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取代

水云门, 碧虚山宫。

碧虚,即为柳如意的仙号。

有时会有人敬称她为碧虚掌门,但仙修界的掌门与长老之间, 更多人称她为柳掌门。

比如此时此刻,又闯进碧虚山宫里来的易忘天。

这位易宗主又脑门冒青筋, 气得三白眼的瞳孔都缩得要在眼眶里消失一般, 火气冲天地进来了。

宫中的弟子们吓得纷纷停下手里的活, 毕恭毕敬地低声唤:“易宗主。”

易宗主不理,只是一味地往里冲。

碧虚掌门柳如意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喝自己手上的茶, 又朝着被吓得停下手里活计的弟子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做自己的事。

易忘天走进宫里,四处打眼一扫, 见谢自雪又立在窗前, 边观湖水边擦佩剑。

易忘天咬了咬牙。他知道, 那人一定听见了自己咚咚作响的脚步声, 也听见了碧虚弟子们的唤声。

谢自雪虽然快八百岁了, 但他是个修仙修到登峰造极的大能,绝不可能耳朵还跟山下老儿一般耳背。

但很显然,谢自雪又不打算搭理他。他还是在那里边看湖水边擦剑,手上熟稔得跟真的聋了一样,眼里就只有自己这把剑。

“谢掌门!”易忘天喊他,“你还打算让江恣在这水云门待到什么时候?已经够了吧!这已经将近一个月了!”

谢自雪这才悠悠转过身来。

好像才看见他似的, 谢自雪微微瞪大眼睛。

他仍旧淡然,只是脸上多了那么一丝丝的、还他爹做戏意味十分明显的惊异:“这不是易宗主吗。”

易忘天差点被他气死。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可谢自雪每次只需要那么一点点举手投足的动作, 只说那么一两句话,就能把他气个半死。

这个剑修!!

易忘天脑门上又多了一条青筋。他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压住心中怒火,问:“谢掌门,请问你听到易某刚刚说了什么吗?”

“呀,这还真没听到。”谢自雪抚摸了下手中这把陪了他七百年的仙剑,“毕竟我刚刚在擦拭这把七百年前从万年仙境里杀尽恶兽浑身浴血历经万难终于得到,并且自古以来上穷碧落下黄泉都难觅一把的仙剑镜水。”

烦死了谁问你那个了!为什么突然开始朗诵剑的来历啊!!

易忘天气得简直天灵盖都要飞了。

谢自雪这人真是令人讨厌。前月他从雷渊那处带着卫停吟回来,他就把仙修界众人都叫来了此处,并向所有人说明了雷渊之中的事——任谁都没想到,他是在当年与江恣第二次交手时,察觉到了此间异常。

当时交手间,江恣向他透露的两句话,让他确信雷渊之中有蹊跷,并且江恣满世界发疯也不仅仅这么简单。于是他不顾仙修界众人责难,不顾自己的上清山,假死脱身,跳下雷渊,找到了真相。

那日仙修界众长老众宗主听后,都怒火中烧,多加指责。一群向来仙风道骨的仙修气得全无体面,一个个吹胡子瞪眼,恨不得把谢自雪扒了皮。

可谢自雪这人真是妙,几句话的功夫,就让所有人闭上了嘴。

【假若我一直坐在那里,受你众人责难,又如众人所想,诛杀我的弟子,亦或者以死谢罪,事态又会如何?】他说,【若江恣死了,如今谁都别想坐在这里。】

【若我死了,无人去见渊中天道,此世又将如何?可会有所改变?】

众人哑然。

谢自雪又说:【总要有人逆众人所想,方能开天辟地。若一直顺势而为,顺人心所想,再无人逆流而上,若有了错处,无人所指,就会一直错下去。】

【如今诸位该做的,是依然在这里责难我,要我以死谢罪吗?】

【这便是仙修的大道?诸位修道成百上千年,就是要成这样的大道吗?】

再也没人说话了。

所有人就那么接受了谢自雪所说的事,沉默地离开了。

那之后又有几人上门来找事。不是在谢自雪这儿见了血,捂着伤吓得屁滚尿流地回去;就是被说得脸色灰白,或者抹着眼泪离开。

但易忘天不会服他。谢自雪只是诡辩,他绝不会服他。

这件事说到底,就是谢自雪的错。

想着,谢自雪又说了话:“就劳烦易宗主再说一遍吧。”

易忘天回过神来:“什么?”

