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巡河。

珉王说父皇像头大狮子时,璐王都震惊了。

谁知珉王在日复一日的辅导功课中与亲爹混熟了,说话四六不着调的,皇帝也逐渐被他磨平了脾气,竟能忍受他拿禽兽比拟自己。

资质一般的孩子占大多数,皇帝从不因此生气,譬如对璐王,除了举荐刘平安那次,他几乎没发过脾气,可李泊言是另一种情况,他刻意表现得呆呆傻傻,以为自己会放过他,殊不知人越投入精力去做一件事,就越不愿意半途而废。

他就不信了,他能治理一个国家,还治不了一个态度不端的逆子?

念及此,他将正在太后身边撒赖的珉王拎起来,拎到他哥身边站着去。

口中训斥:“站好站直,像什么样子。”

太后忍不住道:“难得一家人好好说说话,怎么又教训起孩子来?”

“母后,儿只说一句。”

皇帝这一句话,说了一刻多钟。

上个月,黄河在豫州境内的两个州县决口,淤塞运河河道一百多里,河道官员紧急堵塞,堵而复决,决而再堵。

朝中几位阁老部堂为此吵得不可开交,徐谟分管工部,与工部两位侍郎主张直接放弃故道,开新河道分流。

王阁老和户部的曾尚书坚决反对,首先是不菲的预算会给朝廷造成巨大压力,到时又要向百姓增加杂税和摊派,这是其一;一旦放弃故道,决口两岸会变成一片泽国,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再改道新河,弃受灾百姓于不顾,容易造成民变,这是其二。

可让他们拿出办法,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因此朝中大部分官员是赞成徐阁老的看法,支持改道新河的,王阁老便又举荐有治河经验的右佥都御史沈廷鹤,赴豫州勘察河道。

皇帝对他们说这些,是要璐王和珉王对治河之策各抒己见。也无需临场发挥,给一个月的时间,各自回去查阅典籍、文献、地方志,也可以咨询了解河工的官员,随他们用什么方法,写一份奏疏递上来即可。

……

博兼堂内,平安听说了这件事,心情特别复杂。

大师祖要去巡察河道!

作为陈琰的老师,《奸臣录》中有过一笔记载,沈廷鹤轻装简行访查河道的时候,遭到流民哄抢,跌下马车,脏腑受到了损害,没有及时医治,虽依然坚持完成了巡察工作,却在回京的路上陷入昏迷,不久就去世了。

平安本以为打乱了时间线,一切都会发生改变,谁料大师祖还是摊上了这个差事。

其实这个意外很容易避免,但大师祖出门独来独往不带扈从的习惯是年轻时就养成的,一时之间很难改变。

该怎么给大师祖多安排一些护卫呢?

“平安,平安?”珉王伸手在他眼前晃晃:“发什么呆啊?”

平安这才回过神来,问他:“殿下打算怎么写?”

珉王一脸机智:“工部上了那么多道奏疏,随便找几份回来抄抄,应该不难。”

“那也太没个性了。”平安道。

“怎么才算有个性,那是河工啊,我刚刚问了陈师傅,他说爱莫能助,”珉王道,“我又去内阁问了王师傅,他连自己提出的主张都拿不出主意来,还能去问谁去?”

“你刚刚说,沈佥院要去巡视河道?”平安问。

“是啊。”

平安犹豫了片刻,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为什么突然掉书袋……”珉王笑着笑着,一脸震惊:“你是说咱们跟着一起去?”

平安点点头。

“那也……太好玩了吧!”珉王这辈子出宫的次数,用两只手都数得过来,上次去街上闲逛半日,回来激动了半宿,如果能离开京城去豫州的话,他肯定会彻夜难眠!

……

“你说什么?”皇帝错愕地问。

“儿想出宫,跟沈佥院去豫州视察河道。”珉王神采奕奕地说。

皇帝上下打量他一圈:“视察河道可是苦差事,官员们都不愿去满是泥水的堤坝上待着,你去做什么?”

