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不管
魔尊江恣被卫停吟狠狠踢了一脚屁股。
他屁股上多出一道灰黑的鞋印, 看起来力度不小。
可江恣不但没生气,反而还讨好地朝他边笑边道歉,自己拍干净了屁股上的鞋印。
他笑得便宜兮兮的。
祁三仪看得眉角直抽。
卫停吟看起来更生气了——他也的确是更生气了, 刚刚抬腿这一脚扯到了他的伤口,卫停吟嘴角猛地一抽, 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缓了缓,
随后, 他一把扯住江恣的脸,揪着他就往旁边扯。江恣痛得也嘶了声,弯腰低头地顺着卫停吟的力气,踉踉跄跄地跟着他往外走。
卫停吟把他扯到远离了些人群的地方。
他松开江恣, 往后看了眼,确认他人都离得很远后,才收回眼神来, 看向江恣。
江恣半张脸被他扯红了, 眼泛泪光委屈巴巴地捂着脸, 看着他, 声音嘟囔:“怎么了, 师兄……”
“还好意思问怎么了!”
卫停吟气得猛推一把他的肩膀,怒道,“那么多人跟前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告诉你,老子就算死了也要留得清白在人间!以后再说一句这种话试试,我踢死你!”
江恣缩着肩膀, 忙点点头:“是,是,以后我不说了。”
卫停吟指着他的鼻子:“这件事, 给我烂到你肚子里!除了你我,不许让第三个人知道!”
江恣点头如捣蒜:“好,好。”
他态度好得简直挑不出半点儿毛病,眼睛都诚恳得像只小狗。
看着可怜巴巴的,卫停吟都有点舍不得凶他了。
可卫停吟心里有股咽不下去的火。他气呼呼地转头,嘴里猛地往外喷出一口咽不下去的火气。
他睨了眼江恣,又强调一遍:“不许跟任何人说。”
江恣继续点头。
“大逆不道的东西。”
卫停吟嘟囔着骂了他一句。
江恣听了,无言片刻,忽然脸上一红。
“?”卫停吟莫名其妙,“我骂你你脸红什么!?”
“没有没有,”江恣忙摆摆手,“没有什么,我……呃,没有什么就是了。”
他越说脸越红。
江恣越抹越黑,卫停吟越瞧他越觉得这人怕是脑子真的不正常,一句话都不想说了,把他往后一推,没好气道:“行了!回去!你给我想办法把你手底下的人管一管去!”
“好好好。”
江恣连声答应着,被卫停吟推搡着走回了人群之中。
他无视魔修们投来的鄙夷目光,顶着一脸诡异的红,努力板起一张严肃的脸,和神色各异的仙修们故作严肃地淡淡说了两句道别之词,回身开了魔界之门。
江恣向来不管手下,自己首当其冲进去就走,十分我行我素自说自话。
可他这次没有第一个走。
门开以后,他回身看向卫停吟,左手抬起又放下,犹豫片刻后说:“师兄……先走?”
