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此人就是陛下口中的“平……

陈平继被打得三天沾不了凳子,也不敢再提去少林寺出家的事了,陈琰给他两个选择,一是回老家去,备考当地武学,只要他爹娘同意,林家可以介绍师傅教他武艺;二是留在京城,跟平安一起读书,将来直接报考武举。

只是各地武学一旦恢复,武举选拔的内容会愈发趋近于官学课程,陈家不是武将世家,林月白了解也有限,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自学,毕竟不成系统。

权衡之下,陈平继宣布上山学艺计划正式流产,在几个男仆小厮的陪伴下,踏上了返乡的路。

平安去码头送他时,拎着个蛐蛐笼子,里头是一只黑褐色的油亮蛐蛐儿。

“之前答应过要送你一只蛐蛐儿的,这个叫油葫芦,是国子监祭酒送我的,还没培养出感情,送你了。”平安道。

陈平继也从行囊里翻出一个匣子:“不能拿我弟弟跟你换了,这是方百户送我的,送给你吧。”

平安接过来,沉甸甸的坠手,打开一看,居然是一把短铳,平安瞥一眼不远处的拉手散步的爹娘,迅速将匣子合上,藏进马车的车座之下。

这么好玩的东西,他可不想还没捂热就被爹娘没收。

……

国子监。

夹道的古槐亭亭如盖,将炽热的阳光筛成满地斑驳的树影,夏蝉隐匿在枝叶间,嘶鸣声此起彼伏。

永远不爱穿官服的钱祭酒,背着手在六堂之间乱逛,最后在率性堂的后门驻足。

陈琰有事外出了,平安被老爹随手安置在后排听讲,正在百无聊赖的画画,余光瞥见校长在后门偷看,迅速将画纸盖住,完全是条件反射。

愣了愣,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自嘲般笑了笑,又重新铺好画纸,还朝钱祭酒龇牙一笑。

钱祭酒也颇觉好笑,不过他刚刚没在看陈平安,而是在看刘平安。

刘平安也在率性堂中,他祖籍齐州,不但是捐监生,还是钱祭酒的表外甥。

国子监是积分制,这孩子入学已经第十一个年头了,不但乡试屡屡落榜,还因积分不够迟迟不能肄业,家里焦急万分,希望他能早点参加吏部铨选,然后找人疏通关系,外放个知县,也算有个前途了。

钱祭酒都替他着急,有段时间屡屡找他谈话,可老钱是个如假包换的聪明人,懒散了二十年,最终考上了探花,压根不明白八股时文有什么难学的,不就是破题承题、起讲入题,再加八个排比对偶,随便填一填嘛。

可他说得越多,这家伙好像越呆滞,索性不再多说,让他好自为之了。

但作为长辈不提携一下晚辈,总是说不过去的,于是他想尽办法给刘平安送分。

譬如这次皇帝大讲,随侍在陛下身边的监生可以加半分,加半分就能升入率性堂,离肄业就更近一步了,他便安排刘平安站在皇帝身侧,杵了两个时辰。

希望他争口气,争取两年之内肄业。

正在摇头叹气,门房的书吏递进一份请帖,钱祭酒回到三堂的院子里,打开一看,登时眉头紧锁。

璐王在王府中设宴,请他过府一叙。

“老钱!”平安从身后冒出来,想吓他一大跳,却见钱祭酒心事重重的样子,于是关心地问:“怎么啦?”

钱祭酒摇头叹气。

“我爹又欺负你了?”

这段时间平安已经看出来了,这国子监里说了最不算的就是祭酒大人,他不过是个挡箭牌,老爹才是背后的话事人。

人心果然是会变的,平安过去很怕老爹学坏,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老爹给人欺负他会很愤慨,而老爹欺负别人,他却很淡定。

这就是俗话说的“护犊子”吧——平安如是想。

钱祭酒继续摇头。

他混到这把年纪,躲过了先帝的两位皇子争储,躲过了党争,躲过了数次京察,只想安安稳稳混到致仕,回齐州养老,不想接近任何一个皇子,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他不相信一个炙手可热的皇子会平白无故请他吃饭。

“要不我装病吧。”钱祭酒道。

平安想了想:“装病太明显,不如装傻。”

“这种场合也能装傻?”

