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长命百岁
玉清山主收回了手。
她左手手持一支拂尘, 两手交叠于身前,淡声对他们三人说:“这便是掌门的传灵。”
“太初莺的羽毛只能带来一部分。而这四字传灵前,还有另外四字。”
“‘上清旧人’。”玉清山主说, “完整的传灵,是为‘上清旧人, 速至我处’。”
“师尊竟然传灵回来了……”
赵观停脸色骇然。自顾自地震惊片刻后, 他转头看向卫停吟, “师兄,师尊传灵来水云门,是让我们去找他,那就是说……”
谢自雪还活着。
不仅还活着, 并且还有法力驱动一只千古灵鸟。
自己不来,而是让一只鸟传灵过来,说明他遇上了什么事, 不便行动, 无法动身前来。
遇上的事没有向他们说, 只让千雪太初莺送来寥寥八字, 他遇上的事应当十分火急, 连多传几句的空隙都没有。
这或许也是在向他们求救。
玉清山主说:“今早,我正与水云门中的长老们议事时,门外便传来这只千雪太初莺的声音。我出门一看,就见到它落在屋前树上,随后,它便传灵与我。”
所谓传灵, 便是仙修予以灵兽灵鸟法术,使其代替自己传音。
这法术施展时,可不言语, 只通心声。
换言之,无需说话,只需要施展法术,便能让这些灵兽灵鸟知晓自己所言的是何事。
因此,当不便说话,又有事必须传递出去时,很多仙修便会使用这“传灵”法术。
只是……
“传灵可是无需说话的,师尊却也只来得及传来八字。怕是他那里出了什么事,才火急火燎地要我们过去。那我们得快些过去!”赵观停说,“可师尊竟然没说要我们去何处寻他,这可如何是好——说到这个,玉清掌门不觉得奇怪么?”
“师尊向来行事稳妥,怎么会只传来寥寥八字要人前去,却不说要人去往何处?即使事态再紧急,师尊也不该这般疏忽。”
“怕是跟传灵的鸟有关系吧?”卫停吟语气嫌弃,“师尊说过不止一次,那鸟只是个花瓶,唯一能做的便是白日里一展歌喉,连传灵都做不到。”
玉清山主眉头微蹙:“此话不假,我也是这样想的。从前,掌门手中还有好几只灵兽灵鸟可供驱使传灵,可前些年他自散修为,那些与兽鸟们立下的灵契自然也都随之解除。想来,这只千雪太初莺当时是唯一一只灵契不再的情况下,仍然外出追随旧主而去的,应当已经是掌门手中最后一只还能驱使的传灵体了。”
传灵体便是这些为主子传灵的灵兽灵鸟。
“怕是掌门还传灵了其余话语,只是这灵鸟本就做不到传灵,故而才只传来了其中八字。也是没办法的事,掌门已经退无可退,不得已,才只能用了手上这最后一只灵鸟来传灵。”
此言一出,空气有所凝固沉重。
几人互相看看,脸色各自阴沉复杂。
“不管怎么说,掌门传灵回来,就算是件好事。”玉清山主说,“你们先随我回水云门,商议一番。当然……”
玉清山主话语稍顿。
她的眼神往后看去,落在两人身后的那黑色身影身上。
“你也一样,江恣。”她说,“上清旧人,也包括你。”
卫停吟回头看去。
江恣还戴着那顶纱帽。纱帘之后的神色难辨,卫停吟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
但他直觉感到,江恣现在像喉咙里卡了只死苍蝇一样难受。
×
水云门。
天色黑沉。
此处附近,魔尊江恣还没来得及立起吸收魔气的结界,所以天上魔气依然肆虐涌动,天边更黑得如黑夜将来。
谢自雪传灵回来此事,能说上一声炸裂了。
已经修缮好了的掌门山宫里挤了足足半个宫的人。
水云门的人、玉清山的人,虚清山的人、连玉山——从前和三清山门关系不错的山门的人,还有许多仙修界中有头有脸的其他山门中人,都乌泱泱地挤在同一间山宫之中。
也不知道这短时间内,他们究竟是从哪儿得来了消息。
围绕着传灵的事,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好久。
人太多,这样多的名人挤在同一间屋子里说话,空气都变得凝重而稀薄了。
卫停吟站在最外围,听了半刻钟就有些受不住了,他偷偷钻了出来,在门前廊下盘腿一坐,把半条腿悬在廊下,边晃悠着边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了出来,就这样呼吸了一口外面的新鲜空气。
卫停吟左右看了看,没看见江恣。
柳如意怕江恣出现在一群仙修的议会上,会生出不必要的事端,把他赶到卫停吟原先睡的那间空院子里去了。
卫停吟揉了揉脑袋。
“师兄!”
