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口才
狂风如刀, 割裂当空。
风尖啸,人远去。
卫停吟没抓住他。
伸出的指尖与那翻飞的黑衣衣角擦肩而过,他抓了个空。
这一瞬, 眼前的一切忽然无限变慢。
一切被拉长,放慢。卫停吟望见江恣向他衷心地笑, 望见江恣长发纷乱, 望见他脖颈上的血被卷进黑色的大风里, 望见他松开手,那柄剑慢慢地掉到地上。
剑落地,被江恣留在了崖上。
江恣落入深渊,被黑风淹没。
卫停吟听见自己原本隆隆作响的心跳声, 突然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
他呼吸一窒。
耳边那泣不成声的声音,也消逝而去。
脑中突然一片空白。
他没有思考,几乎是下意识地、本能地, 卫停吟向前一步, 跃入雷渊, 跳进肆虐的风里。
“师兄!!!”
他听见身后有人也撕心裂肺地喊他。
卫停吟没有回头。他在让人喘不过气睁不开眼的黑风里强撑着, 瞪大已经血红的双眼。
铺天盖地难以辨明的黑色魔气里, 他找到了在往下坠去的江恣。
江恣已经闭上了双眼。卫停吟咬紧牙关,又向他伸出手。
狂风如刀。
风中魔气化作风刃,割碎他的白衣,割裂他的脸颊。
很疼。
浑身上下都被割碎了,卫停吟咬牙忍着。他向江恣伸着手,不管不顾地往深处坠去, 抓住了他的衣角。
他把江恣拽到自己怀里,再抬眼,下面是更深邃的一片黑暗。
绝望和恐惧终于涌上心头。
卫停吟如梦初醒, 才反应过来自己跳进了什么地方。
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声响。
系统面板在他面前忽的展开。
【智能拯救系统启动。】
【检测到异常波动,宿主周身的危险已确认。符合系统启动要求——】
卫停吟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巨大蛛网。
他结结实实地摔在蛛网上面。蛛网往下一沉,把他和他怀里的江恣都接住了。
四周突然安静。卫停吟抬头一看,见这蛛网竟然挡住了渊下黑风。它就像个锅盖似的,把那些风关在底下的一方牢笼里。
身下风声尖啸,如同惨叫。
卫停吟难以平静,他心有余悸地望着蛛网下的黑暗,气喘吁吁起来,脑子里嗡嗡作响。
忽听一阵水声。他转头一看,一阵水色的剑风从一旁袭来。
那剑风里有很熟悉的气息,卫停吟辨别出这是谢自雪的剑。
他抱住江恣,剑风向他冲来,把他和江恣卷起,腾空向上,送到天上后,扔到雷渊边的崖上。
卫停吟抱着江恣摔到崖上,滚了两三圈,停了下来。
“师兄!”
有人跑了过来。
卫停吟喘着粗气,顾不上抬头看别人,他把江恣松开,爬起身,慌乱无措手忙脚乱地把身上外衣扯下来,团成一团,堵住江恣脖颈上的伤。
那处流出来的血迅速将他的白衣染红。
“江恣,”卫停吟声音发抖,伸手晃了晃他的肩膀,叫他,“江恣!江恣!!”
卫停吟声音崩溃,脸上淌下泪来。
江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睛闭着,毫无回应。
血流个不停。
谢自雪跑过来,跪到地上,看了一眼。
他伸出手,探了探江恣的气息。
探过后,谢自雪脸色一凝。
他沉默地把手缓缓收了回去。
欲言又止片刻,谢自雪抬头,看向两眼通红的卫停吟。
“他没气息了。”
卫停吟浑身一僵。
浑身血液都在这一瞬冻住了,卫停吟没有抬头。他望着地上闭着眼的江恣,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一股不真实的撕裂感漫上心头。
视野里所有的一切忽然开始扭曲,四面八方都有什么东西向他挤压过来。卫停吟忽然喘不上气了,心脏痛得像要炸开。
系统什么都没做,他却有种从这世界里抽离了的错觉。
一切都不真实起来。
过了很久很久,他慢慢地抬起头。
已经没有风了,谢自雪长发披散,沉默地看着他。那双眼同样悲痛,又默然而凄哀。
“先回去吧,”谢自雪说,“我们还没事,天地尘世仍在……应该还有转机,我们先回去。”
卫停吟张了张嘴,忽然说不出话了。
他才发觉嗓子很痛。费了很大的劲儿,他才挤出一个几乎没有声音的字来:
“好。”
*
夜已深。
水云门的一间屋舍里亮着烛光,屋外有数人候着,院门更站了几个门中有头有脸的亲传弟子守候。
屋中亦有许多人。
屋中明亮,江恣躺在床榻上,床前站着三四人。
玉清山主景无词把过脉,皱了皱眉,坐在床边看了许久江恣,站起了身,回过头。
谢自雪双手抱臂,站在床的另一边。看她站起,他便望去。
景无词与他相望,脸色并不好看。
“没有气息,应当已死了。”景无词说,“很奇怪,脉象虽然微弱,但仍留有一丝。”
“那究竟是死了,还是没死?”