“易宗主方才说的话,”谢自雪说,“如你所见,我方才擦剑,没能听到。所以,还请易宗主再说一遍,你方才说了什么。”

易宗主不满地敛起眉。

“我说,你还打算让江恣在这水云门待到什么时候?已经够了吧?这已经将近一个月了。”

谢自雪哼笑一声。

那笑声落进耳里,分外刺耳。

易忘天问:“你笑什么?”

“我的弟子,同我一起待在此处,有什么不妥?”谢自雪说,“再者说,他也并非待在此处,而是照顾他的师兄。”

“不要管他在这里做什么,容许魔尊待在仙门之中,这像话吗!”

“他不是魔尊了。”谢自雪说。

易忘天哽了哽。

江恣还真不是魔尊了。

他已死过,魔尊已经在前月易主。现如今,那魔尊之位是那叫祁三仪的魔修。

“不管怎么说。”

另一人开口了。

谢自雪偏眸看去,易忘天也瞧向那处。

说话的是坐在正厅一把仙木椅子上的一人,那人也喝着一杯茶。

是司慎。

司慎将手中茶杯放入玉瓷托盘之中,将它轻轻置于桌上。

“不管怎么说,掌门,那都是叛门之徒。”司慎冷冷抬眼,看向谢自雪,“不但叛门,他还杀了半座上清山的人。”

“难不成,就因为有苦衷,是此世天道之子,就能原谅过去所行之错?”

“掌门,你是进了一次雷渊,见了天道,就昏了头?”司慎说,“掌门可是打算,替那些死去的弟子,大大方方地原谅这魔头?”

谢自雪没有吭声,他也冷冷扫了眼司慎。

两个人就这样冷眼相对,互相对视了半刻。

空气剑拔弩张。

“那自然不可原谅。”谢自雪冷声说,“可我又何曾说,要将他过去所行之错,全部给予原谅?”

“那又为何包庇,为何将他救回来!”易忘天说,“又为何留他在水云门,为何不趁着他将死的大好时机,将他诛杀,让他以死谢罪!?”

“他死了,随后呢?”谢自雪反问,“那些死去的弟子,死去的苍生,能因为他的死而复生吗?”

易忘天一哽。

“而且昏头的是你们,”谢自雪道,“忘了不成?我说了,他死了,我们全都要死,这尘世也会天地覆灭。”

两人又脸一青。

“我是在救世,必须得把他救回来。”

司慎啧了一声,偏眸道:“鬼知道掌门是否是胡扯。见过那天道的,就只有掌门一个。谁知你是不是为了护住那个叛门之徒,胡扯一些天道之子的昏头话……”

“你若不信,可以也下去看看。”谢自雪凉凉道,“你怕死的话,可以邀易宗主一同。你二人不是一向关系甚好吗。三清门出了什么事儿,我座下首席弟子问眉都不一定知道时,易宗主就能第一时间来敲我的门。”

“真是快啊,想必私底下没少私通吧。是不是你二人的传音玉符都换了好几个了?传那么次音很辛苦吧,玉符是不是都快盘得只剩个核桃大小了?”

一直沉默坐上观的柳如意没忍住,她噗嗤笑出了声来,连忙抬袖掩住。

司慎的脸青了又红,红了又白,相当精彩。

“你不必转移话题!”易忘天同样气得吹胡子瞪眼,他一甩袖子,怒道,“你——”

话还没说完,身后一人踏进门来。

他看见易忘天,呵呵干笑一声,在他身后停下,抬手一作揖,朗声说:“弟子赵观停,求见师尊。”

易忘天立马卡壳了。

他回头,赵观停站在他身后。

“上来。”谢自雪说。

赵观停收起手,越过易忘天,上前去了。

“怎么样?”谢自雪问他。

“如师尊所料,这将近一月里逮到的魔修,大抵都是这样说的。”赵观停回答,“祁三仪已在魔界,作为魔尊管理生死城。”

“阿恣——不,前代魔尊江恣的东西,祁三仪都已经一把火给烧尽了。江恣自刎落渊的消息没传出去,魔修们都说江恣没死,但祁三仪并不惧怕。”

“虽然没死,但祁三仪重伤了他。作为魔尊历代尊位易主的规矩,祁三仪既然已经得手,易主之事就算成立,所以他代替江恣,已是现任魔尊。”

谢自雪抱剑走上前,脸色肃穆许多。

他问:“我要你查的另一件事呢?”