他听见一声呼唤。卫停吟转过头,见赵观停也偷偷从里面钻出来了。
赵观停压低声音,朝他走过来。
他唉声叹气:“里面的各位长老山主,说什么的都有,各执己见的,没完没了了。”
“我听着也是。”卫停吟说,“师尊传灵回来,不见得都是高兴的人。”
赵观停无奈:“是啊,师尊过去是天下第一剑,不仅镇压天下妖魔,也算得上是掌管仙修界的一大人间仙尊了。若是他平安无事地回了仙修界来,怕是如今威风凛凛的那几个,都要低头下来了。”
“我听着,里面就有几个故意把话头往奇怪的地方领过去的,还有故意废话连篇的,一看就是想拖延时间。”
“所以不用管他们。”
卫停吟还未开口,另一道声音从赵观停背后传了过来。
赵观停侧过身,卫停吟抻长脖子,往他身后一看,见到萧问眉和沈如春竟然并肩走来。
两人都是一身白衣,像从前上清山尚在时的模样。
只是萧问眉身上披着一件白毛裘,看起来稳重许多。
萧问眉脸色肃冷地望着他们。
“不是自家的事,那外人多的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她说,“所以,等不得他们论出个所以然了。”
“哇,”卫停吟面无表情地对她感叹,“你如今也会说这么接地气的话了。”
萧问眉早习惯了他这动不动嘴上就贫的了,眉头都没动一下,道:“师尊既然传灵过来,便是身边出了急需我们前往相助的事,我们必须速速去找。”
“没空在这里和这些刷绿漆的老黄瓜费时间了。说来也是不走运,本来没这么多人的,可千雪太初莺回来的时候,恰逢虚清山主司慎也在当场,他竟一口气把消息散了出去,这才引来这么多故作清高的老黄瓜装腔作势。”
“又是他啊?”卫停吟托腮,一脸嫌弃,“他还真是喜欢啊,一说师尊他就咋呼得跟个麻雀似的,能祸害师尊的事儿绝不放过。这么个小心眼的死老头,他怎么修道到今天都没生心魔的?”
赵观停无语:“别说别人了,师兄你嘴巴比顶天的毒灵还毒,一天到晚不是损这个就是损那个,也没见你生心魔啊。”
“好了,别废话了,这里就交给玉清掌门和柳掌门。”萧问眉道,“我们去找师尊。”
“去哪儿?”卫停吟道,“你别急,现在的事实就是我们也不知道师尊到底在哪儿。”
赵观停思索片刻,提议:“要不要先回上清山看看?”
“蠢货,师尊早就自散修为下山了。”卫停吟说,“师姐,你也别着急,这件事,你不觉得奇怪?”