卫停吟抬脚就走了进去。
他走进门里后,江恣才跟着走了进去。
待江恣离开,祁三仪才终于深吸了一大口气,然后重重地叹了出来。
他一脸牙疼胃疼头疼心肝子疼的。
“红颜祸水。”祁三仪嘟囔。
“修者,那不是红颜。”他身后一魔修说。
“反正是祸水。”
祁三仪双手抱臂,走入门中。
*
跨过魔门,眼前黑了一瞬后,卫停吟左脚就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地上。
他穿过门,站稳,待视线里的黑气消失,眼前便清明起来。
头顶传来乌鸦的啊啊鸣叫。
一片黑天下,是寸草不生的干裂大地。
这是一座城。
城中的房屋参差不齐,高高低低地错落着,每一个屋子墙面上也都满是干裂的裂纹。在黑天的笼罩下,也一个个都漆黑无比。
不知名的黑色植物藤蔓爬满墙壁,树木无叶无花,一个个光秃秃的张牙舞爪着。邪风飘荡回旋在这片死气沉沉的黑色天地间,把那些枝丫吹得微晃,像一只只鬼手在向他挥动招呼。
大地的裂缝间,有细小的杂草挣扎着生长出来。
满目荒凉,遍地尸横遍野,杳无活着的人烟。
卫停吟捂了捂脑袋,一时有些昏沉。
魔门毕竟是魔门,魔界也毕竟是魔界。卫停吟一个仙修,穿过这么一个魔气满溢的门,来到这么个魔气满盈的地方,让他十分不适。
他脑袋有些闷疼。
昨晚到这儿来的时候其实就不太舒服了,不过那时候他还没被折腾过,身强体壮的,能忍。
这会儿有点儿虚。
捂嘴咳嗽了两声后,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卫停吟回头看去,是江恣穿门过来了。
又过了会儿,这次跟他去的魔修们也都接二连三地穿门回来。
江恣走上前来,对卫停吟道:“这边走,师兄。”
他往前走去,卫停吟跟了上去。
身后一群魔修跟在他俩身后。
顺着空荡的街道走了片刻,一幢城楼出现在眼前。
城楼高大,抬眼望去高不见绝处,高耸得顶端与黑天融于一起。
卫停吟仰头看了片刻,脖子都有点发酸。
江恣把他带进城楼内。和外面那鸟不拉屎得见不着半个人影不同,这幢城楼之中人头攒动,魔修们来来往往。
墙上镶嵌着白烛,烛火血红昏暗。
这地方很眼熟,正是卫停吟昨晚来过的地方。
这便是江恣的生死城,是魔界的主城楼。
生死城中的魔修们身上的衣物非黑即红,卫停吟这一身水色,站在这里,十分惹人注目。
但更惹人注目的是他的脸。
江恣毕竟疯疯癫癫地念叨了他七年,更对他的尸身用过了许多邪术,还曾经把他的尸身在这里放过一段时间。所以魔修之中,很多人都知道卫停吟长什么样。
一看见卫停吟,许多魔修都震惊得难以复加。
走路的停了下来,喝水的喷了出来,说话的立马成了哑巴。
原本来往繁忙的生死城,像是被摁了暂停,突然鸦雀无声。
卫停吟一时间受万众瞩目。
他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旁人。这些天他净面对这样的惊讶了,他都懒得管了。
江恣遣散身后众人,只带着卫停吟上了楼。
卫停吟跟他上了楼。
“魔界就是这座城,外面没活人,魔修都在这座主城里,所以外头不过是片死城,人人都叫这里为死城。而这主城楼,就被人叫做生死城。”
江恣边领着他往上走边说,“生死城很高,我住顶楼。不过好在梯阶之间有门阵,不必一楼一楼爬上去。这边,师兄,门阵在这边。”
门阵就是传送法阵。
卫停吟跟着他过去,跟着他入了门阵。待一阵黑光升起又散去,他们到了顶楼。
顺着廊道走到尽头,卫停吟看见尽头处有一黑门,门上镌刻着骇人的鬼面。
待走近过去,江恣停下脚步。他左右看了看,思索片刻,打开了左边的一扇门。
门内,烛火依然血红,昏暗的血光里,这间屋子布置齐整,床榻书柜书案什么都有。
卫停吟步入屋中,江恣跟在后面进去,回身关上了门。
他抬起手,细长的手指挥了挥,屋中血红的烛光变作了暖黄的柔色。
这血里血气的屋子立马变得很有人味儿。
“师兄的话,还是这样比较好吧?”江恣在他身后小声说。
“嗯。”
卫停吟应了声,四处打量了一番,问道,“你就住这里?”
