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衣角

【该照顾的时候会叫你照顾的。】

明明还是一成不变且毫无波澜的电子音, 卫停吟却听出了一些认为他不懂事儿的无奈和责备。

卫停吟无语地白了面板一眼。

不得不说,穿书局就算看起来再光鲜亮丽,该有的那些公司必备的——不听人话瞎安排, 还觉得自己很有道理,并且对你进行令人作呕的道德绑架、画大饼、PUA的特色, 仍然一个没少, 并且发挥得更加雪上加霜。

这在他们公司给每个员工配置的系统身上, 发挥得更是淋漓尽致。毕竟这些玩意儿说到底也只是机器,最是按着被设定好的程序做事。

这系统但凡有点人味儿,能做个人,卫停吟也不会在前六个世界里一天到晚都被法制咖的主角配角残害, 无数次地倒带重来,最后把自己浑身血肉都榨干了才换来六个happy end。

卫停吟早已习惯了这玩意的爹味儿,没空跟这高级点的破铜烂铁说什么, 他赶紧低身蹲下去。

他一摸江恣, 被烫得手一缩。

江恣跟被火烤了似的, 身上烫得厉害, 还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好似要呼吸不上来了。

卫停吟拨掉他脸上湿润的发丝,摸了摸他的额头。

额头反倒冰凉得很。

崖边冷风习习,山高风大。

再在这里待着只会越来越严重,卫停吟摇晃了江恣两下,他没什么反应,昏得很沉。

卫停吟便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背到背上,背着他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这是个不怎么安宁的夜晚。

卫停吟把江恣放到自己的床上,便去忙上忙下地照顾他。他去接来一桶热水, 投了一条热毛巾敷在江恣额头上——虽然他浑身发热,但额头发凉,故而还是得用热毛巾敷一敷。

卫停吟又去从屋中药柜里寻来几味灵药,去厨房熬了一壶药汤,拉了把椅子坐在床边,喂这昏迷不醒的人小口小口喝了下去。做完这一切,他把空碗扔在桌子上,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他又从屋中取出一床被褥在地上打了个地铺,睡了过去。

*

第二日,日上三竿。

天亮了,外头的鸟又开始叽叽喳喳地叫。

卫停吟在鸟鸣声里醒了过来。昨晚为了熬药,他也熬到了很晚,这会儿还困得要死。

鸟叫声吵死人了,卫停吟再闭上眼也再睡不着。困意所剩无几,可他不想醒来,于是痛苦地抓起被子,盖住自己的脑袋,在被子里呜呜嗷嗷地发出一阵好像变异似的原始人的叫声。

他试图跟外面那几只臭鸟抗议,但抗议无效,外面的鸟还更兴奋了,鸣叫的声音更大了。

卫停吟更睡不着了。

他想死。

终于,他败下阵来。

卫停吟没好气地一把掀开被子,蹭地从床褥上坐了起来,顶着一脑袋乱糟糟的鸟窝,一脸草你喵比地黑着脸。

他一脸怨气地看向外面。

鸟鸣如少女歌唱的悦耳歌喉,在外面唱个不停。

噪音。

不过是好听点儿的噪音罢了。

一会就拎剑出去把你们都砍了,串起来烤了吃。

撒点孜然和辣椒粉。

卫停吟边想着,边嘟嘟囔囔地做着诅咒。

忽然感受到一阵视线,他转过头,就见屋内床榻上的那小孩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手扶着脑门上的毛巾,偏着脑袋,微睁开半只红肿的眼睛,沉默无言地盯着他。

卫停吟吓了一跳——主要是被他那只睁开的眼睛吓了一跳。

实在是红得太厉害了,充血一般的红,仿佛下一秒眼角里就要淌血出来一般。

这么一提,他昨晚眼睛好像就是红肿的。

卫停吟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看来,昨天坐在那个崖边,应该是哭了很久。他当然委屈了,以为一切变好了,可一入亲传门,他师尊就给他上了把血淋淋的锁,还说是为了他好。

他怎么不委屈。

卫停吟心中叹息,面上却不得不保持人设。

他一脸冷酷无谓地揉了揉头发:“醒了?什么时候醒的?”