萧问眉沉默了。
卫停吟看见她微微低头,敛起眼眸,抿起嘴唇,眼里有些不甘的色彩流转而过。
于是卫停吟知道,萧问眉其实心里也清楚。
“你看,你其实也知道。”卫停吟放下托腮的手,“师尊怎么可能会传灵回来。”
此言一出,余下三人皆静。
卫停吟说的话像一把刀。
那三张脸上的平静瞬间被撕扯下来,都猝不及防地面色惨白。
空气陡然沉重,只剩下身后宫中隔了一道墙的、不知是谁和谁在说着话的商议回声。
卫停吟张了张嘴,本还想再说些有关此事的疑点,可空气太过令人喘不过气,那三人眼中的神伤也太过刺眼了,他的话终于也是卡在了嘴边,而后忽然想起易忘天方才问他的那句,“你为何会在那时一剑自刎”。
“你若没有一剑自刎,也就没有后来这么多事”。
卫停吟忽然说不出话来了。他望了望宫前不远处的平静湖水,又望了望这三个人。
易忘天这话倒是没错。
卫停吟心头有些惆怅。
他要说的疑点,这三个人怎么会不知道。
谢自雪怎么会传灵回来。
那人是在他们面前自散修为,自断仙脉的,也是在他们面前一瘸一拐地下山去的。
他们比谁都清楚,谢自雪早就没有法力了。
虽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没人算得出有关他的卦象,但他们都该清楚,照理来说,谢自雪早已没了那样的能力。
“我知道你的意思,”萧问眉重新开口,声音有些艰涩,仿佛喉咙里堵了块石头,“师尊早已没有法力了。你我都是仙修,自断仙脉后会如何,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
“当年师尊在我们三人面前自断仙脉,我们是亲眼见着的。师尊自断后呕出来了一口血,靠着仙力维持的容颜瞬间老去,也是我这双眼睛亲眼见过的。”
“可是这许多年,再没人见过他,谁也找不到他,谁也算不出他。”萧问眉说,“阿吟,你也是亲传。”
“你就不想信一信吗。”她问他,“师尊是天下第一剑。过去,苍雪剑仙是谁都要高看的天下第一。没人敢对他拔剑,除了江恣,三代魔尊都不敢进昆仑山。”
“仙修界千百年太平,都是因为有师尊坐镇。”
“既然算不出,找不到……你就不会这样想吗。”
“万一呢。”她说,“万一师尊并没有真的变成凡人,没有无名无籍地死在何处,万一他有自己的打算……万一呢,阿吟。”
卫停吟沉默了。
他看向湖对面。
一座高山如果在一处存在得够久,久得人世间所有人都知道这座山,也知道这座山为他们抵挡风雪,守护人世,那么所有人都会习惯它在此处。
所以若有一日,这山不在了,不再守护山后的人,留下的人并不会着急,而是惘然。
很奇妙,被留下的人们总会觉得,这山还在,他还没走。
谢自雪正是这座山。
不劳萧问眉说,卫停吟自己也有这种感觉。打回来开始,他就不太敢信谢自雪居然就这么下山消失了。
他当然也想信,谢自雪有自己的打算。
只是……
“不管是不是师尊,我都要去找。”萧问眉最后说。
卫停吟叹了口气:“我要说什么,你知道吧?”
“我知道,”萧问眉道,“师尊的这道传灵,极有可能是谁设下的陷阱。”
“不止如此。既然他在你们面前自断了,法力就应当全部消散。这些年你们算不出他,就有可能是哪个还有法力的仙修为他做了屏障,为他遮挡仙界的探算。”
“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不想让你们知道他遭遇了什么。再往坏点儿打算,师尊可能当年下山时,就被有心人暗算了。”
“他不想让仙修界知道,师尊在他手上。到了今日,时机成熟了,他便放出那只蠢鸟,把我们也叫过去,想做什么。”卫停吟说,“没准师尊早折在他手上了,即使如此,你也要去?”
“去。”萧问眉说。
“我也去!”沈如春也说,“就算是陷阱,我也要去找师尊!”
卫停吟又看了眼赵观停。
赵观停朝他眨巴眨巴眼,随后朝他咧嘴一笑。
很明显,这小子也要去。
“师兄,你嘴上说得这么嫌弃,实际上你也会去的。”赵观停说,“是不是?”
“废话。”卫停吟说,“师尊叫我,我能不去吗。只是如今,我不知道该去哪儿找。”
“还是先去上清山看一看吧,”萧问眉说,“先从师尊可能回来的地方找起。”
“不如先找个法修,让他起卦算一次看看?师尊到底在哪里。”卫停吟说。
赵观停反应过来:“对啊!如今有了变数,卦象或许也有所改变!说不准能……”
“就你长脑子了?”沈如春睨他一眼,“玉清掌门动身去找你们时,我们就请柳掌门算过一卦了。卦象还和从前一样,乱七八糟的,根本看不出师尊在哪儿。”
赵观停垮下脸来,嘴角抽搐两下。
“总而言之,先回上清山看看吧。”萧问眉说,“那里算是师尊最有可能回来见我们的地方了。若有人以师尊之名叫我们去,那里也是最有可能的。”
这确实有道理。
“阿吟,你去把江恣叫上。”萧问眉说。
沈如春“噫”了一声,面露嫌弃:“要叫上他啊?就算那传灵叫的是上清旧人,也不用把一个已经不是上清山的混账一起带去吧?”