“不,我在最里面。”江恣指了指方才走廊上最尽头那扇门的方向,“就在这间隔壁。师兄若有什么事,叫我便是,能听到的……”
他声音微弱,连对着卫停吟高声说话都不敢。话说到一半,手就缩了回来,害怕地绞着自己的衣角。
卫停吟见他这副紧张得要死的模样,心说这小子还有点良知,知道昨天的事儿办错了。
仔细想想,江恣小时候还是一身正气的,挺嫉恶如仇。
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昨晚做出那种事儿。
卫停吟一想到昨晚就心情不好,也懒得多理江恣。虽然江恣小心谨慎患得患失的,一直盯着他的脸察言观色,生怕他又不高兴了,卫停吟也懒得理他。
他身上可还都是伤呢。
江恣低声唤他:“师兄……”
“干什么?”
“我……我说这些,师兄大概也不会信……”江恣小声说,“可我其实,真的不会对师兄那样做的。昨晚,我真的以为是心魔……不知道师兄如今知道多少……这些年的事。我自打入魔以后,就经常生出心魔……”
“我的心魔,都是师兄的模样,又一个比一个想逼疯我,所以……”他紧张地揪着衣角,“我也不是找借口,我已经把事情做出来了,师兄气我恨我也是应该的。我只是想说……师兄,我如果知道是你,我真的不会那样的……”
“师兄气我,恨我,打我骂我,我都认的。只要师兄想,拿刀捅我,我也甘之如饴的。”
“对不起,师兄,真的对不起……我昨晚,昨晚不该那样的。”
江恣一脸诚恳地这样说。
卫停吟被他念叨得脑瓜子疼。
江恣诚恳,可他昨晚上根本就是在不管不顾地拿他卫停吟发疯泄愤,卫停吟不知道出了多少血,衣服都被扯烂了几件。
纯粹的折.磨暴.力,让卫停吟实在没法接受江恣现在的诚恳可怜。
他揉揉脑袋,两眼一闭:“行了,现在别跟我说这个,我看见你就烦。”
江恣一哽。
他黯然地低下脑袋:“那,那师兄先消消气……既然师兄不想见我,那我……就先走了,师兄若想找我,去隔壁找我就是。”
卫停吟点点头。
“我,我去叫人找药来。”江恣干巴巴地说。
他说完,回身拉开门,离开了。
门关上时,他还恋恋不舍地回头去看。
慢慢合上的门缝里,暖黄的烛光中,卫停吟偏着脑袋侧着头,一眼都没有看他。那张从前总是对他嘻嘻哈哈的笑脸,如今眉头紧皱面色不善。烛光太亮了,亮得江恣能把那双橙眸里的厌烦看得清清楚楚。
江恣的心上立刻像被刀生生挖下去一块活肉一样疼。
做了错事了。
做了天大的错事了。
卫停吟真的要恨他了。
江恣敛眸低头,不敢再看他,合上了门。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卫停吟脱下外衣,往床榻上走过去,慢慢坐了下去。
他还是不舒服,身上也在痛。刚到这魔界里,脑袋也被大片的魔气熏染得闷闷发痛。
昨晚又没睡多久,就被拽进魔界了。
卫停吟浑身疲惫,解衣躺下,盖上被子,没多久就睡去了。
再醒过来时,外面已经彻底成了黑天。白天时密布沉压的乌云散去,一轮血月挂在天上。
卫停吟在窗边看过了天,回过头,才见屋中桌案上已经堆满了灵药。
外敷的内服的,什么都有。
卫停吟走过去,慢慢坐下来,在药堆里扒拉了会儿,扒拉出来一些还算有用的。
虽说很感谢送药人,可往桌案上一口气堆起这么一座小药山,那他就是进来了很多次。
自己睡着的时候,有这么个人在屋子里进进出出,说实话,有些惊悚。