“是,也有了些眉目。”赵观停说,“那些魔修,还在做那些献祭一样的法阵。这一月里,仍是天下处处都遭了毒手。”

“虽说我等不识,好在前月有卫师兄在。他领着江恣去过凡世,那时候,江恣随弟子一同见过这法阵。据他所说,那并非是献祭给什么人,而是献祭给更高境界的一个什么东西。”

“更高境界?”谢自雪眯起眼,“他没说究竟是什么吗?”

“没来得及呀。”赵观停幽怨地一偏头,睨了易忘天一眼,“正要说的时候,某位宗主就去为民除害了。”

易忘天怒了:“你什么眼神!你什么意思!?”

赵观停挪开眼神,佯装无事:“没事啊,说谁谁知道。”

“你!”

“行了。”谢自雪出言打断,“少说没用的,我知道了。”

易忘天又瞪了谢自雪一眼。

谢自雪理都不理他,回头道:“柳掌门。”

柳如意正坐在位子上思索,闻言抬头:“何事?”

“虽说我不同意司山主的说辞,但他话糙理不糙。再怎么说,江恣也是我门下的叛徒,也的确是个祸害天下的魔头,的确不好再给你添麻烦了。”谢自雪说,“我要想留他,也该我自己留,而不是跟他一起在你的山头里寄人篱下,让你跟我一同担风险。”

“过几日,我会回三清山,重新把那处收拾出来。等收拾妥当,三清门就会离开此处,回山去了。三年里,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待日后事态平息,风头过去,我再来好好答谢你。”

柳如意站起身来,向他一笑:“说的什么话,水云谷与三清山素来交好。既出了事,哪儿有不出手相助的道理。”

谢自雪也向她温和一笑,抬脚离开。

“观停,”他走到门前,头也不回道,“再去凡世一趟。”

赵观停忙应下来,又问:“是哪处又有魔修肆虐,百姓来求助了么?”

“不是。”

谢自雪迈过门槛,回头一脸淡然,“衣服又破了,去再给我买三身白衣回来。不必太好,拿回来我自会用法力融合,做成仙衣。”

空气有一瞬的静默。

一旁在柜子后方收拾灵品的两个弟子正是柳如意的亲传,商若和顾蓦。

两人恰好都与上清山的亲传十分要好,自然对谢自雪的事儿也知道一些。

听了谢自雪这话,俩人心里有谱了。

“他又那啥了吧。”商若低低说。

顾蓦更小声:“绝对是。”

赵观停脸上扯出几分干笑来:“师尊,衣服怎么又……”

“前两日我洗了洗,”谢自雪淡淡道,“我想着我力气大,已洗破好几件了,这次便用的法力洗的。没想到,还是破了。”

赵观停:“……您下次等我们回来洗吧。”

“知道了。”谢自雪说,“你速去速回。”

赵观停有气无力:“是。”