“如果不想叫他,传灵只说上清山人就是。但既然说了是上清旧人,那便是把他也算在里面了。”萧问眉说,“而且带上他,也好看住。”
卫停吟刚站起来。
他刚拍了拍衣角上的灰,就听见了这句话。
他敏锐地察觉到萧问眉话里有话:“什么意思?”
“意思是,若是你方才说的暗算师尊、这么多年对师尊或杀了或囚.禁或折辱,还设下使卦象无法探算的人就是江恣的话,那传灵这件事,也只会是他做的。”
“把他带上,到时候出了事,也好迅速下手。路上把他看住了,也省的他背后鼓捣些什么,再把我们暗算了。”萧问眉语气淡淡,“难道你想不到这些?”
“我是根本没想过他会这么干。”卫停吟说,“大师姐,你眼里,江恣就这么一个混账?”
萧问眉毫不犹豫地应下:“是。”
卫停吟皱了皱眉,他下意识想袒护江恣两句。可一张嘴,他又想起江恣这些年做的混账事。
他突然没法反驳萧问眉了。
可就算三年里做的横事多,也不能什么恶事都往江恣脑袋上安吧。
想着,卫停吟还是开口:“这几年他是没干什么好事,可师姐也不能什么恶事都要推到他头上。折磨师尊这种事,江恣若是想做,也绝不会做得这么周密。他从雷渊里出来以后,人都有些不正常了,哪儿做得来这么行事缜密的事?”
萧问眉不悦地皱起眉头。
“我只是怀疑而已。”她说,“一个屠了半座山的孽障,怀疑也是人之常情吧。”
卫停吟同样皱紧了眉,面露不悦。
眼瞅着情况不太好,赵观停赶忙出来打了个圆场:“好了好了,动身要紧,说不准师尊等得着急呢。不管怎么说,江恣都是要带的,师兄还是赶紧把他带来去!”
这话一出,两人都不好再说什么。
卫停吟便应了声,没再多说,转身踩住栏杆跃下廊去,去柳如意先前说的院子里找江恣去了。
路不远,卫停吟很快走到院门前。
他推开门,往里走了几步,见到江恣一个人坐在廊上。
纱帽放在手边,他孤零零一个人坐在那里。
门前草木尚绿,大树枝繁叶茂,墙边灌木丛郁郁葱葱。一切生机盎然,可坐在廊上的那个黑色身影,却格格不入得太过寂寥。
仿佛已经不属于这人世间一般,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
卫停吟缓缓停下脚步。
那一把瘦骨形销骨立地坐在眼前。风正好吹过,吹起那一头披散的长发。卫停吟忽然想,等某日他又走后,江恣或许也会这样形单影只地自己坐在某处。
真是太孤单的一个背影了,卫停吟忽然很心疼他,又忽然很荒唐地想,能把他带走,或者留在这里就好了。
这想法刚冒出来的一瞬间,卫停吟就赶紧把它赶出了脑海。
怎么想都不可能的——书中人不可脱离书中世界,这是穿书局必须遵守的因果条例。
至于留在这里,就更别说了。因为穿书局还有另一项规定:任务完成后,除特殊情况,否则任何宿主员工都不可留在书中世界,以免在原书剧情及任务完成后发生剧情外事件,从而导致因果再次崩坏。
也就是说,有条例在,卫停吟留不下,也带不走江恣。
他便五味杂陈地站在江恣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地心疼了他一会儿。
抱歉。
他最后看着他,心里凄哀地想,抱歉,江恣。
“江恣。”
卫停吟出声叫他。
那背影扭过脑袋来。看见来人是他,那只血眸亮了亮。
面对那只眼睛里亮起来的光,卫停吟的痛心更甚了些。
“走了。”卫停吟说,“跟我过来。”
江恣点点头,慢吞吞地从廊上站了起来,拿起纱帽,一边给自己戴好,一边朝着卫停吟走了过来。
他走到卫停吟跟前,问他:“去哪儿?”
“回一趟上清山。”卫停吟转身,带着他走出院门,说,“多少师尊的传灵是一件大事,你跟我得去处理处理……没问题吧?”