卫停吟往胳膊上昨日被摁出淤青的地方上了半瓶子药,起身去门前看了看,见这门也没个锁。
他回身拿起见神,拔剑起阵,往门上加了一道仙锁。
他收剑入鞘。
卫停吟一连三天都没出门,一直呆在这屋子里躺着养伤。
第二天的时候他就把自己关了一上午都没出门,江恣就过来敲了敲门,问他怎么样。
卫停吟随口应了几句,说自己没出门是在养伤,身上实在是疼,懒得动弹。
江恣就说那就给他煮点粥吃,之后过了一个时辰,江恣就过来又敲了他的门,说粥煮好了,就放在他门前,他出来拿一下罢。
然后江恣就走了,说晚上还会给他煮点东西吃。
卫停吟理所当然地以为他是叫人去煮的——毕竟江恣现在是魔尊,底下那么多人能差遣。
可他过去一开门,却见门前摆着个小桌台,小桌台有腰那么高,而台子上摆着个木盘。
木盘上,是江恣以前给他煮过的香菜肉丝粥。
卫停吟手扶着门站在门口,跟地上的香菜肉丝粥无言地对视了小半分钟。
半晌,他才端起木盘,走进屋子里,把木盘放在桌案上。
粥还是烫的,卫停吟看着这碗热粥,心情复杂。
江恣其实不怎么会做饭。
从前,他还是个小孩,卫停吟还带着他的时候,他其实不怎么会做饭的。
虽然这世界观是修仙的,但仙门中都有厨房,也有人做饭。
上清门也不例外。
虽说修仙之人皆会辟谷,不怎么吃饭,但没到辟谷期的弟子们需要吃饭。而且,有时候馋了,金丹期后成功辟谷的弟子们也会吃一些。
就比如赵观停,这老四特别喜欢吃饭。
也不耽误他修剑,谢自雪也就随便他去了。
江恣刚入门那会儿,当然还没有辟谷,每天要吃点饭。赵观停和沈如春那会儿也还小,一个八岁一个九岁,太小,不适合辟谷,不然得营养不良,所以谢自雪让他们三餐都吃着点儿。
厨房那边,是萧问眉和卫停吟轮班做饭的。
江恣入亲传门那年已经十三岁了,卫停吟实在是想多拉一个人进厨房来轮班,他也能省点儿事,于是拉着江恣进厨房,让他做了一顿饭。
江恣差点没把灶台炸了。
不止如此,他还给卫停吟端上去一桌子煤炭。
卫停吟看着那桌子完全不能称之为饭,只能形容为“一桌子下场悲惨的动植物尸体”的饭菜,沉默了很久,最终再也没让江恣进过厨房。
直到三年后。
三年后,剧情走入中期,一次下山卫道后,江恣受了重伤。
他命悬一线时,卫停吟背起重任再次外出,去了最凶险的灵山,为他取来了救命的灵草,把他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
只是那山里十分凶险,卫停吟见神杀神见佛杀佛的,最终也没全抗下来,被一只妖兽咬了半只胳膊。
虽说胳膊没被咬下来,卫停吟也反杀了它,可胳膊上留了伤。伤口被渗透进妖气,他回来以后就大病一场,高烧数日。
该死的是,那段时间,萧问眉正好下山了。
留下的没一个会做饭的。
不做饭倒也没事,卫停吟早辟谷了。谢自雪去给他求了药来,只要喝药躺着就能逐渐好转。
可就在大病不起第三天的时候,江恣来了。
那时大雪封山,江恣满脸黑灰,又冻得小脸扑红,身上落了一层雪,但怀里抱着餐盘,小心翼翼地护着它到了卫停吟的榻前。
卫停吟那时候病得迷迷糊糊,看东西都看不清晰。他满眼水汽,眯起眼睛,用力地分辨半天,才依稀分辨出来的是江恣。
“你来干什么?”
他沙哑着嗓子问江恣。
“送……”江恣顿了顿,磕磕巴巴地说,“送,送粥给你。”
卫停吟哑着声音笑了。
“送粥……我不用吃,辟谷了。”
江恣着急:“不行,我问过师尊了!师尊说了,你重病,该吃点东西的!是没人会做罢了!”