“有道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儿从小长在宫里,养尊处优……”

他卡壳了,低头看一眼手心,接着道:“钟鸣鼎食,就想出去走一走,看看民生百态,人间疾苦。”

皇帝端详他片刻,直接掰开他的左手,颇为嫌弃地说:“就这两句话,还要打小抄吗?”

珉王心虚地笑笑,把手藏在身后。

“可从未有过皇子巡河的先例。”皇帝道。

“我们都商量好了,不以皇子的身份外出,就扮成沈佥院身边的小吏。”珉王道。

“你们商量好了,你们跟谁商量好了?”皇帝气道。

珉王见一计不成,展开第二计:“父皇!我的老爹爹,抱一个……”

皇帝骤起一身鸡皮疙瘩,差点一脚把他踹出门去,明明交了那么多良师益友,跟谁学得这般不要脸?

……

嫌弃归嫌弃,次日召见沈廷鹤时,还是捎带着提了这件事。

珉王每日在博兼堂读书听讲,毕竟是闭门造车,朝廷考选官员、钱粮兵马、赈灾水利、征赋纳税一应事物,不亲身参与其中,永远也不会明白其中的门道。

所以珉王刚提出这个请求时,皇帝已经在考虑了,进士尚且要一边观政一边等候出缺,何况是皇子呢。

因此他询问沈廷鹤,能否让珉王扮做随员微服随行,不必拿他当皇子,只当个寻常小吏随便役使便是。

当然,沈廷鹤也不可能全然当真,不过陛下身为一国之君,能对臣子说出这番话殊为不易,也便没有拒绝。

见沈廷鹤没有什么抵触情绪,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安保问题无须沈他来操心,锦衣卫会安排好一切。

汛情不等人,沈廷鹤接到旨意后提前告假回家,令家人收拾行李,也不通知亲友,只叫了陈琰一家傍晚来家里吃个便饭,算是为他践行。

平安听说珉王可以去豫州了,也嚷着要回家收拾行李。

“你收拾什么行李?”陈琰皱眉问。

“一起去豫州呀。”平安道。

“不许去。”师祖母道:“你当巡河好玩呀,堤上泥水湿滑,风高浪急,你这么大点的孩子太危险了。”

“珉王殿下跟我一样大,他为什么可以去?”

“他是皇子,你也是?”

平安被噎了一下,赔笑道:“师祖,师祖母,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从小养尊处优锦衣玉食,也该出去走一走,看看民生百态,人间疾苦了。”

沈廷鹤:这话有些耳熟……

“如果我只读高头讲章,不知五谷为何物,不知稼穑之时令,还怎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呀?以后当了官,只会纸上谈兵,会害死老百姓的。”

沈廷鹤:这句倒没听过。

于是他问陈琰和林月白:“你们两口子若同意,我便带他出门长长见识。”

平安没想到大师祖这么好说话,而且大师祖都这么说了,爹娘大概率也不会拒绝的。

果然,陈琰道:“你要跟着也可以,不能给大师祖添麻烦,什么抄抄写写的文书,跑腿传话的差事,力所能及的就主动去做,能做到吗?”

“能做到!”