“当然,我祖父遇事就装傻,还总结了一套‘陈氏装傻大法’,怎么用怎么灵。”平安道。

“详细说说。”钱祭酒凝神细听。

“其实就是三句话:‘我也不知道’,‘改天再说吧’,‘说了也不算’。”平安一根根掰着手指数过来,又道:“有这三句话,任何场合都能蒙混过去。”

钱祭酒啧啧称奇:“总装傻,不能解决问题吧?”

平安道:“真正需要解决问题的时候,他只要喊一声‘娘子’、‘儿啊’、‘媳妇’,我祖母和爹娘都会帮他解决。”

钱祭酒:“……”

想不到这世上有人比他还能混。

他至少是凭本事混日子,此人居然生下来就可以直接混!

……

到了散衙前后,璐王府果真派轿子来到国子监,请钱祭酒去赴宴。

钱祭酒心里已经开始不爽了,非要等到散衙才来,不能利用上衙时间把这顿饭吃了吗?

不过八人抬的轿子他倒是第一次坐,确实稳当。

轿子在璐王府门前停稳,轿夫挑起轿帘,钱祭酒弯腰走出来。

璐王府中门大开,已有两个王府官在门口迎候,朝他热情施礼,因为他的老家在余襄县,便称他“余襄公”。

总被叫“老钱”习惯了的钱祭酒,竟然觉得这称谓有些虚头巴脑的腻歪。

片刻,他恍然发现自己偏安一隅太久,整天跟平安混在一起,过于返璞归真了,忙清清嗓子,找回一点状态,与他们一边寒暄,一边相让着走进王府中门。

钱祭酒跟着两位官员,走进一座大殿之中,殿内设一桌酒席,宫人已经开始上菜。

再看一眼酒菜,就是寻常的酒席,稍稍上档次的文会都比这丰盛,不过听说璐王向来节俭,不但自己节俭,还上书劝谏皇帝减少无谓的开支,深受百官称赞。

璐王从内室走出来,笑吟吟道:“余襄公可是贵客,真令我这王府蓬荜生辉。”

钱祭酒俯身行礼。

“快快请起。”璐王虚扶他一把:“在本王这里不要拘束,只当是寻常亲朋相聚便是。”

钱祭酒躬身应是。

璐王的确如传闻中的礼贤下士,从三位王府官员与他的言谈相处中就能看出,因此席间气氛还算轻松。

酒过三巡,璐王才道明主旨:“听说陛下在国子监,遇到一位建言献策的高人?”

钱祭酒想了想,哪有什么高人?小崩豆倒有一个,都蹦到皇帝肩膀头上了……

他谨慎地说:“陛下礼贤下士,那日奏对的人很多,不知殿下说的是哪一位?”

璐王索性说得更清楚一些:“国子监中有位监生叫‘刘平安’的,大人知道吗?”

“知道,他不但是监生,还是臣的远房亲戚。”钱祭酒道。

“那还真是巧了。”璐王面露喜色:“陛下对他印象颇深,回去之后还提过两次。”

“那日刘平安的确随侍在陛下身侧,也说过几句话。”钱祭酒道。

他说着,不禁心中犯疑,刘平安不过在陛下身边站了两个时辰,回过几句循规蹈矩的话,陛下提他做甚?

璐王却心中大喜,这不就对上了!

璐王又道:“恰赶上宁安公主要遴选驸马,陛下命本王留心一二,本王很欣赏余襄公的人品德行,便先想到了国子监的监生。”

钱祭酒心里咯噔一声,璐王想召刘平安做妹婿?这是什么奇怪的想法?