谢自雪走了。

无语过后,赵观停心上又泛起股酸涩来。他想起过去无师无山无家的几年,忽然就觉得这样也好。

于是,他笑了笑。

*

天空阴沉,已入春日,水云谷的大地上却没像从前往年一般开出花来。

见不到日头,这些绿叶也没什么精神。

谢自雪出了碧虚山宫,身披白长衣,在黑气沉沉的天地之间,如一轮琼白弯月般走在谷中。

他掐指算了算,随后就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他走到一间屋子前。

屋子里传出一阵肉粥米香味儿。谢自雪在屋院前停下,抬头看了看。

此处地处偏僻,并不惹人注目。屋院牌匾上什么也没写,但院子角落里堆积生灰的净是些厨具,想来这里是间厨房。

谢自雪走进院子。

还没走到屋前,他就看见院子里有个人。

虽说绿叶长得没精神,但水云谷毕竟四季宜人,春日里也是长了大片的绿草地。那人蹲在一片草地里,正和一朵在杂草间长出来的野花对望。

谢自雪悄然停下。他站在院门旁的角落里,只露出半个身子,悄悄望去。

那人一头长发披散,身穿一身黑衣。虽然身形消瘦不似从前,但仍然人高马大的,并非是个一吹就倒的弱鸡。

是江恣。

江恣在对着野花发呆。

不知他在想什么,总之他望了很久野花。

半晌,他伸出手。

还没碰到那野花,离着还有几尺时,他手边的那一片草地便忽的枯萎而去,无声地化作一片黑灰。

江恣浑身一抖。

伸出的手就那样停在了半空。他蹲在一片枯草里沉默了很久,一动没动。

谢自雪看得跟着落寞几分。

望着那个有些无措又很沉默的背影,谢自雪突然想起从前的江恣。

那是江恣下山立功后,门内变得对他信赖有加的时候。见着门内人都已接受了他,谢自雪就把他叫进宫内教导。

那是自锁灵根一事后,谢自雪第一次直面江恣。

他想好好尽到师尊的本分。

但江恣很不乐意。

江恣对他还有怨气。

一大清早,江恣受了唤,就顶着一张死了全家般的脸迈进门槛里,用一种瞪魔修的视线似的瞪着他。

【我才不要让你教我!】

谢自雪还记得江恣是这样跟他喊的。那小孩张着大嘴嗷嗷大叫,【你这个血肉仙!虚伪的道人!谁要跟你学剑啊!?】

谢自雪脸上的淡然难得的碎了。

那可真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了。江恣小时候很不听话,上一个敢骂谢自雪是血肉仙的,还是魔尊邱愁。

江恣在枯草里站起了身来。他仰起头,望着院子里的老树。老树只开了稀稀拉拉的丁点儿绿芽,在春风里孤寂地摇晃。

江恣站在原地,沉默地望着,没有再敢上前一步。

谢自雪抬脚走了进去。

听见脚步声,江恣转头望来。

见是谢自雪,他眉头一紧,语气不善:“你来做什么?”

“不欢迎我?”谢自雪说,“不必如此有敌意,我早说了,我不愿跟你交手。”

江恣没吭声。

“我来,只是跟你说正事。放心,我不会再说你和停吟什么。你们两个若是想,那去做便是,我不会阻止。”谢自雪道,“你要知道,江恣,修界还有事情并未解决。”

江恣偏开脑袋,望着老树,心不在焉:“我知道。那些人不会那么放过他,肯定还要他做什么。只是这几天,我一直守在他身边,没听他对着半空说过话。我都已经知道那些事了,他知道的,若是有什么消息又来,他也不会瞒着我,肯定是还没来。那些混蛋定是见他真的跳渊,知道事情闹大,暂时不敢出来了。”

谢自雪沉默了。

他半天都没再说话,江恣转过脑袋,一脸莫名其妙:“你干嘛哑巴了?”

“没什么,”谢自雪摸了摸下巴,“我只是想,你原来也是会说这么多话的啊,明明他不在的时候,我捅你一剑你才说一个字。”

江恣额头爆了个青筋。

见他眯起血眸,似是动了怒,谢自雪笑了声:“还是那么易怒。你如今,真的是只对停吟好脾气。好了,说正事,祁三仪已经彻底在魔修界取代你了。”

“是吗。”

“他成了新的魔尊。”

“是吗。”

江恣看起来丝毫不在意。

想来他也是不会在意的,这么多年了,提到魔尊之位,他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江恣又蹲下了身子去,望着不远处一朵还没枯萎的野花,浑身上下都把“没兴趣”表现得淋漓尽致。

“无所谓。”江恣说。

“你该有所谓。”谢自雪淡淡道,“因为他的下一步,是改写天道。”

江恣目光一凛。

他转头,那只血眸意味深长地望向谢自雪。

谢自雪回望着他。

“天道一旦改写,尘世将真的崩坏。”谢自雪说,“到那时,不管停吟愿不愿意,恐怕那边的人,都真的有堂堂正正的理由让他从头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