士卒却比荀攸的面色还苦。
他挪到了司马懿的跟前:“先生,实在不是我不想给您找人,而是入城来的人里,能答得上来的就这么几个。您若要罚,那就罚吧。”
说到这里,他又努力狡辩了一句:“要不然,您再多给他们一些回答的时间呢?多给一阵子,掰着手指也能算。”
司马懿:“……那我不如直接让你去城门口问问,谁会掰手指计数,还问那九九歌做什么!”
他说着,又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可没道理啊。”
“怎么就没道理了?”司马朗听到这句,开口问道。
司马懿道:“我去岁读《韩诗外传》,读到了齐王纳贤的那一篇……”
司马朗闻言就笑了:“你是不是想说,那山野村夫登齐王宫自荐,说自己的本事是会九九歌,得了齐王一句九九足以见乎的评价,就可知,这算法早在数百年前就已普及?所以齐王将此人也封官,便如千金买马骨,消息传开后,才有众多贤人纷纷来投?”
司马懿点头。
司马朗叹道:“仲达,但你有没有想过,马骨,它也得先是马啊。”
司马懿“啊”了一声,面露恍然。
下面的荀攸也遭了一记重击。
是……是了。他光只想到,黄巾军中有能够编写太平道教义的大贤良师张角,却忘了这当中更多的,还是那些只会喊“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口号的普通人。齐王能说一句“九九足以见乎”,这野王县外的流民却是连立锥之地都失去的可怜人,哪来的门道去学九九歌,会计数呢?
他只想着自己要想办法混入黑山军中,想办法改换了外貌,却不知单是这一句作答,就已将自己和绝大多数人区分开了。
难怪——
难怪他卧底调查没卧成,先自投罗网了。
他当年还和友人戏言,何进那大将军府里的人,避祸的、凑数的、靠着姻亲关系进来的、心怀鬼胎的,可谓是什么都有,但相比于此地,那大将军府也真应该被称作“人才济济”了。
……
“算了!”司马懿跳下了坐榻,打断了荀攸的沉思。
就见这年约十二三岁的少年走到了几人的面前,明明年岁不大,打量人的眼光却有些犀利。
荀攸忽然想到了之前那士卒对他姓氏的称呼,对他的身份在心中大略有了个猜测。
司马……河内司马氏的人。
黑山军盘踞此地,果然和他们有所往来。
“都别走神了,”司马懿拍了拍手,“诸位放心,你们有一技之长,正是我们最需要的人才,绝不会亏待你们。眼下只需劳烦各位随我一并算好一笔账就行,一应吃用都会按需供给,还有额外的工钱。但若是让我知道有人在其中玩什么花招?呵——”
他威胁式地挑了挑眉:“我好说话,张将军他们就不一定了!”
可惜他年纪太小,这威胁的效果可能不太大,反而看起来有点滑稽。
荀攸依然保持着缄默并未开口,绝不做这出头鸟,倒是有一位被遴选到此地的人抢先开了口:“需要我们算些什么?”
见众人全都看向了他,他尴尬地低下了头:“我……我就是想多攒些工钱,刚从洛阳逃出来,家里人都又怕又饿……”
他眼眶一红,怒骂道:“都怪那董贼!”
他从未想过自己还有从贼的一天,但这黑山军能击败董卓的部将,在河内立足,哪怕曾是贼,也比那什么太尉要好得多。
司马朗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回道:“是这样的,两日后,会有一批粮食从河东送来,由河东卫氏供给,我们需要算清城中城外的士卒与应聘劳工的百姓各自分发数额,刊载清楚府库的出入,规划清楚分派粮食间隔的天数。几位当中,若有人力有不逮,也能换去计数简单一些的岗位,不过工钱就没有此地这么多了。有什么问题,可以现在向我与仲达发问。”
有什么问题?荀攸的眉头都要打结了。
这问题可大了!
司马朗说,会有一笔由河东卫氏供给的军粮从那边送来,可他没忘记,自己是因何才会来到河内的。
那封由蔡邕所写,又被董卓替换的“家书”,正是被送去河东卫氏的,是要卫氏去调查黑山军的情况,却不知为何这两方宛然已成联盟,也是此前从未听闻的事情。
“河东……卫氏?”那先前出声的男人讶然,“这家是何等的善人,竟愿意为内外上下这样多的人提供吃食?”