又听璐王接着道:“您快说说,此人在国子监表现如何?”

钱祭酒无法做任何担保。

刘平安是个极其普通的人,普通到扔在人堆里找不见,但毕竟亲戚一场,若说他哪里不好,影响他的前途,若说哪里都好,今后公主有任何不满,都是他这个保人的罪过。

宁安公主不受宠也就罢了,可她偏偏是陛下和皇后的掌上明珠,日后小两口真要有个龃龉不合,他的清闲日子可就到头了。

于是他果真用上了“陈氏装傻大法”,面带歉意道:“监生的言行举止由绳愆厅负责,下官并不知情。”

“这样啊……”璐王于是换了个问题:“此人学问如何?”

“学业考课一向由司业负责,待臣回去查问一番,再回复殿下吧。”钱祭酒又道。

璐王顿了顿,再换一种问法:“我欲向陛下举荐此人为驸马,余襄公以为如何?”

“这男婚女嫁理应遵从父母之命,臣只是个远房表舅,实在做不了主啊。”钱祭酒一脸为难道。

璐王的嘴角微不可查地抽动一下。

席上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钱祭酒觉得每一刻都很难熬,总算熬到宴席尾声,又说了几句相互吹捧的客气话,一边说“深谢款待”,一边说“招待不周”,钱祭酒便如蒙大赦,行礼退了出去。

璐王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愤然道:“此人就是个老油条。”

高泰跟上来,分析道:“看钱祭酒这藏着掖着的样子,定是想把人才攥在手里,日后荃选时亲自举荐,既市恩于刘平安,又在陛下面前露了脸。吕阁老不就是因为举荐韩让,得陛下另眼相待吗?”

高泰综上所述,做处高度总结:“此人八成就是陛下口中的‘平安’!”

璐王表示默认。

高泰又道:“还是直接把刘平安请过来问问吧。殿下不用出面,小人来问。”

……

次日,璐王府俭德殿的配殿之中,高泰围着刘平安转了整整三圈,反复打量,越看越脸盲,一会儿像他舅老爷,一会儿像他表妹夫——他就没见过如此普通的人。

不高不矮,不美不丑,不黑不白,不胖不瘦,非要说有什么特征,大概属那口带着齐州方言味道的官话了。

高泰问他是否见过皇帝,刘平安面带得意之色道:“岂止是见过,陛下亲临国子监讲学,学生有幸随侍左右呢。”

“陛下跟你说过话吗?”

“陛下以‘皋陶为士的典故’问学生,学生对答如流。”刘平安显然很满意当日的表现。

高泰敷衍地回答:“哦……那你挺厉害的。”

他想,人不可貌相,既然得陛下赏识,想必在学问上有其过人之处。

高泰又道:“刘监生,璐王殿下欲举荐你为妹婿,你意下如何?”

本以为这种事,砸到谁头上都得乐晕过去。

谁知刘平安脸色一变,敛笑起身:“万万不可!”

“怎么了?”

“学生已有家室了。”

高泰眨眨眼:“钱祭酒不曾提过啊。”

“刚刚提亲,还没通知亲朋,钱祭酒尚不知情。”刘平安道:“但今年年底,学生是要告假回老家完婚的。”

“没成亲就不算有家室,且不说八字还没一撇,即便公主真的看上你,退亲便是了。”高泰道。

“不是这样算的,”刘平安断然摇头,“眼下只是提亲,等到遴选结果出来,都已经过大礼下聘书了,到那时,女方知道我要尚主,不得不同意退亲,我家名声狼籍不说,女方也会成为十里八乡的笑话,让人家以后如何自处啊?”

高泰冷哼一声:“你想得还真多。”

刘平安见话不投机,草草朝他施了一礼,转身便走。

高泰愤然将他用过的茶杯摔碎,四下冲出几个侍卫,铜墙铁壁般挡住了他的去路。