谢自雪还是一如既往的直接。
“不好说,我也不曾见过这样的情况。”景无词说,“明明处处都是已死的模样,偏偏还留有一丝气力……这气力又并不在身上体现,实在是诡异。”
谢自雪沉默了会儿,拧紧眉问:“是不是就像,明明已经死了,但硬是吊着一口与没有毫无区别的气,堪堪算是没死?”
“正是。”景无词意外,“掌门是知道是怎么回事不成?”
谢自雪没吭声,他低眸沉思片刻,忧愁地望向江恣。
江恣躺在床榻上,闭着眼睛毫无声息,脸上毫无血色,当真是死一样的惨白。
“掌门?”
他不说话,景无词又叫了他一声。
谢自雪看向她,摇了摇头。
“只是猜测。”他说。
“这样……话说起来,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他怎么会身死?”
谢自雪叹了口气:“出了很多事。”
他眉眼紧皱成一团,神色晦暗。
语气太凝重,话尾泛着沙哑,仿佛真有太多太长太久说不清是非对错的事了。
外面夜风阵阵,树影婆娑,屋内忽然安静,很久都没人说话。
过去很久很久,沈如春忽然叫了声:“师尊。”
“嗯?”
“刚才,在雷渊前,”沈如春说,“师尊说,我们这尘世,不过就是个话本……可是真的?”
“真的。”谢自雪答。
他毫不犹豫地就应下来了,沈如春喉头一哽。又沉默片刻,她有些不甘心地问:“难道就不会是,雷渊之中的什么幻术么?为了扰乱进入者的心神……”
“不会。”谢自雪说,“是不是幻术,我分得清。”
沈如春说不出话了,毕竟谢自雪真的分得清。
景无词疑惑:“什么话本?”
谢自雪看了她一眼。
“我这三年里,是进了雷渊一趟。”谢自雪说,“雷渊是天雷所开,为天道之物。渊里,我见到了天道。”
景无词瞳孔一缩。
“天道说,我们这尘世,不过是个只写了个开头的话本。”谢自雪声音淡然,“我们修的道,不过是一场白费工夫。”
“就算得以飞升,也与死了无异。天上也根本没有什么仙位仙庭。大道尽头,一片虚无。道成之日,便身心入了虚无,再无往后。”
景无词微张着嘴,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了。
这实在太荒唐,半晌,她扯了扯嘴角,笑出声来:“掌门说什么呢……”
“不管你信不信,这都是真的。”谢自雪道,“我也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但这是真的。”
“那也就是说,”赵观停开口说,“我们都不过是几行字?”
此话一出,一阵静默。
所有人都没了话说。
沉默很久,站在屋中的萧问眉抬起眼皮,看向门口。
卫停吟坐在门槛上。
把江恣送回来后,他就一直那样。他不进屋子,就只是坐在门槛上,背对着屋子里,面对满院子的昏暗夜色,沉默不言。
“就只有他是真的。”赵观停苦笑起来,“这么多人,就只有他是真的。”
他哈哈笑了起来,可听不出一丝笑意,只有苦涩。
卫停吟却还是没回过头来,仍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停吟。”
谢自雪叫他一声。
卫停吟这才动了动身子,回过头来。那一双眼睛红肿得不成样子,脸上还有泪痕。
谢自雪看他这样,眉头微蹙起来,面露不忍。
“进来坐吧,”谢自雪说,“没人会怪你。”
卫停吟沉默。
片刻,他站了起来,却没听话地往屋里去。他转身,握着那柄见神剑,向院外走了过去。
看他要走,沈如春一惊:“师兄!”
“站住!”
易忘天大喝出声。
卫停吟停住脚步。
易忘天挡在他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那一双三白眼死死盯着他,杀气腾腾。
“你要去哪儿,”易忘天说,“如今出了这么多事,你是罪魁祸首,你还想去哪儿!?”
赵观停跑出了门来,他也想拉住卫停吟。
可一听这么一盆脏水泼到他师兄头上,赵观停不乐意了:“什么罪魁祸首!?易宗主你——”
“闭嘴!”易忘天怒目瞪他,“莫再说什么我颠倒黑白,这次可是天道所说的!”