“那你拿来的这个,谁做的?”
“我,我做的。”江恣说,“没人会做,我去玉清山求了位师姐,她教我的。”
卫停吟抬起手,捂了捂自己烫得能煎蛋的脑门,突然不太明白江恣干嘛走那么远去求学熬粥,不是还有谢自雪吗。
这想法一出来,转瞬间卫停吟就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真是烧傻了。
还谢自雪,谢自雪出了名的生活不能自理。
除了剑法修道厉害,那人在其他方面就是一片全军覆没的惨状。他是字写得丑、收拾东西收拾不好、衣服能自己搓个大窟窿、下厨房不出一刻钟,厨房必炸。
他连头发都扎不好。
“师兄,你都烧多久了?”
江恣在他耳边询问。
卫停吟偏偏脑袋,偏眸看去。
江恣边这么问边搬来个小桌子,又拿来把椅子。他把木盘放在桌子上,坐在卫停吟床榻边,用勺子舀起一勺子热粥来,呼呼地吹了两口气,给他吹凉。
卫停吟没回答他,看江恣这副特别自来熟就往旁边一坐开始给他吹粥的模样,他轻轻皱起眉:“干嘛这么熟练地就坐下吹粥啊……我不吃男人喂的饭。”
江恣啧了声:“师兄你又没什么艳遇,别做和姑娘双宿双修的白日梦了。再说你都烧成什么样了,还挑什么喂饭人选。”
“烦不烦啊,做剑修的,谁不是三天两头挂个彩……”
“你这早就不是三天两头了啊!都烧了五六日了!”
“……”
“少废话了啊师兄,张嘴喝粥。”
江恣把粥喂到他嘴边。
勺子都怼到脸上了。卫停吟鼻子不通气,但感受到了热气。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江恣都这样了,他也不能再嘴硬,只好张嘴吞下一口粥。
他咽下粥。
粥被江恣吹凉,温温热热正是合适,入嘴不烫。
只可惜卫停吟烧得味觉都没了,吃不出什么味儿。
江恣收回勺子,又去舀粥给他吹气。
卫停吟实在受不了跟个废人似的被人这么把粥喂进嘴里,他捂着脑门,硬撑着自己,飘飘忽忽地坐了起来。
卫停吟扶住脑门上的湿毛巾,向江恣伸出手:“好了,粥给我,我自己喝。”
卫停吟这么坐着都摇摇晃晃,脸更红了。
“师兄别逞强了,”江恣说,“我喂你就是,别要那点儿面子了。”
“什么要面子,这点儿破面子我要它干什么……行了,你别那么多事儿,给我,我自己喝。”
话说完,卫停吟就猛烈地咳嗽起来。这一咳嗽就停不下来了,他咳得惊天动地,像要把嗓子都咳出来了。
咳嗽怎么都停不下来,江恣吓了个半死,赶忙放下手里的粥,上前来。他拍着卫停吟的后背,一下一下帮他顺着气。
他拍了几下,卫停吟的咳嗽见缓。他喘了几口粗气,本就没多少的气力这下更是所剩无几,于是气喘吁吁地往下一倒,躺了回去。
视线里更朦胧了,他瞪着天花板,感觉浑身有火在烧。
江恣把他脑门上的湿毛巾拿下来,伸出手,放在他滚烫的脑门上。
这小孩手心里冰冰凉凉的,卫停吟感到如沐甘霖,舒服得不行。
他长呼一口气出来,缓闭上双眼。
但江恣真是太不识时务,卫停吟刚好一些,他就把手拿开了。
“师兄怎么还是这么烫?”他说,“我去给你换条毛巾。”
然后他拿上毛巾就跑了。
卫停吟啧了一声,暗暗骂了句江恣这辈子找不到女主。
这文走的是打脸升级流,作者是个刚写文的新兵蛋子,频道没选全,不知道是无cp还是有女主的。
反正已知剧情里还没出女主。
最好是有女主,因为卫停吟这会儿病得烦躁死了,他要诅咒江恣单蹦儿一辈子。
没一会儿江恣就回来了,这次他抱着个木盆回来的。他撸起袖子,把毛巾放进冷水盆里投了两遍,然后把毛巾叠了几叠,方方正正地敷在了卫停吟脑门上。
他又拿起粥来,舀了一勺,吹了几口气,送到了卫停吟嘴边。
卫停吟没张嘴,他露出不太愿意张嘴的表情。
“你忙前忙后的干什么,”他说,“又不是什么大病……”
“好了别说了,你快点喝!”江恣打断他,“总逞强干什么,你不喝这粥,咱们这山上也没人要喝!”