“瞎说什么呢,这都是我们出钱买的。”司马懿面色不善地打断了他,“这粮食,是我们从河东盐监开采出的新盐,售卖给河东卫氏得了钱财,再向他们收购得来的。岂能说卫家是良善之辈!真正的善人,是如今身在军中的陛下!”
荀攸蓦地眼神一震。
司马懿这一句话里,起码有三个半句没让他的脑子转过弯来。要不是他还算沉得住气,他险些要惊出一句疑问来。什么叫做河东盐监的新盐?什么是售卖给了卫氏?什么又是——
身在军中的陛下!
每一个字都超出了他的意外,让这些他全都认识的字,组合成了他不敢去认的模样。
偏那司马懿不觉自己在说什么奇怪的东西,振振有词道:“若这河东卫氏真是善人,就该在陛下于河东改良了制盐之法后,把那收购精盐的价格提上一提,在陛下把刘太守调到河东主持局面后主动上门合作,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他们给粮食再降降价都如此犹豫!要不是他们不知道陛下在此,迟早要治他们一个不敬之罪!”
荀攸简直想要将身旁之人引为知己,因为就在司马懿话音刚落的刹那,这刚从洛阳逃出的男人已惊疑不定地问了出来:“陛……陛下?陛下不应该在洛阳吗?”
这话,他也想问。
“谁跟你说陛下在洛阳的?”司马懿将手一挥,“在洛阳的是董卓逆贼拥立的陛下,又不是我们承认的陛下!不过,你们不需要知道这么多,只要知道,如今河东河内同气连枝,附近作乱的白波贼也已并入军中,董贼又打不过河来,咱们处境安全,这就够了!城门外面没能被留下来的人,会迁往河东务工,有刘太守来带着他们新建屋舍、填挖盐池,我们只需算好这边的账目就够了。”
那男人闻言,连忙重重地点了点头:“是……您说得对,我不需要知道那么多,只要安全,能活命就够了。”
确实是这样就够了。
但哪怕他并不能完全理解司马懿话中的意思,他也从这几句话中感到了一份奇妙的安全感。
眼前的贵人说,城外的其他人也有自己的去处,而且,他们有“太守”有“陛下”在上面,并不是贼寇,还在这个暂时无法从事耕作的冬日,有一批送到面前的粮食。
在匆匆逃离洛阳的时候,他何曾想过,自己还能有这样的歇脚之地啊……
但他是满意了,荀攸却还有满腹的疑问没有得到解决。
他发觉,此刻司马懿司马朗好像都没看出他与其他人有何区别,于是试探着问道:“可否,容我再问一个问题。”
“你问——”司马懿转向了他,却又忽然抬手示意他噤声,“且先等等。”
他和司马朗彼此对望一眼,由司马朗走向了徘徊于窗外的侍从:“有急报?”
侍从连忙答道:“是!是有急事!今日赶巧了,居然有三封急信突然同时送到。”
“等我出来了说!”司马朗当先走了出去,司马懿向屋中众人传达了个稍后再说的讯息,也跟了出去。
屋外脚步渐远。
荀攸竖着耳朵,试图听着外面的动静,却只听到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甚至该说,幸好他的耳力不错,不然连这零散的消息都听不到。
“一封是陛下送来的……说要二位尽快抽空往河东走一趟……并州。”
“一封是袁绍送给张将军的……转达……”
“曹操在兖州……问小公子……”
“卞夫人那边……”
“……”
那几人似乎一边说,一边还走远了一些,让后面的声音愈发模糊不清,就连人名都是因为反复提及了数次,才让荀攸靠着经验判断了出来。
可这些人名的出现,非但没有让他的疑问得到解答,反而让他原本就接近于一团浆糊的脑子变得更加混乱了!
按照司马懿的说法,此地原本就有一位被司马氏承认的“陛下”。
刚到河东赴任的太守刘备虽是因卢植的举荐被授官,却和这位陛下即刻联手,借着河东的盐池与卫氏做起了买卖。
不仅如此,他们还和弃官而走的袁绍和曹操之间存在着联系。
是……是这样吗?
但这短短时间内,弘农王分身乏术,好像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么多事情!在之前洛阳众人的口口相传里,他也并无这么大的本事!