沈佥院因此收获两枚小小的跟班。

……

这还是平安头一次单独出门,沈廷鹤允许他带一名书童。

平安还没有书童,现找一个也来不及,曹妈妈便“毛遂自荐”,让阿蛮或小福芦承担一路照顾安哥儿的重任。

平安又是大孩子了,考虑到驿宿方便,最终决定让小福芦跟着。

小福芦这孩子向来乖巧,文章背得快,也能写会算,比阿蛮还要心细,照顾平安的饮食起居不在话下。

林月白抓紧时间带着两个丫鬟帮平安打包行李,眼下已是八月底,再回来只怕要入冬了,御寒的棉衣、裘衣、耳暖等就装了一个箱笼。

淑妃为珉王准备了防雨的披风和毡帽,用涂过桐油的布料特制的,并依样给平安也准备了一份,傍晚就送到了陈宅。

大内出品,做工精良又轻便,果然是很好的东西,林月白仔细包好,收进箱子里。

等到全部准备妥当,夜已经深了,阿吉熬不住趴在箱子上呼呼大睡,还以为天一亮自己也会被打包带走呢。

……

寅时,鳞次栉比的官员宅邸次第点起灯火,长安街道上陆续有马车碌碌走过,京官们要上朝了。

陈琰起得更早,昨日平安兴奋地睡不着,闹腾到半夜,这会儿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人擦脸换衣裳,然后被阿祥背着装上了车。

他的小红马也被人牵了出来,拴在马车一侧。

全家最忙的就属阿吉,它不明白为什么陈红霞可以跟着小主人外出,自己却不可以,一味地抻着狗头往门外挤,又一次次被忙碌的人们用脚挡住轰回院子里。

东方露出鱼肚白,城门上刚刚换岗的守卫打着哈欠推开城门,一队插着“奉旨巡察河务”字样旗帜的车马缓缓驶出城门。

中间一辆最宽敞的马车上,两个小朋友兴奋异常,每一根头发丝都发着自由的光,叽叽喳喳吵了一路。

沈廷鹤坐在另一辆车里,正在闭目养神,听到骑马赶上来的属下汇报,微微蹙眉。

既然这么有精力,何必靡费大好光阴呢?

便使人将自己随身携带的河务书籍、地方图志等送去几本,算作他们一路的功课。

谁知扈从去了片刻,又折返回来,手里的书籍也原封不动地带回:“两位公子睡着了。”

“睡着了?”沈廷鹤诧异道。

那扈从汇报也很具体:“属下拿书过去,刚掀开车帘,‘嘎’地一声就睡着了。”

“嘎”地一声……

沈廷鹤已经开始头疼了。

……

从京城到豫州受灾的啟县,走大运河需要七八日,平安一路都在犯嘀咕,乘船南下,怎么会遭到灾民哄抢呢?

谁知官船行至第七日上,突然在豫州荥县的一处码头靠岸。

沈廷鹤从船舱里走出来,便听一位工部官员禀告:“黄河在啟县决口,导致运河水位严重下降,淤塞了上百里,行船受阻,只能下船走旱路了。”

平安恍然大悟。

他们在荥县码头便转乘车马,往省城而去。

运河两岸经济发达,百姓虽算不上安居乐业,但也还算富足,而此刻深入内地,看到的却是另一番场景。

一路所经州县屋舍破旧,生民疲敝,道路泥泞不堪。

更不要说从受灾县逃出来的流民,他们面容枯槁,衣衫褴褛,四处乞食,饿到了不怕死的地步,连钦差的车队都敢追随乞讨。

心情一下子就沉重了。

沈廷鹤面无表情地下令驱逐。

他不能施舍任何食物,那不是救人而是杀人。

平安看着车窗外越聚越多的灾民,不由心惊肉跳,人在饥饿时没有理智,幸而他们的车队由锦衣卫层层护卫,否则真的会遭到哄抢。

进入荥县县城,在此处就藩的赵王听说堂侄要来,已经派人等候在城外了。

赵王的父亲是珉王祖父的堂兄弟,自认为与今上还算亲厚,主动承担起接待钦差的任务。

而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赵王府给珉王带来了更大的冲击。

府内钟鸣鼎食,美婢如云,一道菜恨不能用十几只山雉提鲜,一道饮品要用十斤上好的糯米和粟米提炼,比皇宫里奢靡得多。

比起城外流离失所的灾民,简直荒唐可笑。

原来这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到封地逍遥快活”,这与蛀虫有何区别?

十数年后,李泊言整饬宗室大肆兼并的问题,首先拿赵王开了刀,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