江恣跟在他后面,沉默了下,点了点头。
“师兄要这样的话,那我跟着去就是。”他说。
他真的很听卫停吟的话。
卫停吟心情更加难受,他望着江恣,欲言又止了会儿,最后重重叹了口气。
他偏开头,看向别的方向,心不在焉似的,头也不回地对他说:“江恣。”
“在。”江恣应。
“有件事,你答应我。”
“……”
江恣没吭声。
“答应我呀。”
“师兄得先说,是什么事。”
“你先答应我。”
江恣还是不吭声。
卫停吟觉得他是感觉到什么了,他突然有些后悔提起这茬。
可话都说出来了,而且他的系统因为江恣跟雷渊的事,前几天就被穿书局上级抓去维护升级,这几天都没在,也没人能禁言他,没人管得了他。
机会难得,说出去的话也撤不回来了,卫停吟干脆把话说了下去:“先答应我,行不行?”
卫停吟语气放轻,说话声难得很软。可他还是没敢回头,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不敢回头去看江恣。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在他心底里蔓延,他不敢看见那只幸存的血眸。
沉默了很久很久,江恣说:“好。”
这一声“好”沙哑得几乎被风吹走,轻得细不可闻。卫停吟怔了须臾,才明白江恣是答应了他。
他缓缓停下脚步。
天上黑气暗沉,满空无光。四周昏暗,风大了些,像是暴风雨前的闷湿天。
他听到江恣也在他后面停了下来。卫停吟回了回头,他想看一看江恣的脸,确认确认刚刚那声“好”,江恣是不是真的亲口说了。
可刚动了动脖子,他又停了下来。
卫停吟还是没有看向他的勇气。
风在呼啸地吹,从四面八方而来。四季温暖宜人的水云谷,竟也会吹起这样大,这样冷的风。
卫停吟恍然了下,才发现,他竟然很不合时宜地把江恣带到了一片空地上。草木疯长的空地上,风出奇地大。
风大得像那天卫停吟站在雷渊边上,但他再也没了笑着看向江恣的勇气。
就这样伫立在原地,无言地任凭大风将他们的长发和衣袂吹得猎猎了好一会儿,卫停吟终于说:“你能长命百岁吗?”
江恣又没有说话。
卫停吟没有回头,江恣也很久都没有说话。
卫停吟等了很久,都没等来他的回答。风好像越来越冷了,也越来越大了,让卫停吟想起身后这人飞升那天,他站在雷渊边上时。那时江恣还是白衣谪仙似的人,束着发冠站在崖边,面对满天落下的惊雷。
那时他威风凛凛,剑眉星目间一脸英气,像所有仙侠世界里该有的英雄豪杰和江湖侠客。
鬼使神差地,卫停吟又重复了一遍:“能平平安安地长命百岁吗,江恣。”
江恣还是没有说话。
身后响起脚步声。
脚下杂草被踩过,江恣缓缓走到他身边,与他擦肩而过。
江恣一言不发,掠过了他,往前走去,也没有回头。
风还是很大,把他吹得像要散架了。
卫停吟站在他身后,望着他渐行渐远,也良久无言。
*
萧问眉那三人也没有留在水云门掌门的山宫里。
毕竟卫停吟要带着江恣来,还一直留在挤满了仙修界有头有脸的名人的掌门山宫前,也太不像回事。
卫停吟跟在江恣后面,一路无言地往前走了会儿,就看见了他们几个。
三个人站在从江恣的院舍往山宫去的半路上,看起来已经等了一会儿。
见他俩来了,萧问眉也不废话,只睨了江恣一眼,就说:“这边。”
随后她转身就走,沈如春和赵观停跟着她走过去,就见地上已有一水灵修画出的剑门阵,想来是通往上清山的。
三人走了进去,一阵水光之后就消失在了原地。
江恣回头看了眼卫停吟,没说什么,只向法阵撇撇脑袋,示意他先进去。
卫停吟便进去了,也没跟他说什么——他跟江恣之间的气氛莫名有些尴尬起来,毕竟江恣没回答他方才问的问题。
一阵水光之后,卫停吟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片刻后才稳稳落到地上。
视野里重新清明起来,破败的上清山出现在眼前。耳边风雪呼啸,大风跟刀子似的刮在脸上。
和水云门宜人的风不同,上清山的风冷得和下刀子没两样。
和卫停吟离开时毫无不同,整座上清山满是厚雪。若是从前,门内是有弟子扫雪的,如今破败无人,雪便覆盖了所有。
江恣最后一个从法阵里走了出来。
魔修从仙修的阵里出来,多少是会有些不适应。他出来后,便抬手捂嘴,在风雪里咳嗽起来。
沈如春翻了他一个白眼,萧问眉也眯了眯眼。
两人都没理他,还一起转过身去,看都不想看他。
赵观停则已经从卫停吟那儿听过了他已被雷渊打上烙印,日日夜夜都在受折磨的事儿,如今虽然也恨,但对他的不忍心也只多不少。
“没事儿吧?”赵观停忍不住关心他,“你四师兄这儿有件毛裘,你披上点儿?这风雪挺大的,你如今是不是不抗冻?”