江恣不回答,只是盯着他,那微睁开的眼睛里有些许厌恶。

个死系统,你看吧,小孩不亲近他了。

卫停吟太阳穴突突了两下,有些偏头痛。

“怨我啊?”他问小孩。

江恣偏开眼睛,不看他了。他捂着脑门上的毛巾,望着头顶的天井。

卫停吟从地铺上站起来,走向他床边。这一走近过去,江恣直接翻过了身,面向床里面,对他的抗拒简直溢于言表。

卫停吟哭笑不得:“这么讨厌我啊?”

江恣没吭声,把他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了自己半个脑袋。

“别哑巴呀,说句话。”

江恣缩了缩身子。

“你去那儿干嘛。”他哑声说。

就这几个字,他都说得断断续续,哑得失声。

“哪儿?你昨天呆的地方?”卫停吟说,“闲得无聊,四处逛逛,正好就逛到你了。看你病得跟要死那儿了似的,就把你带回来了呗,我毕竟是你师兄。”

“管我干什么。”

“那你毕竟……”

“让我在那儿冻死多好,”江恣说,“反正……你们都这么期望的。”

卫停吟突然无话可说。

江恣咳嗽起来。

重病缠身,他咳得很厉害,咳得身子都跟着抖,咳声也那般嘶哑。

卫停吟沉默地站在江恣床边,望着他那抖个不停又慢慢蜷缩起来的身子,听见他的咳嗽声里染上了一丝颤抖的哭腔。

他站了很久。

“那你就冻死在那儿吧。”

卫停吟在他的咳声里开了口。

他往旁走了两步,坐到了江恣脚边的床边去。

江恣还在咳嗽,但卫停吟看见他浑身一僵。

“你傻吧你,死在那儿不就让他们如愿了?”卫停吟说,“为什么要锁你,你不知道?”

“他们害怕你啊,蠢货。”

“害怕你,所以才要锁上。只有和别人一样,他们才能接受你。人就是这样,人们很难接受与自己不同的事物,尤其是会对自己造成威胁,一出现就会否定他们自以为正确的思想的东西。”卫停吟说,“吃草的怕吃肉的,没有獠牙的害怕有獠牙的。你知道,一匹小狼如果想在兔子窝里住下,要做什么吗?”

江恣的咳嗽声小了很多。

他又咳嗽片刻,声音更哑地开口:“把獠牙拔了。”

“你这不是很清楚嘛,”卫停吟笑着说,“害怕你才会这样对你。”

“你才刚入门,大伙就如此害怕你了,往后你若是勤加修行,那还不轻轻松松就把他们踩在脚下?……我知道这还蛮残酷的,听起来我就是劝你接受师尊锁你,但我还真就是这个意思,没办法,这世道就是这样吃人的。”

“我现在这样说,也挺站着说话不腰疼,但你如今没权没势,连把剑都没有,还寄人篱下,没有别的路,左来右去也只有接受了。”

“你如今死去,没人会伤心,反倒都只会松口气。从前欺辱你的那些弟子,只会幸灾乐祸,觉得真是太好了。”

“但你往后若实力强劲了,就能踩在他们头上。”

“越王也曾卧薪尝胆,也有无数前辈来路艰辛,最后都是成了大道就熬出了头。明白吗?你现在这个病得犯蠢的脑子能不能懂?”

“我是说,等你熬出了头,便再也不必受这种委屈。”卫停吟说,“你是卧薪尝胆呢,还是我把你送回去冻死呢?”

江恣没说话。

他还是背对着他,闷闷地咳嗽了会儿。

沉默很久,江恣叹了一口沙哑的气。

“随你。”