他指着卫停吟,“是你们谢掌门亲口说的!天道说,这人是外来的!”
“若那些什么话本子的烂话是真的,这外来的就是知道最多的……可他瞒了这么多年,当年更是在江恣飞升的时候一剑自刎,让天下变成这般糟烂模样!!”
“若这真是个只有个开头的话本,那天下如今的这般模样,就是这个外来的一手操控成这样的!谢自雪,这是你门下真正的祸根子!你还想让他跑了,做第二个江恣不成!?”
赵观停被易忘天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
他支支吾吾一会儿,几次三番从嗓子眼里发出气音,急得很想说些什么来给卫停吟辩驳,但他却始终说不出什么来。
他着急得直跳脚,回头求助地看谢自雪:“师尊!”
你快说点儿什么——赵观停的脸上明晃晃地写着这句话。
谢自雪皱着眉,走出门来,张了张嘴,正要说些什么时,突然听见卫停吟笑了一声。
“我一手操控,”他笑着抬头,脸上笑容讽刺至极,“我若有这么手眼通天的本事,今天就拉住他了。”
易忘天不屑地嗤笑一声,张嘴要出言讽刺时,卫停吟继续说:“别在我跟前犯贱了,行吗。”
易忘天到了嘴边的话生止住了。
他们仙修也忌讳口业,就算易忘天这样行事不端不正的,也不会说太过粗暴无礼的字眼。
卫停吟这么多年嘴上虽然不留情,可也没说过这么刺人的。
易忘天张着嘴,愣是傻在原地了。
卫停吟目光冷冷,看得易忘天心里突然很没底。
“你到底还要当多久小孩,”卫停吟道,“师尊在的时候,你给师尊找不痛快;师尊走了,你就去找萧问眉不痛快,去找江恣不痛快。”
“人人念着无生宗不容易,你不容易,都不多说你什么。你便真以为仙修界众人都有愧于你,于是到处闹到处骂,一个不如意便登门拜访,在外人家里吆五喝六。”
“邱愁当年杀了你无生宗满宗的人,也早就把你杀了。”卫停吟道,“你早死在那天了,你永远是那个幸存的无生宗小弟子,你从来就没有从那天走出来过。”
“那之后你就只觉得自己可怜,觉得自己受过罪,魔修都欠你的,仙修界也欠你的。没受过跟你一样的罪的人都该让着你,人人都该多看看你,看你是个多坚强的人啊,被屠过门的山门你都扛了起来,为了不走你的前路,所有人都该听你的,按你说的做。”
“你闹够了没有,易宗主。”卫停吟说,“处处给人添堵,看见别人对你说不出话,你就感觉到自己有权有势了,被屠门时的无能为力就烟消云散了,心里就爽得要升天了——哪怕这些人是仙修,根本不是魔修,甚至在被屠门时还帮过你,可那也拦不住你心里爽得热血澎湃,比去除魔卫道都舒服,是不是?”
易忘天脸色一青,又腾地红了一整张脸:“你胡说什么!?”
“我说你别再跟个小孩一样胡闹了。”卫停吟说,“我的确是外来的,这话本也的确只写了个开头,可你们并不是得我推着才会往前走。他没把话本写下去,可你的人生停下来过吗?”
“我根本就操控不了什么。师尊不欠你的,萧问眉不欠你的,我不欠你的,江恣也不欠你的。”
“给我滚开。”
卫停吟道,“你也死过师弟吧,易忘天。”
“……”
易忘天再说不出话了。
卫停吟抬脚离开,绕过了他,走向院门,出了院子。
易忘天没有再拦他。
他脸色难看地望着卫停吟离开,又脸色难看地回过头来。
见谢自雪好整以暇地倚着门框,一言不发地任由着卫停吟离开,易忘天气不打一处来,阴阳怪气道:“你的徒弟,说话真是厉害。”
“啊,多谢,”谢自雪淡然看他,“我也一直很喜欢他的口才。”
“……”
“方才那番话,的确精彩,也说得很好。”谢自雪钦佩地点了点头,“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易宗主。我这徒弟,竟然帮我把心中烦忧说了个干净,我听得真是舒服。”
易忘天气得怒发冲冠,咬牙切齿,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有满嘴的牙被气得咬得咯咯响。
“可是谢掌门,就这么让他走了,没关系吗?”柳如意道,“卫停吟毕竟真是外世人。”
“没关系。”
谢自雪回过身,望向床榻上那已经没了声息的死人,叹了一声。
“他会回来的。”谢自雪说,“我的徒弟,我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