沈如春一双眼睛瞪大成球,险些从眼眶里蹦出来,难以置信地瞪向赵观停。
江恣朝他挥了挥手,哑声说了句:“没事,过仙修的阵,有些不适罢了。”
“是吗,有事儿就说啊。”赵观停说,“要不你跟二师兄在这儿等一等吧,我们去找找师尊在不在。”
卫停吟倒无所谓:“也好。”
“不行,”萧问眉打断,“沈如春跟他留在这儿。”
赵观停一愣:“诶?”
“阿吟对他旧情太深,”萧问眉的眼神戒备地飘过来,“他实在太溺爱江恣了,看不住的,说不准还会瞒着我们,助他做事。”
卫停吟:“……”
“的确换做成我的话,绝不会容他做什么多余的事。”沈如春也眼神戒备警惕又愠怒地看向江恣。
“就是如此。”萧问眉说,“那便别再废话了,我们三个去寻师尊,你就在这里看着他,别让他乱跑。”
“知道了。”
卫停吟和赵观停互看一眼,面露无奈。
萧问眉转身就走了,急匆匆地消失在雪幕里,没了身影。
沈如春走到江恣跟前,找了个地方,一屁股坐了下来,一双眼睛灼灼地盯着他,大有天地毁灭都不会把眼睛从他身上松开的气势。
“先去找吧,师兄。”赵观停无奈道,“三师姐也不会做什么的。”
卫停吟看了眼江恣。
作为被明晃晃监视住的主角,他却没什么表现,还是一如既往地一脸淡然。
他既然没怨言,卫停吟也就不再说什么,道了句“那我也去找了”,便回身离开。
三人分散去不同方向,都很快消失在了风雪中。
一会儿的空,天地苍茫间,就只剩下了江恣跟沈如春。
沈如春的眼神灼热地烧在他身上,如芒刺背——不,如芒刺面。
江恣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么直勾勾地盯着脸看过了。
风雪很大,他披散的长发被吹得凌乱。江恣抬手,将脸边的发捋到耳后,随后将手伸进衣内,伸手探了许久,想找那一支烟枪。
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他才想起来,烟枪早就被卫停吟拿走了。
沉默地停下动作,伫立片刻,他收回手,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沈如春警觉,“你想做什么?”
“叹口气而已。”江恣说,“若我叹口气就能天地毁灭,这世间早就成一片虚无了。”
沈如春冷哼一声。
“三师姐,”江恣偏头看她,“你有多恨我?”
“哈?”沈如春莫名其妙,“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江恣置若罔闻,自顾自道:“若我哪日死了,你会做什么?”
沈如春气笑了:“若你哪日真死了,我定去凡间花掉所有银子,买满城的烟花,放个三天三夜!”
“我想也是。”
江恣丝毫不意外,也没有再说什么。他转过身,向那三人都没有踏足去的地方,走了出去。
沈如春蹭地站起来:“你去哪儿!?”
她拔剑出来,一声“站住”还没出声,江恣就道:“你跟来不就好了。”
“……”
“不就是怕我做什么吗。”江恣说,“你跟我过来,盯着我不就行了。”
“那你要去哪儿啊!?”
“舍院。”江恣说,“好久没回来了,心生怀念,想故地重游。”
“……说的什么鬼话。”沈如春低低骂道,“自己毁了的地方,说什么故地重游,装什么烂好人。”
“你个畜生。”
沈如春骂得咬牙切齿,江恣却笑了声。
他没有反驳。
*
在上清山找了一大圈,都没找到谢自雪的踪迹。
卫停吟绕了半座山,最后无功而返。他有些着急,急匆匆地回到了来时的地方,却见这地方已经空无一人了。
卫停吟心中疑惑,正茫然时,他的传音玉符有了动静。他拿起玉符,赵观停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师兄,你找到了没?”