荀攸心乱如麻,却还没忘记留意着周遭,忽闻脚步声又已从外面传来,连忙垂手交握在前,微垂着眼,端正了脸色,唯恐被人看出什么不妥来。
余光里,正是刚刚走出去的司马氏兄弟,又重新走了回来。
年纪大的那个,看起来要稍显沉稳一些,年纪小的那个已算是同龄人中的翘楚,但仍有几分难掩的喜色,洋溢在他的眉眼之间。
谁让,他先前听到的都是些好消息呢。
一封信来自于陛下,是陛下请他和兄长一并往河东来一趟,商议吕布前往河东的计划,以及打造盐池铁铲的事情。论题大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司马懿年龄虽小,但已数次得到陛下的提点,还已被视为需要点名议事的谋臣,这就是陛下对他的器重。
而陛下如今看似孤立无援,却已不止有他们这些元从的支持了。
此前就弃官而走冀州的袁绍看似接下了董卓授予的渤海太守官职,实则绝非董卓的忠臣!他虽没拆开那封由袁绍送给张燕的信,但送信而来的人却已提到了,要多谢此前张燕赠予扈从的恩情。
什么叫多谢?这话不能乱说的。若是袁绍已与董卓修好,为何要与张燕联系呢?人人都知道,张燕专爱和董卓作对。
再有那曹操。
他的态度表露得比袁绍还明显。
他从洛阳出逃的时候,连妻儿都顾不上,自己仓皇逃向陈留,现在总算是有了消息。他在陈留,散放家财以招募士卒,已聚集起了一支数百人的队伍,若等家中兄弟抵达,还能有一路精兵支援。而这一支队伍,显然不会是曹操准备反悔,然后用来给董卓看大门的。
他们便是陛下极有可能发展出的援军同盟。如此说来,攻向洛阳,已是指日可待了!
都说人逢喜气精神爽,在司马懿这里可能也是同样。
他先前还觉得,他们废了不少的工夫,却只从流民中招来了如此稀少的人才,甚至都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人才,真是让人看了就觉眼前一黑。
现在就不同了。
眼前的这些,可都是助力于陛下成事的股肱之臣呐!
没等荀攸开口,将先前想问的话说出来,司马懿已背着手,一派老道沉稳的样子走到了他的面前,看到他蜡黄到近乎病态的脸色时,露出了不满意的表情。
“陛下说,临近冬日,河内河东都要专门分拨出来一笔钱款,聘请郎中为流民看诊,以防风寒夺命,疫病蔓延。你!”
他仰头,又认真地向荀攸叮嘱:“像你这个样子,若是让陛下见了如何是好?待会儿就找个郎中给他瞧瞧,务必确保他身体无恙。”
但凡荀攸他真的是面黄肌瘦,他都要因为司马懿的这番话感激涕零了,偏偏他不是啊!
在这一刻,他本就混乱的思绪更是直接凝固在了当场,从未想过,他自觉应当能在此地随机应变,却每一步都像是走错了,直接将自己套牢在了一个无比窘迫的处境里!
眼前的少年见他神情古怪,又追加了一句:“你放心,我们这里最是重视人才,你也瞧见了,此地就只有这么点人手,倒下一个,都是在加重其他人的负担,这看诊的费用都由我们来出!”
“慷慨”的司马懿看着“面露感动”的荀攸,自觉以这样的方法,不愁陛下招募贤才的口碑向外发酵。
却不知眼前的荀攸已在暗忖,若是他现在假借如厕的名义,有没有办法从此地遁逃离开呢?
若是河东卫氏早知“陛下”在此,他根本就不该走这一遭!
但此刻,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拱手缓缓答道:“多谢郎君关照。”
真是多谢他的照顾了,照顾到可能会随时扒下他的伪装。
……
可荀攸不知道的是,此刻的河东卫氏家宅之中,也不如他所想的那么平静。
那送信的信使本有一头瘸腿的驴作为赶路的工具,但他想起早年间河东地界上有白波贼出没的消息,又没了荀攸在旁照应,心中胆怯,干脆将那头驴子早早放跑了,打算走着去送信。
哪知道,这沿途之间何止是风平浪静,还有一名带兵的将军温和地问他是不是没了去处,可以替他寻个谋生的地方。听闻他要上北方投奔亲戚后,又给他留了一份口粮。
信使心中大恨,觉得自己实在不该听风就是雨,竟平白给自己找了不少罪受。
比起沿路可能遭贼的威胁,反而是这河东卫氏的大门更能轻易地将他拦住。
“你说你是来送信的?去去去……”门房打量了两眼他的衣着,就要将他向外推出去,“郎君说了,近来若有什么来历不明的人物送信邀约,一概不收,你还是走吧走吧。”
“喂……”信使连连被往后推了数步,扬声怒道,“我都还没说我是替谁来送信的,你怎敢——”
“看你衣着……郎君说了,就算是黑山军的人,也让刘太守派人来说,反正该给的东西他都已经给了。”
再来一次被迫交易,他卫觊实在遭不住。近来损失太多,只想闭门谢客!