江恣凶他。
卫停吟哽了哽,他这会儿还真没气力跟他互凶。
而且江恣熬的这粥,喝了也确实好受点。
卫停吟干脆就不说话了,歪了歪脑袋张开了嘴。
江恣把粥喂进他嘴里。
就这么一口一口地喂完,江恣才松了口气,把空了的粥碗放到一边的木盘里。
卫停吟睁开朦胧的眼睛,看向他:“你没事了?”
卫停吟这次下山去摘灵草,就是为了江恣。
“没事了,”江恣放下袖子,“多亏了师兄带回来的灵草,三师姐和四师兄替我熬药,吃下去就没事了。”
“可我刚好起来,能下地了,转眼就听说师兄取灵草回来后就病倒了……师尊又说喝粥最好,但不喝也行。我想着既然好,那就喝一喝嘛,就去找玉清山的师姐教了我做。”
“你怎么不直接把那玉清山师姐做的粥拿来得了,费死劲学它干嘛……”
“那怎么行!”江恣说,“我听说师兄这病要很久,总不能日日都去玉清山拜托师姐啊!我学来了,我日日给师兄做不就好了!”
“……你还打算天天做?”
“是啊!”
江恣一挺胸膛,本来很是自信昂扬地准备一口应下来。可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突然嘴角一抽,缩了缩身子,不太自然地红了脸。
他偏开眼神:“再怎么说……你是为了我去取灵草的。我不能,放着你不管。”
“放着我不管,我也能好。”
卫停吟转回脑袋,看向头顶的床顶。他其实什么都看不清,视野里像蒙了层窗纸似的朦胧。
“都放着我不管的,”他说,“你跟他们该一样的。”
他话语怅然。
虽然视线迷蒙,可他还是看见了很多光景。那些医院里的吊瓶、看都不看重伤的他一眼,跑去看毫发无伤的女主的第二个目标、学校医务室里的天花板、出了手术室后没一个人在外面等的空空荡荡的医院走廊、护士无奈地递给他,让他“自己签个字吧”的纸笔,永远热闹的临床和永远冷清的他的病床……
那是他心头上浮起的回忆,是他的过去,那之前的六个世界。
他怎么会没生过病?哪本书里他不会生两个病,或者出点儿什么事儿?
卫停吟当然出过事儿。
他在第一个世界里帮男主挡过三枪,在第二个世界里代替男主被绑架遭人踢断了肋骨,在第三个世界里帮男主挡酒喝了个胃出血,第四个世界里落水差点儿没淹死……
之类的事迹,数不胜数。
他每次都进医院,不过从来没人看他,因为他的定位就是个工具人。
做了所有剧情需要应该做的事,且不求回报。
所以也没人给他回报,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应该的。仿佛这是卫停吟与生俱来的义务与使命,他也没有能得到关心的权力和权利。
刚开始时,卫停吟也觉得不公。
所以关于这件事,他向系统反映过,而系统也和他解释过了。
它说设定就是这样的,这是每个被设定的“人”的本能。
无视他的痛苦居然是被设定的本能,卫停吟真是没话说。
不过也拿了很多工资,被无视就被无视吧,就当里面也有他的精神损失费……
“怎么能都放着你不管啊!”