他这样说,然后把被子罩住整个脑袋,把自己包成了一只毛毛虫。

卫停吟坐在床边看着他,嘴角抽搐了几下。

噼里啪啦说了一堆,没一句管用。

这人一眼都不想看他啊。

【喂,这就你说的按作成的计划行事就没问题?】卫停吟对着系统吐槽,【他现在完全不想理我了啊!】

【暂时而已。】系统说,【请宿主按计划行事。】

【我觉得你这个人设就有点问题,】卫停吟说,【我怎么看他都觉得他需要的不是一个嘴贱师兄,他需要的是个温柔人设的师兄啊?】

【请宿主按计划行事。】系统跟个复读机似的,【请按照制定好的人设行事。系统作成计划时,是汇总了各方面数据综合计算的,绝不会有错。】

卫停吟想一拳头锤碎这个破面板。

他遏制住了这个冲动,一脑门子烦气的站起身,离开了屋子。

卫停吟离开屋子后,就去玉清山找了个关系还不错的弟子,跟他说了情况,向他讨了几副药回来,每天回来给江恣熬一碗药汤。

次日一晚,卫停吟就拿了一碗煎好的药过来,坐到床边,叫了声他的名字,说要给他喂药。

江恣不理他。

卫停吟又叫了他两三声,江恣才说,放那儿吧,他一会儿自己会喝。

江恣还是侧身面向墙里面,没有看他一眼。

卫停吟有种自己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的感觉。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卫停吟也就没有再强求。他把药碗放在床边的桌台上,回身离开,坐在桌案前,打着哈欠看了几页道书。

江恣病重了好几天,这之后的三四天里,他都没有和卫停吟开口说一句话。

卫停吟把药放在那里之后,江恣又躺了会儿,就晃晃悠悠地坐起来,把药喝下,空碗放回去,之后又躺了回去。

之后的每一天都是这样。卫停吟煎好药就给他放到桌子上,等他走远了,江恣再坐起来喝下。

两人就这样共处在同一屋檐下。

虽说很不对付,但卫停吟还会给他换热毛巾敷脑门。

他本来就想沉默不语地把活干了就算了,偏偏系统嫌他照顾人太得心应手了,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刻薄嘴毒,反倒还任劳任怨很是体贴,实在太OOC,于是就在他耳边罗里吧嗦地让他给自己加戏。

卫停吟无语极了,又没办法,只好一边忙活一边皱紧眉头,板起一张嫌弃的脸,嘟囔着说江恣把人家好心当成驴肝肺,自言自语着江恣真是麻烦。

刚开始一两次,江恣还什么都不说,只背对着他沉默。

可时间一长,江恣就会看着他。

他什么也不说,那双哭得红肿到几乎睁不开的眼睛微眯着,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他。

卫停吟被他看得浑身毛毛的。

“干嘛?”他问江恣,“还不准我嫌你麻烦了?”

江恣又不说话了,蒙起被子翻了个身。

一次两次还好,次数一多,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卫停吟总觉得他盯着自己看的眼睛变得讳莫如深,眼中意味深长起来。

卫停吟更毛了。

江恣还总会这样偷偷看他。有时候卫停吟晚上闲着没事给烛台剪去烛丝时,有时候他坐在案前给自己热一壶酒时,有时候他靠坐在窗边看书或者发呆时,都突然能感受到一股灼热的视线。

他抬头望去,就见江恣这小子手按着额头上的热毛巾,一双眼睛躲在自己手肘后面,偷偷摸摸又灼灼地盯着他看。

“你总看我干什么?”

每次卫停吟这样问,江恣就不看了。他又翻个身面向墙面,一言不发。

怪小孩。

卫停吟这样想。

怪小孩的病一天一天好转起来,后来在第五天的时候,卫停吟照例把药放到床边的桌台上,转身要走的时候,江恣时隔足足五日地出声了。

“等一下。”

卫停吟停在原地。

他转过头,讶异地看了回去。

江恣还是背对着他。

但他说了话。

听见卫停吟的脚步声停顿,江恣继续说:“那你,怎么想的。”

这问题突如其来又没头没脑,卫停吟被问得一脸懵:“什么?”

“你觉得,把我的灵根锁起来……是对的吗。”

真是很尖锐的一个问题。

卫停吟沉默了,有些不知怎么回答。

沉默了很久,卫停吟说:“那我不知道。”

“世上很多事,都没法评判到底对还是错。是非黑白没那么明确,什么事都有两面。虽然对你很是不公,但这件事的对错,当真不好评判。”他说,“不过我能说的就是,就算我想锁你,也会事先跟你商量商量吧。”

“师尊的确做得有些不妥了,他那人,在这方面缺根筋。”

卫停吟说完,江恣没有说话。

江恣侧过半个身来,红肿的眼睛晦暗地看向他。

卫停吟站在床前等了半晌,江恣都没有再吭一声。

卫停吟又对他心生怜悯了。

他知道,江恣想听完全冲着他的回答,他想听偏心自己的答案。他想听一个人说,不会的,那是你的灵根,没人有权利把它锁起来,那是你的。

这世上,没人能以从未发生在你身上的、莫须有的事情伤害你。

可是卫停吟没办法说,因为系统在他的身边。

虽是如此,卫停吟却毫不自知地柔软了目光,他笑了声,出口却只能是刻薄的话语:“你倒是个小心眼的。眼下锁都锁了,况且这都过去多少天了?你还多愁善感这些事?”