留他一条活路吧,别来找他了。最起码也让他在割肉放血之后养上一阵子,成吗?
信使一把扒住了门房,扯着嗓子为自己辩解:“可我不是黑山军啊!我是代蔡公来给蔡夫人送信的!”
门房愣住了,也松开了手:“……那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
信使脸色苦闷,辩解道:“难民众多,人手又不足,只能衣着朴素些以防沿途遭难,让蔡夫人看了信,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吗?”
门房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行!那你等等,我这就去通报。”
这信使毕竟是蔡邕府上的人,蔡昭姬出来一见就认出了他的身份,连忙让人将他接了进去,自他手中接过了那封信,也拆开了那封被人掉包过的信件。
可这封,竟不是她所期待的家书。蔡昭姬才刚刚坐下,在见到其中信笺的那一刻,眉眼间的淡淡笑意便顿时消退了下去,眼神凌厉地看向了信使:“此信何意?我父亲此刻安全与否?”
信使即刻开口解释:“蔡公安然无恙,这信——这信是这样的情况。”
他心中紧张,将话说得有些吞吐磕绊,好在总算是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连带着荀爽、荀攸的建议都一并说了出来。“……就是这样了。荀先生已前往河内,潜伏入黑山军中探明情况,由我先来将信送到。先生的意思是,就算要尽快告知卫大郎君,也务必暂且按兵不动,等他的消息再说。”
“不是什么就算,而是一定要告诉卫伯觎!此后要如何行动不管,起码现在一定不能瞒着他。”蔡昭姬脸色凝重,忽然起身,疾步向外走去,“你先在此地休整更衣,我去寻卫郎君商议。”
蔡邕送来,或者说是董卓送来河东卫氏的消息太关键了,若是和近来黑山军的行动以及河东卫氏蒙受的损失结合在一起看,更是让人忽然就打通了许多关窍。可偏偏这个消息又好像送来得太晚了一些。
蔡昭姬并未亲自见到卫伯觎和那刘太守往来的情况,却能从府中流传的怨言里听出些态度来。
她心中惴惴,对于父亲在洛阳的安危也仍不放心。
蔡邕的学识天下皆知,可他得罪人的本事也是一流的,现在还和董卓为伍,更是让人难以估量将来。
更让她不放心的,是今日的这封信!
在这送信一事上,董卓俨然就是将蔡邕当作了传声的工具,可见那敬重名士一说也未必是真的。那么真到了起冲突的时候,他如何能保证蔡邕的安全?
蔡昭姬心中五味杂陈,思量之间,人已站在了卫觊的门前,也已有人向里通报她的到访。
卫觊见她被接引入内后,仍是一派脸色难安、神游天外的样子,心中顿时一惊:“莫非是仲道出事了?我即刻让人去找郎中……”
“不,不是仲道。”蔡昭姬回道,止住了卫觊将要请人来替病秧子弟弟看病的举动,“是京中送来了一封,有些特别的信。”
她将信送到了卫觊的面前,又着重地提醒了一句:“这是一封,太尉董卓写与卫家的信。”
这“太尉董卓”四个字,被蔡昭姬念得尤其之重。
卫觊又岂会不知这其中的重要,道了声谢,又将其即刻铺展在了他的面前,也忽然失态地变了脸色。
信上不过寥寥数句,从拉拢写到了威胁,并不难理解其中的意思。
不过事实上,以卫觊的心性,这些话根本惊不起多少波澜。他甚至该评价说,董卓此人竟要借助蔡邕之手送信,分明已是先露怯三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遭到了某种惊吓,才做出了这种看起来就不太理智的决定。
可在看到信件之末的那一刻,在卫觊的眼前顿时闪过了许多的东西。
从黑山军夺取河东盐池的理直气壮,到刘备找上他时将贩售私盐说成上达天听。
从白波贼忽然遭到了黑山军和并州军的联手剿灭,到他们被送到河东盐池充当劳工。
从一条条堂而皇之向河东卫氏“勒索”的话,到他家账房在太守府中见到的那位贵人。
也最终,定格在了董卓这封来信中的最后一句上。
卫觊深吸了一口气,胸膛里的心脏起搏,砰砰撞击着耳膜。
只见信末一句,写道:
【如弘农王身在黑山军中,速告。卫氏富贵前程,尽决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