江恣突然又嚷嚷起来。
卫停吟正自顾自地一丧不复返的自言自语立马卡了壳。
“谁跟他们一样了,你是为我去取的灵草,我放着你不管,我不就是个王八蛋了吗!”江恣气冲冲道,“我虽然很讨厌你这张破嘴,但我不会放着你不管的!”
卫停吟瞳孔微缩。
视野依然不清晰,他还是看不太清江恣,可江恣的声音真是震耳欲聋,震得卫停吟胸腔里的一颗心脏突然都跟着咚咚响起来。
他说:“你可是我二师兄!我不会放着你不管的!”
他很认真。
十六七岁的小孩,声音还是有点天真,喊起来的时候更有些不谙世事的固执。
于是卫停吟就笑了起来。他病重,笑起来断断续续地沙哑,几乎失声。
他笑得江恣恼火:“笑什么!”
卫停吟还是笑,过了会儿才停下来。
“没什么,”他说,“我突然发现你这人真是很有意思……”
江恣不太一样。
卫停吟看着视线里他模糊的轮廓想,跟他以往所有的目标比起来,江恣还真是不太一样。
江恣又嘟囔起来,卫停吟没听清他嘟囔了什么。他突然有些困,又觉得身上又开始烫了,头上冷敷的毛巾都没什么用,他越来越难受了。
他想起江恣冰凉的手心,突然就有了个很不正常的欲望。
于是他说:“把手给我。”
江恣愣了愣,卫停吟不耐烦地催促:“快点儿。”
江恣便把手递了过来。
卫停吟抓着他的手,放在了自己脸边。江恣的手的确冰凉,卫停吟侧过身,把脸枕在他手心里,就那么沉沉睡了过去。
他好像告诉了他为什么。
卫停吟记得自己临睡前,在困意袭来时,迷迷糊糊地嘟嘟囔囔着告诉了江恣,为什么要贴着他的手心睡一会儿。
可是江恣那只手还是僵硬了。
不知道为什么,卫停吟后来也没有去深究为什么。
等他再醒过来,江恣还在他身边,那只手也仍然被他枕在脸下。江恣坐在他床边,以一个一看就舒服不了的姿势坐着,就为了能让他一直枕着自己的手。
一看时辰,卫停吟才发现已经睡了四个钟头。
他问江恣,四个钟头你一直这个姿势?
江恣说是啊。
卫停吟问他,手不麻吗?
江恣说无所谓。
卫停吟再也没说出话来。
后来一连几日,江恣真的都一直在给他做粥。卫停吟一边吃药一边喝粥,慢慢好了起来,嘴巴里也恢复了,尝得出来滋味儿了。
那时,江恣给他做的就是香菜肉丝粥,很鲜很香。
江恣还给他抱怨:“我可听人说了师兄,哪儿是没人管你啊,是每来一个人看你你就不让人家看,还来一个赶一个!干什么啊你,大家都是担心你来的!”
卫停吟笑了声。
的确是他赶的,因为以前那六个世界里,来医院看他的必定都没什么好心眼子,说出来的都是让人恶心的话题和剧情。不是逼他这个那个,就是让他那个这个。
久而久之,卫停吟就觉得上门来看他反倒不是什么好事儿。
“以后不能赶人走了,”江恣说,“师兄你老是这样,以后没亲友的!”