江恣又把身子转回去,不看他了。

这话说完,卫停吟就有点后悔,他说的这句话实在太毒太贱了。

不怪江恣不理他。

卫停吟在心里唉了声,转身离开。

袖子突然一重。

有人把他往后一拽,卫停吟被这股力气拽得身子一顿。

他讶异一瞬,回过头。

一只惨白瘦弱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抓住了他的袖角。

很用力地抓住了他,用力得阵阵发抖。

卫停吟愕然。

他缓缓回过身,看向床上这个小孩。

小孩还是一句话都没说,但抓着他衣角的那只手很用力很用力,哪怕卫停吟已经回过身来,他也没有放手。

江恣抓住了他。

江恣不让他走。

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会这样,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对这几天里嫌他生病麻烦说话还刻薄,更对他一直嫌弃的师兄有了好感,总而言之,江恣把他留住了。

或许真是太没有人关心了,所以哪怕卫停吟只是说了几句比较中肯的话,江恣都还是会抓住他。

就算只有那么一点儿好,就算这好意还夹枪带棒的,江恣也想抓住。

江恣一直没有松开他。卫停吟回身坐到他床边,江恣也没有松开;直到卫停吟看着他喝完了药躺下,睡着了,那只手才松开了他的衣角。

他们之间没有再说一句话,但彼此却很奇妙地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也一句话不说地都应了下来,更是奇妙地心里明白,对方愿意了。

卫停吟没有再说什么嫌弃的话,那之后一醒来,就会坐在他床边守着他。他不去煎药,留在屋子里的时候,也没有再坐到远处,会一直坐在他床边。

他坐在床边时,江恣就会一直拉着他的衣角。哪怕白日里他病重得头昏昏地沉睡过去,攥着他衣角的那只手也没再松开过。

七日后,江恣病好,卫停吟送他回了他的舍院里。

帮他安置好东西,把玉清山的人给他的剩下的药交给了江恣,嘱咐他按时喝完,卫停吟便走了。

出了院门,他往自己院子的方向走出去了两步,江恣叫住了他。

他回头,那大病刚愈的人斜斜靠在门框上,太阳打下来时,徒增几分冰冷的生机。

“师兄,”江恣第一次很诚挚地这样叫他,“多谢……师兄。”

卫停吟朝他笑了一下。

“把药按时喝了。”卫停吟这样说。

他离开了,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他走时,从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底下走了过去。春阳透过树影,斑驳地照在卫停吟身上。

江恣在身后门中,看他一步一步地慢慢走远。等卫停吟消失在视线里,他又抬头看向院外那棵老树。

春风把它吹得哗哗作响。

舍院门前的这棵老树已经千年。无数个春去秋来里,它见证了太多初见重逢与后会无期。

后来,一经两百年。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卫停吟带着江恣一日一日走过舍院前的山路,原本他抬手就能把花别在他耳边上的小少年,慢慢长到与他齐肩高,又慢慢高出他半个头去,成了他都得抬抬头才能看见脸的仙人。