“没,”卫停吟说,“你呢?”
“我也没有啊。”赵观停说,“哎,看来师尊不在这山上。总之师兄先来吧,来亲传弟子的舍院这边。”
“舍院?怎么要去那儿?”
“沈如春说的呀,她说江恣非要来这边。没办法,我和大……萧问眉就都回来了这儿碰头。”
他差点没叫成大师姐吧。
这仨人真是……
卫停吟无可奈何,应下之后,就去了舍院。
顶着风雪,他到了舍院。
将近一个月过去,舍院废墟被雪厚厚盖住,那些不堪的荒芜藏在苍茫的洁白之下,多了一种安息的诡异。
他看见江恣又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面,望着一个方向发呆。
他一定已经在那儿坐了很久很久了,身上都积了一层厚雪。
且好巧不巧,卫停吟只能看见他的侧颜,还是戴着黑眼罩的那一边。他看不见江恣的模样和神情,只看得见他在寒凉刺骨的风雪里呆坐着凝望,可他凝望的方向又什么都没有。
卫停吟望着他,走了过去。
“师兄。”
被人叫了,卫停吟才收回视线。叫他的是沈如春,沈如春把他拉过来,也跟着他的视线看了眼江恣,就面露嫌弃道:“师兄别理他,他一过来就坐在那儿了,之后就谁说话都不理,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明明舍院全在这边,那处什么都没有的。”
“肯定是想让我们放松警惕,才刻意走到这边来,想让我们觉得他也惋惜舍院,怀念从前罢了,师兄别上当。”
卫停吟皱了皱眉:“别这样说,他听了会伤心。”
“他自己做的混账事,怎么还不让别人说了!”沈如春气冲冲道,“师兄有所不知,毁了这舍院的就是他,毁了这座山的还是他!他有什么可伤心的!”
卫停吟无言以对。
他沉默片刻,又看向江恣。循着他的视线,卫停吟往外看了看。
那处……没记错的话,应当是舍院外的那棵老树。
舍院外有一棵千年老树,年年盛夏时都郁郁葱葱,亲传弟子们在它的树荫下来来去去。
他在看那棵老树?
树有什么好看的?
卫停吟有些不理解。
“行了,先别说那些,师尊要紧。”萧问眉走上前来,询问卫停吟,“你也没找到?”
卫停吟耸耸肩:“我甚至一点儿线索都没有。”
萧问眉面露愁绪。
“看这样子,师姐也没有找到了。”卫停吟说,“想必师尊是压根就不在这座山上,我们来错地方了。”
沈如春着急:“怎么会如此……如果师尊要找我们,那除了上清山,还会是哪里?”
“所以我一早就说了,不会是上清山的。”卫停吟说,“师尊定然是受谁利用了,那人怎么会留在上清山上。”
“可若是有人利用师尊,想我们去找他,就该把师尊在的地方说得清楚明白。”赵观停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此言一出,四人都拧紧眉头,四脸不解。
“先回水云门,”萧问眉一脸冷冽无情,“不行的话,就用些歪门邪道,把那只鸟剖膛挖肚,把它该传的灵言都挖出来。”
“喂,”大冷的天,卫停吟流了冷汗,“你是仙修,别忘了。”
“没时间说什么仙的魔的,找不到师尊,我什么都干得出来。”萧问眉说,“总之先回去。”
说罢,她回身一剑立进雪里,开了门阵。
萧问眉和沈如春头也不回地就进门走了,只留下赵观停和卫停吟两个。
赵观停回过身,朝着还呆坐在那儿的江恣喊了一嗓子:“阿恣!走啦!”
江恣一动不动。
赵观停又喊了几嗓子,那人就如成了石雕似的岿然不动。
见此,卫停吟便伸手打住还要继续喊的赵观停。
“我去看看。”
他这样说,然后就朝着江恣走了过去。
卫停吟走到江恣跟前,拍掉他身上积了厚厚一层的雪。
“走了。”他说,“别在这儿淋雪了,挺冷的,跟我走。”
江恣抬了抬头,看向卫停吟。
他满面平静,脸色却和雪一样惨白。
“师兄。”他说。
“嗯?”
“我想吃冰酥酪。”
卫停吟愣了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