卫停吟难得没有出言刺他,百年难得一见地点了头,说好。
魔界地界,黑天沉云。
时隔七年——对卫停吟来说,时隔大约两三年。
他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
还是温的。
但味道有些重了,江恣这次加料加多了。
他也手生了,他应该已经很久没给谁洗手作羹汤了。
卫停吟想。
他脑子里闪过江恣如今的模样。
又喝了几口粥,卫停吟忽然想起方才开门时,放在门口的那个桌台。
他捂了捂自己的后腰,慢很多拍地想明白,那是江恣顾及他痛的地方,不想让他弯身低腰,才找来的一个桌台,方便他拿取。
意识到这一点,卫停吟表情更复杂了。
他放下手里的筷勺,看着粥里黏稠如白玉的米粥,浸润在粥里的肉丝和香菜,忽然有些食不知味。
*
卫停吟最后还是把粥吃完了。
他把碗放回到外面。等到了晚上,江恣就又来敲他的门,小心翼翼地说自己熬了新粥,让他趁热喝了。
卫停吟走到门边。
江恣正要走时,他开口说:“江恣。”
门外那迈出去的脚步立马停下。
“师兄。”江恣在外面低声应。
卫停吟往门上一靠,两手抱起。
他说:“你就算做这些,我还是不太想原谅你。”
倒没有预料中的不甘或者不愿意,江恣立马说:“嗯,我知道,我没有想就做这点事就让师兄原谅我……这,这都是应该做的。”
卫停吟沉默了。
“师兄,”江恣又在外面语无伦次地道歉,“抱歉,师兄……真的对不起。”
卫停吟没有回答这句话。又沉默片刻,他问:“要你做的事,你在做吗?”
“在做,”江恣乖乖应着,“我,我今早就整治过了。虽说一次整治怕是没什么用……但我下午也在想办法。凡世的魔气,我也会去想办法做几个结界,看看能否控制的。”
“师兄放心,师兄要我做的事,我都会做的。”
“知道了。”卫停吟揉了揉眉间,“你愿意做就好。但你那个二把手,你小心他一点儿。”
“诶?”
“看起来没安好心。”卫停吟说,“你没感觉出来?”
“这我当然是知道。”江恣说,“可若说没安好心,这里哪儿会有人安了好心呢。人人都想要尊位,当然人人都想要杀我了。”
这倒也是。
看来江恣只是疯,不是傻,脑子还是在线的。
“师兄,”江恣小心翼翼地问他,“师兄是在……担心我?”
“废话,我能不担心你吗。”卫停吟道,“我还听人说,你如今有些病?昨日在水云门,他们也说你身体抱恙,你怎么了?”
江恣在门后沉默了下来。
“没什么的。”他说,“一些小毛病罢了,师兄别担心。”
“是,不是大事儿就好。”卫停吟说,“明日不用煮粥了。你一个魔尊,叫人看见天天去下厨,像什么话。我早就辟谷了,这里药也多,用不上粥,自己睡几天就好了。”
“没关系的……”
“听我的话。”
“……”
“你现在是魔尊,去做该做的事。听话,听见没?”
半晌,外面传来江恣闷声应下的声音:“好。”
“那就行,”卫停吟说,“那你去吧。”
他这样说,可外面一直没传来离开的脚步声。
江恣一直站在外面,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很久,他都没动。
他没走,卫停吟也没动。他靠着墙站着,静静地和江恣隔着一扇门相立。
“师兄。”
江恣终于开了口。
他声音犹豫:“你……真的不厌恶我吗?”
“为什么问这个?”
“……我从前,跟你兄友弟恭。”江恣说,“师尊不管我,师兄就带我长大……师兄待我如亲生兄弟,可如今……我告诉你,其实我是这般龌龊的心思……”
“师兄从前牵着我,把我当做亲弟弟的时候,我其实想的是与师兄耳鬓厮磨,榻边缠绵……师兄,如今不会觉得我恶心吗?”
卫停吟没有回答。
他望着屋子里烧着的暖黄的烛火,沉默了会儿。
“我其实也有个问题想问你。”卫停吟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
“想跟我耳鬓厮磨,有了这般大逆不道的心思。”卫停吟坦然地把话说出来,也坦然地问他,“你这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