两百多年里,江恣身边发生了太多事。

刚开始,是同门的构陷、师尊的误会、旁人的嘲讽和阴阳怪气。不知那日锁灵根后,江恣究竟和谢自雪说了什么,总之重病一场后,谢自雪再没有管过他。

又出几件被构陷编排的糟心事后,谢自雪还动过杀死他以绝后患的念头。而那些日子里,日后会对他宠爱有加的师兄师姐们也对他排挤孤立,冷言冷语。

江恣的路,并不顺畅。

但正如同那棵老树冬日枯败后春日还会繁茂起来,江恣一点点熬出了头。

厌弃惊惧过他的人,慢慢在一件又一件事后对他改观。

那个被构陷、被厌烦被责罚被冷眼相待的血灵根,在众仙比武上夺了桂冠,让三清昆仑山保住了天下第一;又杀了祸害人间多年的妖物,得了凡世敬仰;还与魔尊有过一战……

一件又一件事后,他遍体鳞伤地被所有人所接受了。

师尊不再戒备他,同门也不再警惕他排挤他。

卫停吟在背后推着他,让他逐渐走上被众人簇拥的路。

他真是帮他想了许多办法,在他身边,推着他过了许多难关。

舍院门前的那棵老树年复一年地枝繁叶茂又枯败而去,江恣慢慢从一个只有卫停吟半人高的小孩,被他扶持成仙修界的红人。

几乎所有人都要忘了,这是个血灵根。

……

血烛火红,烧着烧着,那烛骨咔咔作响了两下。

卫停吟捂着脑门,偏了偏头。不远处的床榻上,那背对着他的漆黑背影又消瘦成了一把皮包骨头。和卫停吟刚开始见到他时一样,好像又去流浪了许多年,在某个地方像个过街老鼠一样被人人喊打,吃的要拿命去抢。

真是一点儿都没法和他记忆里最后的那如白衣谪仙的人儿连起来。

卫停吟闭上眼。很晚了,他闭上眼睛酝酿睡意。

一夜过去,他没怎么睡好。

第二日,他很早就爬了起来。

他醒的时候江恣还没醒,外头天也没亮,血月还挂在天边,只是月亮变得有些透明模糊,应算是天快亮了。

吧。

算天快亮了吧。

卫停吟不清楚,他不是魔修,虽然在这儿呆了好几天了,但他都是一鼓作气睡到天亮,没这么早醒来过。

他没了睡意,于是掀开被子站起身,边揉着后脑勺的头发,边走到江恣床边。

江恣还在睡,他侧身怀抱着卫停吟生前穿的白衣,身上只盖了薄薄一层被子,满头长发在床上泼墨一般乱洒。他半张脸都陷在白衣里,卫停吟只看得见他左眼的眼罩,看不见他的眉眼。

怎么睡觉都带着这黑眼罩。

卫停吟心里闹着嘀咕,又想起赵观停说江恣这只眼伤到了。

伤成什么样?

卫停吟突然很好奇。

他轻手轻脚地坐到江恣床边,伸出手,鬼使神差地摸向他的脸。

刚碰到一下,江恣突然猛地抬手,以雷霆不及掩耳之势,立刻抓住他伸过来的手腕。

手腕一痛,眼前一黑,接着天旋地转,只一瞬,江恣掐住卫停吟的脖子,碰地将他按倒下去。

卫停吟都没来得及反应,只觉脖颈一紧。

他的后脑撞上了床板。

卫停吟痛呼一声,那只掐住他胳膊的手刚收紧,就立马一震一抖,忙松开了。

江恣猛地回神,那只麻木血眸里瞬间清明过来。

“师兄!”

江恣哑声叫了声,慌慌张张地又松开抓着他手腕的手。

卫停吟捂着自己的后脑勺,痛得嘶声吸着凉气。

“你干嘛这么大反应……”卫停吟揉着脑袋,眯着眼睛没好气地睨他,“我就碰你一下,你就想把我掐死啊?”

“不是不是……抱歉,师兄。”

江恣无措地手忙脚乱了会儿,把他往床里挪了挪,满脸歉意道,“在雷渊里待得久了,睡梦中经常有妖物法术袭来……时间一长,我便有了习惯。”

“什么东西过来了,我就……会这样。”江恣支支吾吾地,“师兄以后别在睡觉的时候碰我了……”

卫停吟没话说。

那个地方待久了,会变成这样,也是蛮有道理。

卫停吟揉着脑袋坐起来。

江恣跪坐在他跟前。他梗着肩膀缩着脖子,跟从前一样,一紧张就缩得跟个鹌鹑似的,小心翼翼地瞧着他。

他一这样,卫停吟的火气就散了许多。

“算了。”卫停吟放下手,“我就是看你睡着,想过来看你几眼罢了,没想到你反应会这么大。”

“哦……师兄想看什么?”

这人脑子是不是真有点坏了。

他刚刚这句话的意思不就是想看看他这个人睡着的模样而已吗?

卫停吟刚想说他,但话到嘴边,转念一想,这又何尝不是个机会?

于是卫停吟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他问:“什么都能给我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